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博雅国际酒店,坐拥北大,亲近未名湖,相伴博雅塔,东望清华、远眺玉泉山。

    林宇凡就是北大毕业的,唐潇潇不知道聂卓扬为什么会选这家酒店。当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踩着自行车能到的五星级酒店,也就属这家最近了。

    自行车扔给酒店服务生停去后院,聂卓扬牵着唐潇潇的手坐电梯直上十七楼,替她开了门,又晃了晃手里另一张房卡:“我就在隔壁。先休息一下,晚餐就在酒店吃,已经订好位子了。明天我们去爬长城。”

    唐潇潇抿唇一笑:“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小学时学这首诗,就一直惦记着是怎样的壮观景色呢。”

    毕竟在江南待惯了,进了温暖如春的房间,脱下外套和靴子,唐潇潇才觉得耳朵和手都快冻僵了,此刻一回暖,只觉得从耳尖开始,仿佛冰川融化般解冻了,麻麻痒痒的,不由得搓了搓手。

    下一秒,她冰凉的手却已经被聂卓扬抓住:“唉,忘了给你准备手套,冻僵了吧?”他说着便把她的手牵到唇边,低下头呵了口热气,轻轻揉搓起来,神情认真而怜惜。

    唐潇潇乖乖给他握着,一双纤巧的手在他的掌心仿佛柔若无骨。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垂下的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搭在白皙的皮肤上,宛若黑色的蝴蝶。双颊冻得红红的,挺直玲珑的鼻尖也有一点点红,让整张脸显得生动而青春洋溢,柔嫩的嘴唇微微抿着,呼吸略显短促,胸口的起伏似乎越来越大,好似那紧身羊毛衫下有两只小兔子想要蹦出来。

    他正专注地看着,恰恰她抬起头来,那眼中分明写着羞涩、甜蜜和期待,只是撞上他的视线却立刻变成了惊慌失措。

    他的手指顿时紧了紧,定定地对上她闪动欲躲的双眸,两人就这么站在房间中间,对视良久。

    执子之手,岁月静好,仿佛就在这一刻。

    唐潇潇终究不敌那敏锐却绵长的目光,颤抖着睫毛,头一偏,避开了视线。聂卓扬便看见那一点红,从她耳尖蔓延开来,迅速染上了雪白的脖颈。他不由得心中一荡,抬手捧起她的脸。她的双眸里带着小小的躲闪,湿润又明亮,竟是盛满了他的影子。

    窗外的霓虹灯映着对面屋顶的白雪,五彩迷离,她的脸庞被光影一衬,轻轻浅浅的莹润,却似乎占尽了天地间的颜色。她抬起眼睫,盈盈地看向他,似乎含着千言万语,而他终是情难自禁,就那样低下头,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唐潇潇鼻间尽是他的气息,耳中只听见心脏的狂跳声,如万马奔腾,却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这次她没有挣扎,反倒缓缓抬起手臂,攀住了他的后背。

    聂卓扬得到她的回应,于是一手托住她的头,一手揽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却又无比温柔,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温软的唇细细描摹她的唇,反反复复,极尽深情。

    “潇潇——”他轻轻叫她,炽热的呼吸扑洒在耳边,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睫毛轻颤了两下,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潇潇,潇潇……”他揽在她腰际的手越收越紧,却只是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唐潇潇终于忍不住,不安地抬眼偷看他,只见他眸光深沉幽暗,种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如波涛翻滚:欣喜、烦乱、忐忑、懊恼、纠结、犹豫……

    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办才好,偏巧饥肠辘辘的肚子又发出一声鸣叫,顿时尴尬得不行。

    聂卓扬随即放松了神情,一笑松开她,指尖抚过她的嘴角:“是我不好,怎么能把你饿着呢,我们先去吃饭。”

