第十五章 I DO

如果能相爱,如果能相守,如果能有幸对你说一句,I do。

那大概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早晨醒来,外面的风已经停了。

陆路望着天花板许久,这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重重呢?”

沈世尧仍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将她拽进怀里:“再睡一会。”

她微微挣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缩在他怀中:“重重呢?”

“送去附近的农庄寄养了,”他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短发,唇边有浅浅的笑意,“你真是太笨了,那是一匹马,又不是一张纸,怎么能随便就被风刮跑。”

她气结,忍不住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我就是笨。”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咬人。”他微笑着蹙眉。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着呢。”她也得意地笑了,白他一眼。

笑着笑着,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从他怀中睁开,坐起来。

“嘉懿!”她慌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真感动,”沈世尧拿过手机看了看,“在把我们的儿子撇下十二小时又四十分钟后,他的妈妈终于想起了他。”

“沈世尧!”陆路急得红了脸。

“别担心,”他重新将她拉回自己身边,“昨晚你睡着后我过去看过了,保姆将他照顾得很好,大概知道爸爸妈妈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一早就睡了,还睡得特别香呢。”

“沈世尧你这人真不知道害臊!”陆路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一巴掌将他的手打掉,“走开,我要过去看嘉懿了!”

她起身,拿过她给他买的家居服,自然而然地往自己身上穿。沈世尧半靠在床头看她,许久,开口道:“路路,我们回国吧。”

听见他的声音,陆路扣纽扣的手顿了顿:“让我再想想。”

“你准备……想多久?”

“我不清楚……”她走回他身边,握住他的双手,诚恳地望着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不是现在。沈世尧,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她的话里除了请求,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沉默。

“对不起。”他忽然道。

“对不起什么?”

“过去不顾你的意愿,对你所做的一切……全部,对不起。”他巴巴地望着她。

她感到有些心酸,挤出一个微笑:“我已经原谅你了。就在昨天。”

他怔住,好久好久。

然后他伸出手,固执地拥抱住她。

她没有挣脱。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不想再和过去一样,被追赶着做决定。这一次,我想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答应我,你不会逼我。”

“我答应你,我不会逼你。”他松开她,举起右手,是发誓的样子。

她被他的庄严逗笑:“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回到隔壁,刚开门,陆路就看见保姆抱着小嘉懿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他们。

明明饿了一晚上,小嘉懿却没一直哭,但看见陆路,还是第一时间兴奋地哼唧了几声。

陆路心疼他,赶忙将他抱过来,带回楼上喂奶,让沈世尧在楼下准备早饭。

电话铃响的时候,陆路刚把小嘉懿交给保姆,准备下楼吃饭。

后来陆路总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早上,她没有接到那通来自国内的电话,那么或许她还会花很长一段的时间,去做那个决定。

和沈世尧回国的决定。

但命运会在何时何处峰回路转,杀你个措手不及,谁都不会知道。

电话里,Cindy已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悲伤仍情不自禁泄底。

她是个女强人,但她也是凡人。

“昨天凌晨清珂在公寓里割脉自杀了,美玲上午去接她的时候发现的,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那边情况允许的话,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Cindy或许还说了些别的,但她已听不真切了。记忆仿佛还停留她们初次见面时,她笑起来的模样。

有些羞怯,却又那样美,波光潋滟的,像六月的初荷。

一转眼,却已然开败。

她挂了电话,摇摇欲坠地起身,往厨房走去。

沈世尧刚烤好吐司,煎好太阳蛋,回头看见她,笑了:“你下来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在地。

沈世尧意识到不对,慌忙放下盘子,将她搂入怀中:“怎么了?”

“我们回国吧。”她狠狠擦了一把泪,抬头看他。

那悲恸的眼神,几乎将他的心碾碎,他将她抱得更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我们回国,好不好?我们回国……”她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哽咽大哭。

都是她的错。

如果她与陆亦航没有那段过去,如果她不是清珂的经纪人,如果她没有对清珂撒谎隐瞒……或许她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毫无疑问,她是帮凶。

现在,她这个帮凶就要去她的面前俯首认错,如果她还能原谅她的话。

她一直都那么善良,善良到就算在指责她,都没能说一句狠话。

她明明应该用世界上最恶毒的字眼痛骂她的,可她偏偏没有。

她越是这样,陆路回忆起来,越是觉得心如刀绞。

世界上最该恨她的那个人去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惘然。

回国的航班在第二天下午起飞,因为带着小嘉懿,这注定是一场谨慎而疲惫的旅程,不能出任何差错。

大概是昨天哭得太久了,陆路一上飞机,便靠在沈世尧肩上睡着了,憔悴的面容隐匿在昏暗的机舱中。

沈世尧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离降落,还有漫长的十几个小时。

清珂的灵堂里,陆路终于见到久违的陆亦航。

说起来,他们不见也不过是几个月光景,但陆路却总觉得,她与他,已隔了千山万水,无数个轮回。

她走过去,拍拍站在角落的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陆亦航。”

他回头,眼里全是虚空。

她忽然觉得胃里泛酸,却仍强忍着,抬起手,一巴掌刮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陆亦航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脚跟。

他只是茫然地,空洞地看她,双眼血红,却动也不动。

“这一巴掌,是替她给你的。我想要是她还活着,活到七老八十,就算为你受了一身伤,也永远对你下不了这样的狠手,所以,我替她。”

说着,她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至于这个,是我撒谎欠她的,今天也要还给她。”

“对不起,”她慢慢蹲下身,对着照片里毫无阴霾笑着的清珂喃喃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还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然后陆路听见,原本跪坐在一旁发呆的清珂双亲,哽咽着哭了。

其实清珂已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在她的遗书里,清楚地交代着自杀的理由。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的软弱,始终无法戒掉对处方药的依赖。

因为自己的迷茫,不知为何要继续这样忙碌的生活。

而她甚至也已经忘记,当初进入这一行的理由。

生活于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她被吸附,却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那么活着,也就沦为了一件极为空虚而痛苦的事。

在遗书里,她甚至条理清晰地为父母今后的生活做好了全部安排,但她写了这么多字,却唯独没有提到她与陆亦航。

这便是清珂,就算死,也不愿意将一切怪罪到他人身上。

据美玲说,她甚至为了不给公司添麻烦,是坚持拍完新戏里最后的戏份,才走的。

没有人想到,那会是她的遗作。

真傻啊,陆路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人,都说傻人又傻福,像她这么傻的人,应该长命百岁才对,为何却是最早离开人世的。

她回头过,看见靠坐在墙角失魂落魄的陆亦航,心中渐渐渗出许多怨毒。

她一步步走过去,蹲下身,冷眼看着他,声音快要凝结成冰:“陆亦航,我常常在想,她到底为什么会爱你呢?”

“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嗤”地一声冷笑,“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后悔了。陆亦航,我后悔爱过你。”

陆亦航望着她,眼中最后的一丝神采,也终于泯灭干净。

全世界的灯在这一刻都熄灭了,他仿佛回到最原始最绝望的黑暗之中。

从灵堂出来,陆路接到Cindy的电话。

Cindy宽慰了她几句后,告诉她,清珂正式的官方追悼会在一周后举办,问她届时是否愿意参加。

陆路恍然大悟,难怪今天到场的只有这么些人,原来并不是遵从亡者想要清静的心愿,而是最大的一场秀还没有开始。

她觉得可悲,人都去了,亡魂却要被迫羁留,配合着做最后的煽情戏码。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拒绝了Cindy。

挂断电话,陆路联系沈世尧,告诉他今晚自己要去见丁辰,会迟些回去,得麻烦蒋阿姨照顾一下小嘉懿。

沈世尧迟疑了片刻,问她:“……你还好吗?”

她怔了怔,点头:“嗯。”

说罢,又叫他:“沈世尧……”

“嗯?”