    唐潇潇撇撇嘴,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弄皱了的衣服。

    “我来吧。”聂卓扬不由分说伸手帮她抻平了衣服,又有些笨手笨脚地拢了拢她的鬓发,突然把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他这一句说得无比真诚,透着浓浓的怜惜,倒是令唐潇潇一愣,颇有些不解。聂卓扬从后面张开双臂环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脸贴着她还发红发烫的面颊,轻轻蹭了蹭,哑声道:“潇潇,你这么好,我,不舍得……”唐潇潇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然后眼眶便有些发酸。这种耳鬓厮磨的情愫,这种被人捧在手心当至宝的感觉,让她的整颗心都融化了。“走啦,再不去吃饭,你的肚子又要抗议了!”聂卓扬朗声一笑,又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唐潇潇红着脸抬手作势去打他,聂卓扬大笑着闪开,转身却拿了她的雪地靴来,把她按到床边坐好,抓住她来回晃荡的脚丫,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些痞痞的坏笑。

    她对这眼神再熟悉不过,心知不好,想把脚抽回来时却已来不及,被聂卓扬的手指挠到脚心,咯咯笑着翻倒在床上。“你怎么还是这么怕痒?”聂卓扬笑嘻嘻地把短靴套到她脚上。“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捉弄我?”唐潇潇暗暗用力,另一只脚踹向他的胸口。聂卓扬手疾眼快,抬手抓住了她的脚:“我哪有捉弄你?其实我只是想逗你开心罢了,谁知却总是被你伤了心。”他说着还把她的脚丫往自己胸口的位置按了按,嘴角勾着一丝笑,语气似假还真,双眸却浓黑得化也化不开。唐潇潇一怔,抿了抿唇,收回腿,从床上撑起来,单脚跳着,弯腰去穿另一只靴子:“都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聂卓扬看着她的后背,把双手插进裤兜,有些无奈地一撇嘴:“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你不愿意相信的就是假的。”

    因为是平安夜,酒店的餐厅布置充满了浓浓的圣诞气息,雪白的桌布,锃亮的刀叉,摇曳的烛光,红酒、牛排、鳕鱼,简单的几样,配上唐潇潇最爱吃的蟹籽蔬菜沙拉和清炖牛尾汤,精美可口,吃得颇为舒心。

    只是最后甜点上桌的时候,这美妙的氛围却被一通电话打破了。聂卓扬开始明显不想接的,可最后还是无奈手机一个劲地在桌上震,只得跟唐潇潇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手机往餐厅外走去。

    唐潇潇用叉子戳着芝士蛋糕,不知怎么的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擦了擦嘴,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她是不愿意做偷听这种事的,可聂卓扬恰好站在洗手间旁的连廊栅格屏风后,他的声音就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那就先拜托你了,魏碧……等我回去,对,我马上就回,放心……”

    魏碧?唐潇潇心一沉,抿了抿唇,低了头默默转回餐厅。等聂卓扬打完电话回来,她不但已经把面前的甜点全部吃光,就连聂卓扬的那份也吃了。“呵,胃口不错嘛!”聂卓扬扬起嘴角,眼底却隐着一丝沉重。唐潇潇拿起酒杯:“来,干了吧。Merry Christmas!”“Merry Christmas!”聂卓扬坐下来,和她碰了碰杯,一干而净,然后看着她,面露难色,“潇潇,我妈妈她……”“是不是伯母又病了?”唐潇潇直接打断他,“那你还不赶快回去?”“对不起,潇潇。”聂卓扬满是歉疚,“今晚你就好好休息,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天。另外三个幸运乘客明天会去长城,要不你去跟他们汇合?”“好啊,虽然北京来过好几次了,可还没有爬过长城,尤其是雪后,景色一定很美。”唐潇潇若无其事地笑笑。聂卓扬默默地看了她片刻,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房间。”“几点的航班?这么大的雪机场没关闭吗,还能飞?”唐潇潇有些担忧地问。聂卓扬点点头:“能,十点半有趟航班,我加机组回去。”进了房间,唐潇潇脱了外套,甩了靴子,就直接扑到床上,嘴里嚷道:“累死了困死了,睡觉!”聂卓扬伸手去拽她:“这才八点多就睡?澡也不洗啦?”唐潇潇把头埋在枕头里蹭了蹭,闷声闷气地说:“我昨晚夜班还没补够觉呢。”聂卓扬抚额:“吃这么多,也不怕积食。”却见唐潇潇动也不动了,于是弯下腰去看,“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吧?”冷不防唐潇潇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阿卓,你唱首儿歌给我听吧,唱了我就会睡了,好吗?”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他心中也是一软,随即却是一酸:“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唱儿歌哄你睡觉?”嘴上这么说,却是真的声音低柔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遍还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满天都是小星星,闪闪放光明,好像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和你……”