“没什么。”她笑着摇摇头。

觉得人生苦短,所以格外想珍惜当下这样的话,说出来多少太肉麻吧。

丁辰约她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说到了饭店再转战餐厅。

老远的,陆路就看见她张牙舞爪地冲自己挥手:“小六,小六,这里!”

见她两手空空,丁辰忍不住嘟嘴嗔怪她:“怎么不带上我的干儿子,丑媳妇还见公婆呢,我只会觉得我干儿子帅!”

“我刚从清珂的灵堂出来,”陆路面露难色,柔声解释道,“那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带小嘉懿去。”

“也对。”丁辰了然地点头,“那……见到陆亦航了吗?”

“见到了。”

“据说你走后没多久,他们就分了手。你知道,我和陆亦航的圈子多少有重合,有些事偶尔也能听到一些。”

“清珂是个不错的姑娘,”丁辰盯着茶壶气孔冒出的那缕水汽发呆,“可惜遇上了人渣。”

“其实今天我打了陆亦航,”陆路打断她,眼中是沉甸甸的哀痛,“也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过刚才来的路上,我却在想,或许我又做错了吧,既然到最后,她都不想要责怪任何人,我又何苦违背她的心意呢?反正一切对错,都没有意义了。”

说完这句,两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陆路注意到丁辰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这是?”她惊讶。

“啊,这个……”丁辰微笑,“其实约你出来,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恋爱了。”

“……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想啊,”丁辰托腮沉思片刻,“一个温暖的,不会互相伤害的人。”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人这一生,永远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

一朝放弃,便是一世放弃。

丁辰想,从前每次和杜鸣笙说“再见”,她都以为是放弃了,可那时的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告别的是什么,但这一次,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

知道,却仍咬着牙,流着泪,松开了手。

从此她就是一个大人了。

会谈大人的恋爱,会拥有一个家庭,然后,还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如果说世上的幸福大抵相同的话,那么它们之间的差异,大概便是彼此的底色。

那些经过无数次涂涂抹抹,成为一幅幸福画作前的,最初的颜色。

属于遗憾的颜色。

“丁丁,你要幸福。”

“嗯。”

“丁丁,你一定要幸福啊。”陆路擦了擦眼泪。

丁辰“噗嗤”一下笑出来,笑中带泪:“我知道啦,倒是你,听我一句话,如果真和沈世尧相爱的话,就不要彼此伤害。人生苦短啊。”

正因为人生苦短,所以大家才拼命追逐幸福。

陆路是在回程的出租车上接到宋清远的电话的,距离她离开清珂的灵堂,已经四小时又十七分。

天已经黑透。

当她听到那个消息时,她的表情呆呆的,是下意识看了看表,然后示意司机调头。

然而司机却以惊讶的眼神打量她:“小姐,你怎么哭了?没事吧?”

她哭了?她竟然没有发觉。

伸手摸了摸,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想了很久,才记起应该给沈世尧打个电话,因为她又得耽误回去的时间了。

电话里,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当然要对他说,只是不是现在。

颤抖着将医院的名字重新向司机报了一次,陆路缓缓闭上眼,缩在后座的角落。

这座城市又是初春了,时间走得真快,仿佛一睁眼一闭眼之间,已过去小半生。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总觉得,是陆亦航亏欠她许多。

但到了眼下,似乎这点亏欠,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下车时,她一直麻木地掏钱,多数了好几张,也浑然不知。等司机发现叫她,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走廊里很静,她坐在手术室外,看着那个亮着的红色指示灯,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

还是一场噩梦。

她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却因此痛得颤抖。

原来不是梦。

原来他真的就在门的那一端,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徘徊于在生死之间。

她忽然觉得好冷,伸手抱住自己,终于忍不住哽咽。

据说宋清远正在赶来的路上,等载着她的那班飞机降落,他的手术大概也已经结束。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能陪着他的人,竟只有一个她。

而他们,却早已没什么相干。

就在这瞬间,她渐渐明白了属于他的孤独。

永远被旁人推着走的他,看似哪里都是方向,但其实每个方向,都不属于他。

他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而对于这样的他,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陆亦航,我后悔爱过你。”

她为这句话感到悔恨。

过去的她,总以为是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但现在,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剥夺了他最后的希望。

被她真心爱过这件事,大概被他当做了人生中最好的事。

但她却无情地推翻了它。

难怪他再无留恋,一意孤行地撞向防护栏。

陆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悲伤如同海啸,翻搅着倒流的眼泪,直至把心都淹没。

恍惚间,她看见手术室的红色指示灯熄灭,门被推开。

无数光线从那门缝中透出,她慌忙站起来,声音干干的:“医生,我是陆亦航的妹妹。他……还好吗?”

二十四小时后,寂静的病房内,陆路终于见到那个人。

距离她们上一次相对,已时隔六年。

“长大的你果然比那时还要漂亮,”宋清远坐在沙发的角落,优雅地对她微笑,“听说你已经结婚做了妈妈……时间真快啊。”

陆路将头偏开,不看她。

这个女人,她曾那么恨,恨入骨髓,却也从没有想过,要报复她。

除了她坚信的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有她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因为你的爸爸,也是我爱的人。”

她明明可以将自己如蝼蚁般碾碎,却没有。因为对她爸爸的爱,她甚至妇人之仁地给她留了一条生路,送她离开。

陆路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并不值得她感激,但却偶尔令她迟疑。

宋清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隔着年月深深,她已看不真切。

但越是看不清,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甚至连与她相视,也需要十万分的勇气与谨慎。

“你知道吗?”见陆路不回应自己,宋清远也不恼,换了个姿势,面向她的背影,“我一直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别看我是学医出身,但对于脑死亡这件事,我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还有体温,也还会心跳,甚至能够生长出新的胡须,怎么就死掉了呢?如果他车毁人亡,尸骨无存,或许我更能够接受吧。”

“不要说的你好像很爱他,很关心他一样……别忘了,他只是你报复爸爸的工具罢了。”陆路咬牙。

“要知道,对于人类来讲,控制自己的感情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否则现在你也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对我说这些话。”宋清远莞尔。

陆路被她的话震住,不禁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她这才发现,六年后的宋清远竟清瘦得厉害,两颊凹陷。

“你……憔悴了很多。”陆路有些愣怔,怎么都无法将她跟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心狠手辣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她眯起眼,好像并不在意她的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他的葬礼你会来参加吗?”

“我会的……以妹妹身份。”

对于这个答案,她似乎略感惊讶,却仍是点头:“葬礼在一周后举行。正好,那之前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

末了,宋清远又抬头,对她笑了笑:“对了,代我问候你先生和孩子好,虽然我知道你不稀罕,不过就让我这个坏继母趁机装模作样一回吧,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从医院走出来的一路,陆路满腹疑问,脸色随之变得凝重。

沈世尧的车一直等在楼下。

见到她,他连忙下车,为她打开车门。

初春夜晚料峭的寒风令她冻得直哆嗦,沈世尧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过了很久,才凑在她耳畔,轻轻开口:“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吗?”

“嗯,”她点点头,忽然有些鼻酸,“她说,葬礼在一周后。”

“我陪你去。”

“好。”

“沈世尧,”她抬起头,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那样单薄,“我可以为别的男人流一次眼泪吗?”

沈世尧一怔,旋即微笑:“我这么大方的男人,给你三次额度怎么样?”