    那一年,他还不到五岁,刚从乡下奶奶家回到滨海,还是个有些土里土气的孩子。而她不到四岁,他们躺在幼儿园午休室同一个铺盖上,她不肯好好睡,他警告她,再乱动老师就会扣小红旗!她却嘟着嘴,摇着脑袋说听不懂他的话,他只好唱歌哄她入睡。

    那时他唱的就是这首在幼儿园刚学会的儿歌《数星星》。他以为她不记得了,或许她还记得?大概她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他的垫子上尿了床。唐潇潇眼睫低垂,呼吸平稳悠长,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似乎是睡着了。

    聂卓扬把被子拉起来轻轻地给她盖好,熄了房间的大灯,又将床头灯调到最暗,然后就在那一点点昏黄的灯光下,坐在床头,凝视良久,缓缓低下头,却在嘴唇将要触到她额角的时候顿住。终是怕惊扰到她,虚虚一吻,才不舍地站起身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门锁“嗒”的一声轻响,房间陷入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翻身坐起,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到窗口,拉开落地窗帘。不知在窗口站了多久,直至手机铃声打破一室的静谧。唐潇潇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号码,海外来电。“潇潇宝贝,Merry Christmas!”电话那头传来低柔悦耳的女声。唐潇潇揉揉发酸的鼻子,轻哼一声,故作不满地道:“肖女士,对不起,我们中国人不过圣诞节的。”“你小时候最喜欢圣诞节了,因为醒来会有礼物挂在床头的袜子里。一眨眼,你都大了,也不稀罕那些小玩意了。”肖婕叹了口气,流露出无奈和感伤。唐潇潇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声音一软:“是啊,我长大了,爸爸和你都老了。”“潇潇,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今年春节终于可以陪你们过了,而且,这次回家我就不走了。老了,飞不动啦!”肖婕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期待。“真的?太好了!”唐潇潇雀跃地原地转了两个圈,这个好消息终于驱散了心底的阴霾。

    同一时刻,位于滨海大道南的“时光”酒吧人头涌动。酒吧门口竖起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树枝上挂满了小礼品盒,点缀着彩灯,闪烁迷离。这里以红酒和香槟出名,午夜的钟声敲响,一个男人举杯大声说道:“谁愿意和我共度今宵,我请她喝这里老板私藏的1996年的唐·培里侬粉红香槟!”他的面容俊逸清癯,即便在喧嚣的人群中,依然透着清冷孤寂。围观的女人们顿时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然后便有个清脆的声音突出人群:

    “真的吗?”说话的女孩长发披肩,扬着一张素面朝天、清秀可人的小脸。“是真的。来吧,不管你是谁,今晚你就是我的公主!”男人嘴角染上笑意,伸手从高脚凳前拿过双拐。“这太刺激了!”女孩笑嘻嘻地上前扶起他。夜越深,两个相携的人影摇摇晃晃出了酒吧。“你……你家在哪儿啊?”女孩明显喝多了,有些口齿不清。“我家不远,就在滨海大道上。”男人也喝高了,撑着拐杖,脚步虚浮,“二十楼,全无敌海景!打开落地窗帘,右边是个大阳台,向着东面,早上可以看日出;左边是个玻璃幕墙的浴室,晚上可以躺在浴缸里看星星……”“可以躺在浴缸里看星星?”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眨着星星眼,一脸向往。男人却垂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是啊,可以看星星,看海……哈哈!”笑声未落,耳边传来一声暴喝,随着喊声,一只铁拳挟着风声呼啸而至,正中腮边。男人被这一拳打得跌倒在地上,女孩反应过来,跺着脚冲面前怒气勃发的高大男孩大叫:“你干什么!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管我那么多?”男孩用力拽着女孩的手腕:“谁说我们分手了?我还没同意呢!我没同意就不算!”“你,你喝多了,我不跟你说!你松开我!”女孩被他抓着手腕,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男孩定睛看了她一眼,突然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像背麻袋一样扛到了肩上。“你发什么酒疯?放我下来!”女孩拳打脚踢,奈何男孩好似毫无知觉,大步向前走去。跌坐在地上的男人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挣扎了一下,却没有爬起来。他仰起头,黯然的双眼望向墨黑的天空,嘴角露出一丝自嘲而心酸的笑。

    腮边一暖,一只柔软的手覆了上来,充满怜惜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火辣的青肿,然后拉起他的手。

    男人借力站了起来,撑好双拐,苦笑了一下:“你怎么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女人扶住他:“林先生,我送你回去吧。”

    “林先生?”男人抓住她的手,头转向她,幽黑的双眸仿佛有吸光的功能,声音凉凉的,“那我该怎么称呼您?田螺姑娘?还是,乘务长?”

    女人沉默片刻,低声道:“叫我叶茹就好了。”说完抬手招了辆计程车。

    月隐星稀,计程车开进海天御苑小区,在一栋楼前停下。下了车,被冷风一吹,酒气上扬,林宇凡喉咙里响了两声,踉跄着向路边冲去,谁知却绊到了花坛,整个人扑倒下去。

    叶茹连忙过去扶他,却被他重重地推开,撑起身呕了几下,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方才冷冷地道:“我身上又脏又臭的,你离我远点。”

    叶茹从一旁绕过去,一言不发,大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双手托住他的腋下,用力向上一拽。

    林宇凡被她拍得后背生疼,反倒笑了:“想不到你看着娇弱,力气还挺大的。”

    那笑容在惨白的路灯的映照下,颇有些凄凉。叶茹拖着他往楼里走,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别闹了,听话。”

    “听话?我很听话的,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听话的结果就是,你想要的得不到,你想留的留不住,你已经有的,还被抢走!”

    林宇凡摇头晃脑,进了电梯就开始唱歌:“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今天是平安夜啊,你知道吗?我曾经最好的兄弟,今天亲自开着飞机,带着他心爱的女孩,去北京,去过她梦想中的白色圣诞……白色圣诞,呃,白色圣诞……她以前也和我说过,可我,我没能带她去看雪,只送了她一盒巧克力……她吃光了,却不知道,那每一粒,都是我亲手做的,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

    果然酒精能让人压抑的情绪爆发,叶茹吃力地扶着他,她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她能理解他说的这些。这个男人,于她有一种别样的魔力,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吸引,抑或是,有些痛,她与他感同身受。好不容易进了门,叶茹想扶林宇凡去卧室,却被他用力甩脱,只得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橱柜。

    蜂蜜瓶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叶茹冲了一杯蜂蜜水,想了想,又打开冰箱,取出一些冰块,用条薄毛巾包了。刚走到客厅,就听见卧室里传来重物摔下去的响声,未及多想,连忙快步冲进去。

    卧室的落地窗帘拉开了,一边是阳台,一边是浴室,门虚掩着。叶茹敲了敲门:“林先生,你怎么样?”“我没事。”林宇凡闷声应了一句,却继续传来乒乒乓乓物体落地的声响。叶茹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浴室门。浴室有一整面的玻璃幕墙,上面本来挂着百叶帘,此时帘子连同上面的窗帘盒都被扯脱了半边,斜斜地挂着。林宇凡已脱了上衣,只穿长裤,半跪在浴缸里。水龙头还没打开,沐浴液、洗发水等瓶瓶罐罐散落在他脚边。“你怎么进来了?你有偷看男人洗澡的习惯吗?”林宇凡扭头,伸长手臂扯着百叶帘,撇撇嘴,“好久没用了,怎么一拉就断了……”他的手臂修长,叶茹一眼就看见他手腕上有一道疤,心头不由得一紧。横贯桡动脉的疤痕,从新鲜程度看,不会超过两个月。这疤痕,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才会留下这道疤?她抬腿跨进浴缸,手指轻轻抚上那道伤疤。林宇凡的手一缩避开她,猛地将整个手掌按在玻璃墙上,另一只手徒劳地仍扯着百叶帘的绳子,拉了好几下,才涩声道:“那边,是大海,到了午夜,星光、月光,很美……”叶茹按上他的手背,不忍地道:“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