陆路噗嗤一声笑了,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

喂,陆亦航,你听见了吗?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我倒数第三次为你流眼泪。从前爱你的时候,从没有了解过你。而对你的了解,竟然要等到你离开之后。

那时总觉得自己爱过一个坏人,但最后才发现,你或许不是一个坏人,却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要是天上不那么寂寞,就好了。

她仰头,头顶是苍蓝色的天空,几颗星星如碎钻般,安静地在其间闪烁。

那是来自亿万光年前的温柔,她擦干眼泪,尽力微笑,如果它们能把她的话传达给住在天上的他,就好了。

陆亦航的葬礼开始前,陆路按照宋清远给的地址,去了她暂住的酒店。

因为她说,有东西一定要交给她。

她在医院时似乎也这么说过,陆路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前一天,宋清远竟然提前给她打了电话,与她约定时间。

“你一定要来。”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她满心疑惑,跟沈世尧讨论后,沈世尧说:“那我送你。你进去,我在门口等你,要是她敢欺负你,我立刻踹门进去打晕她。”

她被他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疑虑渐渐烟消云散。

敲门之前,陆路还是紧张地看了身旁的沈世尧一眼。

沈世尧伸手摸摸她的头,笑眯眯道:“不是说了,要是她敢欺负你,我就打晕她,所以别怕。”

“我才没有怕。”她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宋清远很快就来应门,看见沈世尧,面露惊讶。

沈世尧对她颔首:“您好,宋女士。”

她点点头,没说话。

沈世尧又说:“你们谈,我在外面等她。”

她终于牵起嘴角,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麻烦了,很快就好。”

陆路跟她进屋,房门重新关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宋清远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正中间的抽屉,取出一大一小两个文件袋给她,示意她拆开。

陆路先拿起较薄的那个,却被宋清远打断:“那是我要给你的,先拆他的吧。”

他是指陆亦航。

陆路顿了顿,默默地放下那个文件袋,拿起另一个,迟疑了片刻,拆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砚台,还有一束薰衣草干花。

她觉得那只砚台眼熟,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是年少时她用来砸破他脑袋的那一只。

她有些哽咽:“……花是?”

“六年前他专程去了一趟普罗旺斯,摘来想要送给你的,但你失踪了,所以他把它做成了干花。”

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咸涩的眼泪沿着面颊,滑进她的嘴里,苦得发涩。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真的很爱你,只是命不好。”

她终于止不住呜咽。

“好了,现在你可以打开第二个文件袋了。”宋清远指示她。

陆路麻木地拿起来,拆开,疯狂涌出泪水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远航的转让书。

宋清远对她微微一笑:“我还有三个月寿命,是胃癌,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把它还给你了。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快乐,所以亦航给我偷偷下药,希望借此让我出国休养的事,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我在想,或许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吧。本来你爸爸去世,我以为我会快乐,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的一生,都赔给了仇恨,而亦航则成了我的殉葬品……虽然我不觉得过去的自己有错,但和对错比起来,或许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我已经来不及了,那么至少你……我希望未来你快乐。”

从宋清远房间出来的时候,陆路手中拿着那两个沉甸甸的文件袋,脸上的妆全花了。

“第二次的眼泪,用完了。”她对他说,是哭腔。

沈世尧拉住她的双手,温柔地抵住她的额头,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刚好,等下葬礼上还可以哭最后一次。然后,然后就只能对着我笑,不许哭了。”

沈嘉懿满百天,沈先生和沈太太特地从瑞士赶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饭。

那场家宴,宋清远也在受邀请之列。

“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入席前,陆路对着在酒店卫生间补妆的宋清远淡淡说。

“我知道,”宋清远一点一点往苍白的嘴唇上涂着唇膏,“你只是在可怜一个将死的老女人。”

四周一片寂静,陆路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陆路将宋清远介绍为曾抚养照顾过自己一段时间的亲戚。

这是她和沈世尧讨论之后的决定,并不算完全撒谎。毕竟在她漫长的青春期里,宋清远确实充当着监护人的角色,且还算称职。

她和沈世尧一致认为,沈先生和沈太太没必要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买单。

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揭开秘密只会让对方感到不快,那么不如用一个善意的谎言将之掩盖。