    “不,还有个灯塔,你看见了吗?有个灯塔,无论多黑的夜,哪怕海面上起大雾,灯塔的光都会一直照过来,一直照过来……”他越说声音越低,头缓缓垂下,有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沁湿了叶茹的手背,一直湿到了她的心里。

    海面上什么都没有,这里不是码头,甚至连一艘船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茫茫,一直延伸至海平面那头。

    叶茹心中叹息一声,却在一眨眼间,看见隐约的一点星光,冲破了浓厚的黑幕。她睁大了眼睛,只见那一点星光闪烁着,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点变成了三点。

    不,那不是星星,左红、右绿、尾白——那是,飞机的航行灯!

    难道从这里能看到机场?差不多有二十公里远呢。叶茹极目望去,只见海岸线在右前方缓缓拐了个弯,沿着滨海大道,岸边建筑物鳞次栉比。虽已是午夜,却依然灯光点点,繁华满目,再远,就看不清了。

    叶茹只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虹川机场就在那一边,钢架结构的三层航站主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彻夜映射着七彩流光,仿佛一座迷离的水晶宫。四通八达的廊桥伸向远方,簇拥着直冲云霄、一百零八米高的塔台,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即便机场航班结束,塔台的灯光也永不熄灭,仿佛一座巨大的灯塔,给迷途的旅人照亮归家的路。

    叶茹不由得想起那个晴朗的清晨,航站楼前机长聂卓扬主动去打招呼的那个穿着空管制服的女孩;还有那个闷热午后的机舱里,女孩坐在林宇凡身边默默流下的泪水和聂卓扬深深的目光;以及那个同样没有星星的夜晚,就在这卧室的门口,女孩惊诧愤怒的目光……

    叶茹叹了口气:“你爱她吗?”

    林宇凡一震,抬起头,把脸颊贴在了冰凉的玻璃幕墙上,良久,才涩声道:“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注定不会属于我。越是美好的,我就越留不住。这,是我的宿命!”

    叶茹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顶,带着怜惜,声音中充满了感慨:“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很多时候,我们要学会忍受生命的残缺。”

    “残缺?”林宇凡嗤笑,“女人失婚也算是残缺吗?”

    “原来你也知道。”叶茹自嘲地淡淡一笑,“他卷走了与我父亲合伙做生意的所有钱,然后失踪了。债主上门,父亲一病不起,母亲一把年纪,不得不给人做护工赚钱还债。一个女人,五年婚姻,被丈夫背叛和出卖,还连累老父老母陷入如此境地,当时我差一点就挺不过来了!”

    叶茹抓着林宇凡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里有一只腕表,并非一般女士手表的精致小巧,而是很新潮的款式,有着宽宽的真皮表带。

    叶茹牵引着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解开表带。

    林宇凡的指尖一顿。那下面,在滑如凝脂的皮肤上,有一条细细的疤痕,虽然很浅,可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我用了那个男人留下的剃须刀片,我以为一切都会结束,谁知等我醒来,伤口竟已经凝结了。当时看见母亲又惊又怕的样子,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死成。”叶茹的手握上林宇凡的手腕,“后来我才知道,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割断桡动脉。你,怎么就那么狠,忍心让你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父母?”林宇凡轻笑一声,摇头,“想听我的故事吗?我家在离滨海不远的一个小镇,我父母都是教师,虽然不富裕,可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但这一切在我小学五年级的一个雨夜终结了,父亲被车撞倒……”

    林宇凡说到这里,紧紧地攥起拳头:“如果不是肇事司机逃逸,父亲是有救的!母亲病倒了,没办法再走上讲台。父亲最后的抢救费还欠下好大一笔债,由于找不到肇事司机,得不到赔偿,我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就在那一年春节过后,家里来了个叔叔,他说他是父亲的老同学,他把我们母子俩接到滨海,给母亲治病,资助我读书,还说……”

    林宇凡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他说他会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们母子俩的恩人,直到我母亲临去世前告诉我,他其实是……”

    林宇凡说不下去了,攥着百叶帘的手背越紧,甚至爆出了青筋。

    叶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林宇凡苦笑,“那为什么我又会遇上一场车祸?这就是命吗?”

    “不。”叶茹摇头,“我从来不信命。你现在不是已经站起来了吗?将来你一定能够甩掉这副拐杖的!”

    “我也不信命。”林宇凡长叹一声,又看向窗外,“我第一次见到潇潇,是在高一的夏天。我们几个同学在阿卓家打牌,阿卓输了,出去买东西,过了好久,却带了个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女孩回来,说是他的邻居。可他当时脸红了,他平时在学校和女生们打闹,从来不会脸红的,所以被我们取笑了好一通。

    “转年潇潇真的考进来了,开学第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拿了根钉子,把她的自行车胎戳漏了,然后得意扬扬地跟我说,等着放学后潇潇主动来找他帮忙。谁知下午自修课他调皮捣蛋被老师留堂了。我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想着她一个女孩子,第一天到一中上学,人生地不熟的,就想过去帮帮她。隔了一年多,我还认得她,可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见过我了。”

    林宇凡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无论如何,我们就这么算是认识了。阿卓还是小孩子心性,总是一有机会就捉弄她。她每次都一副委委屈屈要哭不哭的样子,可又不见得有多生气。在球场边追逐阿卓的目光,还是那么亮亮的。每当她那么看着阿卓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舒服,就想,为什么没有人那么看着我呢?默默的、深深的、温暖的,只有妈妈想起爸爸的时候,才会那么看着我……”

    “后来我明白了,那种感觉是嫉妒。阿卓总是那么阳光、开朗、热情,他可以对一个人无条件地好。而我,学习再好,也还是不如他受欢迎,做什么事都患得患失,总也放不开。

    “那一年滨海一中的迎新会正赶上中秋节,篮球场上拉起绳子,挂满了一排排的灯谜,还有对联、诗词接龙擂台赛。阿卓拿了张条子来问我,那上面字体清秀地写着一行诗:‘山有木兮木有枝’。我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女孩子含蓄地向他表白呢,阿卓那个家伙真傻,除了课本里的,从来不读什么诗词歌赋,他怎么会看得懂?我故意把下一句改得南辕北辙,想让他在女孩子面前也出回丑。谁知道,那张字条是潇潇写的!当我看见她的眼泪,突然就觉得心里很痛、很痛。

    “那时候因为母亲病重,我的心情非常不好,脑子里乱乱的,书也读不进,成绩直线下降。转过年就要高考了,我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会毁了我一辈子的前程。于是我一个人躲到学校角落里抽烟,被潇潇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抢过我的烟丢到一旁,然后从背后抱住我,那么紧,那么暖。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真心真意对她好,一辈子。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就病逝了,我在母亲临终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和阿卓不再是好兄弟了!我不想把潇潇卷进来,很庆幸和她还没有开始。但我又舍不下她,我和安琪走到一起,更多的是因为安琪是她的表姐,我可以有机会经常看到她,知道她的消息……”

    林宇凡说到这里,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把这里层层包裹,用冰封住,只想着若有一天她真的投入别人的怀抱,这里,不会那么痛!我不敢爱,又舍不得放下,只好让仇恨充满我的人生,终于变得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两天前,那个一直喜欢阿卓的女孩联系到我,告诉我阿卓包了一架飞机。她说只要我回来,出现在潇潇面前,潇潇就绝对不会上那架包机。她许诺帮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答应了,你看看,我有多卑鄙多无耻?”