幸福永远比真相来得重要。

时隔六年,宋清远终于有机会坐在陆路身边,抱着她不能相认的外孙。

小嘉懿粉嫩可爱的笑脸令她几欲泪流,她这一生的选择,究竟令她错过了什么,她比过往的每一刻,都清晰。

但一切已然太迟。

错过的,已经错过。

失去的,也早已失去。

什么都无法修改,什么都无法追回,只能任由它一错到底。

但好在,这个错误,也快要结束了。

此刻能抱着小嘉懿,听着他银铃般咯咯的笑声,宋清远想,这大概是上天对她最温柔也最残酷的刑罚。

她微微侧过脸,小心翼翼地擦掉自己不被觉察的泪。

晚饭后,沈世尧开车送宋清远回酒店。陆路则在沈太太的授意下,带小嘉懿坐他们夫妇的车回家。

一进门,蒋阿姨笑容满面地接过小嘉懿。陆路见状,想着刚好可以趁这空当先洗澡,便跟沈先生沈太太道了晚安,准备上楼。

没想到走到一半,沈太太却叫住她:“路路。”

她回头,就看见沈太太对自己微笑:“路路,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他们去了沈世尧的书房。

走过去的一路,陆路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颤抖。

她究竟在紧张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紧张。

“坐吧。”沈太太非常温和地对她说。

陆路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站在房间内。她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的角落。

“妈……”她开口,却越发感到心虚,仿佛后背已渗出满满的冷汗。

见她脸色不太好,沈太太有些犹豫:“我看你好像不大舒服,要不我们明天再谈?”

陆路却固执地摇头:“不,就现在吧。”

“你确定?”

“我确定。”

“那……”沈太太沉吟片刻,表情有些尴尬,“其实来之前,我就和世尧的爸爸就此谈过了……怎么说呢,这件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啊。”

沈太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简单地说,就是我和世尧的爸爸都看出来了,你不是那么爱世尧,就连结婚,也不知道是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你的。我毕竟是过来人,乐意不乐意这种事,其实都写在脸上,演是演不出来的。本来我以为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就算再胡闹,也知道限度。但自从你怀着孕一个人跑去了法国,我就跟世尧的爸爸说,这样是不行的……”

陆路被沈太太的话震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原来他们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在长辈眼里,已是公开的秘密。

“妈,我……”陆路艰难地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呆呆地望着她。

沈太太见状,连忙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哎,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件事呢,我不认为是你的错,所以如果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去说服世尧,你们想要离婚,或是暂时分居,嘉懿今后如何抚养,都是可以讨论解决的,你别伤心,也别着急……”

沈太太还在说着,陆路却傻眼了,她没有想到,沈太太会说这样的话。

她急得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没有不爱他……”

“什么?”这回换沈太太惊讶。

“我说,我没有不爱他。妈妈,我很爱沈世尧,我没有想过要跟他离婚,也不会和他分居,我们会把小嘉懿好好养大,我也不会再四处乱跑了,所以,我没有不爱他……我不想,和他分开。”

她太久太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只剩下急促的喘气声。

沈太太的脸色渐渐由惊转喜,最后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半掩的门一眼,眯眼笑道:“是吗?那一定是我年纪大了,看走眼了。对不起啊,路路。说起来,我孙子长得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他不姓沈呢,嗯?”

陆路连忙点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乖乖交出了儿子的姓名权,还顺便又被姓沈的一家摆了一道。

当天晚上,沈世尧堂而皇之地进了陆路的卧室。

陆路惊讶地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沈世尧的表情很委屈:“不是你说很爱我,没有想过要跟我离婚,也不会和我分居的么……怎么才过了几个小时,就忘干净了?”

陆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不要脸,你居然偷听!”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沈世尧瞥她一眼,“是你和我妈说话的声音太大,一整层楼都听得到。”

“真的?!”

“假的。”他坏笑,趁机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我妈录给我听的!”

“骗人!”

“倒学得很快嘛,都知道我在骗你了。”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好了,是我不小心听到的,这个答案还满意吗?”