    叶茹扶住他的肩,柔声道:“可是你放弃了行动,你爱她,所以你才放她走……”

    “我哪里有那么高尚?我是已经没了任何留住她的资本。”林宇凡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你知道吗,回来时在飞机上我闭着眼小憩,当你走到我座位旁,俯身用温柔关切的声音对我说‘请系好安全带’时,有一道光,正正打在了我的眼睛上。你走开,那束光也消失了。当时我就感觉,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带我远离黑暗,远离一切邪恶……”

    叶茹心中一颤,那束光,不过是他的邻座不小心错按了他头顶的阅读灯而已。但她没有说破,只问:“所以你下飞机时约我今晚去时光酒吧?如果,我今晚不去呢?”

    林宇凡抬起头,双眸定定地望向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低哑的声音虔诚中带着一丝颤抖:“没有如果,因为,你是我和老天最后的赌注。来,咱们喝酒,Merry Christmas!”

    平安夜在中国其实只对那些浪漫的情侣有意义。夜已深,滨海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大楼像往常一样灯火通明,坐满了无精打采、一脸病容的患者和疲惫、担忧、焦虑的家属……只是当那个被伙伴簇拥着冲进大厅,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半边脸满是鲜血的人出现,才让人记起圣诞节到了。

    午夜已过,特护观察室的玻璃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迈着修长的双腿,急匆匆地踏进了房间。

    病床上的中年女人面色苍白地闭目躺着,在床前守候的女孩闻声转过头,美丽灵动的杏眼瞬时被惊喜充满:“阿卓,你回来啦!”

    聂卓点了点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魏碧,我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说伯母心脏不太好,加上身体一直比较虚弱,受了刺激就晕倒了。现在是打了针睡着了,观察一晚没事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梁姨年纪大了,我让她先回去了。伯父还在沈阳开会,要明天才能赶回来。”女孩语音清脆。

    聂卓扬哼了一声:“他回不回来都罢了。魏碧,我妈好好的又受了什么刺激?”

    “这个我也不清楚。”魏碧摇了摇头,“当时我们正一起吃晚餐呢,伯母接了个电话就晕倒了,可吓坏我了,好在我哥也在……”

    “明博哥也在?”聂卓扬挑了挑眉,又撇了撇嘴,“今天是平安夜呀,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不去和男朋友约会,一个不去陪老婆,反倒来我家和我妈烛光晚餐?”

    “你又取笑我,明知我没男朋友。”魏碧撇了撇嘴,大胆地望向他,目光灼灼。“眼光别那么高,赶紧找一个。老大不小了,再拖就成剩女了。”聂卓扬避开她的目光,弯腰给母亲掖了掖被角。“我可是跟你订过娃娃亲的,你就那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呀?真没良心!”魏碧半开玩笑半是嗔怪。聂卓扬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头也不回:“千万别!给我扣这么顶大帽子,魏大小姐,你这话要传了出去,追你的人会组队来灭了我!”魏碧神色一黯,马上又转移话题:“星航可真是的,怎么总安排你节假日飞呀?”“圣诞节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法定假日。”聂卓避重就轻地答了一句,站起身道,“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不然生出黑眼圈和眼袋,可就真嫁不出去了。”魏碧见到他眼中的关切之色,终是弯了嘴角,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你也别太累了,在旁边睡一会儿吧,这是特护病房,还有护士呢。”聂卓扬拿起椅背上她的外套,帮她披上,想了想又低声道: “明博哥他……”魏碧无奈地摇摇头:“你也知道我哥的身体,我爸现在也只能由着他了。”聂卓扬守在病床边,一直到长夜发白,曙光初现。

    太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将万道霞光撒向天空。叶茹轻叹一口气,回身看着酩酊大醉的林宇凡,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帮他一把。她拿起他的手机,从通信录中翻出一个号码,发送了一条短信:“潇潇,Merry Christmas!我回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