“不满意!”陆路觉得自己被耍了。

“那三个答案里,哪个你最满意?”

“……第三个。”

“那不就得了。”他笑意更盛,“所以我说是第三个嘛。”

“沈世尧!”陆路终于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他。却不想被他反手扣住,用力一拽,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听话,睡觉。”沈世尧瞥了一眼身旁婴儿床里熟睡的小嘉懿,“如果你还想维护我在我们儿子心目中正人君子的形象的话。”

陆路的脸上掠过一片潮红,半晌,终于嘟囔着,乖乖缩回被子里,冲他扮个鬼脸:“睡就睡呗,凶什么凶。”

两人十指相扣着并排躺着,陆路才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得那样快。

明明曾几何时,她还固执地以为,今生都不会再为任何人心动了。

这样看来,活着真是一件其妙的事。

“对了,你今天说不想离婚,是不是真的?”沈世尧忽然开口。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

“那分居呢?”

“也不想。”

想了想,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我爱你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傻瓜,”他得意地笑了,“我又没你傻,这一点,当然可以看出来。不过你这人太别扭,另外两件事,我还真拿不准。”

“沈世尧!”她气得对准他的肩膀又是一口。

沈世尧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正想回敬她,陆路却期期艾艾地望向他:“对了沈世尧,还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事?”

“我想重新嫁给你一次。”

因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愿意。

四月底,婚礼进入最后的准备期,没想到沈世尧却闹起了别扭。

起因是某次和沈凌吃饭,说到求婚,陆路白了一旁的沈世尧一眼:“别说单膝跪地,某些人就连一个简单的铂金戒指都没有呢。”

照往常,沈世尧早该跳起来跟她抬杠,但这一次,他却反常地沉默。

直到那顿饭吃饭,他载她回家,再到晚上两人换好衣服并排躺在床上,他都寡淡得一句话都没有。

陆路气不过,愤慨地掰过他的脸,“喂,沈世尧,你又发什么神经!要闹脾气也该是我跟你闹好不好,是我没有收到求婚戒指欸!”

哪晓得他却固执地瞪着她,眼睛通红:“我有准备。”

“在哪里?”她气结。

“垃圾桶里。”

“啊?”

“去年,这个月,在医院……”

他没有说下去,陆路一下子愣住了。

“你是说,清珂出事那天,你来了医院?”

他不说话,只将脸转开。

陆路急得将他的脸再度掰过来:“说话。”

“不说。”

“你这不是在说话?”她好气又好笑,将声音放软了许多,“告诉我,你是不是在那里。”

“是。”

“然后你把戒指扔掉了?”

“对。”

“值钱吗?”

“路路!”终于换沈世尧对她咆哮。

陆路眨眨眼,钻入他怀中,轻轻贴着他的脸,讨好似的蹭了蹭:“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就是一个求婚戒指,回头我补给你。”

她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仿佛那个准备单膝跪地求婚的人真的是她一样,沈世尧想着,终于忍不住笑了,将她抱紧。

算了,反正以后还那么长,就像她说的,不过一个求婚戒指而已,回头补上好了。

那一晚,他们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第二天,沈世尧照常去公司,等傍晚回家打开门,便看见陆路单膝跪地,手中拿着一只铂金戒指。

“怎么样,我说了吧,不就是一个求婚戒指,回头补给你。”她一脸坏笑。

然而很久,沈世尧都没有说话。

就当陆路以为他又开始闹脾气的时候,沈世尧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微微的颤音:“路路,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向你求婚。”她扬起下巴,郑重回答。

说罢,又似乎觉得缺少了些底气:“那个……我现在跟你说我要嫁给你,是不是太晚了?”“一点也不晚。”眼前这个叫做沈世尧的男人拼命摇头,眼中满是幸福的泪水。

——沈世尧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陆路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陆路小姐,你是否愿意嫁沈世尧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如果能相爱,如果能相守,如果能有幸对你说一句,I do。

那大概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现在的我,很幸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