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乡重逢照断肠

九月。

大漠连天,车队一连走了两个月,如今到了胡人边界,迎来的,便是满目黄沙,风卷残云。

天空湛蓝如洗,只是气温过高,灼烧的整块沙漠都似冒了火。车队人马皆大汗淋漓叫苦不迭,然而仪仗队却是出奇的规整有序,似乎在向人昭示着,大燕的威严与静穆。

苏年锦穿着一身大红挑了挑车帘子,看着茫茫大漠飞沙走石,阳光将空气变得恍恍惚惚,犹如幻境,连着呼吸都染上了一种灼热的气息,让人动弹不得。

苏年锦身边的婢子抬手擦了擦汗,对苏年锦小声道:“胡人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天气。”

苏年锦听之一笑,“让胡人去房屋鳞次栉比的京城,大概也会问,燕人怎么会受得了这种挤死人的地方?”

“扑哧。”

那婢子听了苏年锦的话,一小子笑出声来。

只是苏年锦心里却是一凉,若是自小就接受一种环境,那么长大了,即便有更好的环境可以去,也不再想去了吧。而她的沐原,无非如此。沐原呵,那是她的心血她的骨髓她的命数,是逃不掉的挣扎与陷落……

庆元八年,春。

西北高山诸多,乃至春天来了,仍看不见一丝嫩芽。山里的风冷的让人发抖,沐原给俞星梨披了件袍子,两人一同坐在帐篷外,看春日的阳光慢慢从山巅处倾洒下来,温暖和煦。

俞星梨刚刚为他缝补好白衫,袖口有些磨了,她一针一线细细补好,才丢在他的怀里,“我说少爷,给你补衣服,总得有些赏钱的吧?”

沐原浅浅一笑,“银子没有,把我自己补贴给你好了。”

“喂。”俞星梨撅嘴,“你本来就是我的。”

“啊?”沐原假装吃惊道,“那你怎么没有把我聘娶到你家里去?”

“家乡发大水,回不去了,咱们就在这高山峻岭的地方四处为家吧!”

“可是这里很冷……”

“没事。”俞星梨抿了抿唇,“咱们生出许多孩子来,把这里的高山都夷平,就不冷了。”

沐原眉心直皱,嘴角半咧,“你……你可真有毅力啊。”

“夷平高山嘛,当然要有愚公的精神。”

“不是,我是说……”沐原忽而大笑,“你竟然还想着以后要生许多孩子来挖山,那是生多少啊?一百个够不够,哈哈哈……”

“喂!”俞星梨明白过来忽而羞红了脸,“生那么多是头猪吗?”

“不够的不够的,哈哈……”沐原一下子把她拥进怀里,“等我登上皇位,我要用这世上最美的绸缎给你做嫁衣,要死死保护你,不允他人欺负你一分,要牵着你的手跨过九十九重高阁,让你登在京都最高的地方看这人世,要为你摘星揽月,上天入地,在所不惜。”

“喂……”俞星梨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心头温热,趴在他的怀里笑着,“难得见惜字如金的公子说那么多话。”

“为你。”沐原扶着她,让她看着自己,眉目清澈,“为你,让我做什么都值得。”

俞星梨忽然很想哭,她与他一起长大,从五岁长到十七岁,彼此知道最喜欢吃什么最爱穿什么衣服最爱的店铺最喜欢的颜色,他一路护她周全,直到现在,他将他全部交付在自己手里,是信任,是温暖,更是触及她心底的刀剑,似要剖开她的心,将他整个人都装进来。

俞星梨一直觉得,人生来就带着一种疾病,有的慕名望,有的慕银钱,有的慕地位,有的慕权势,家族、首领、金子这些都是解药,而对的人,不仅仅能够温暖你,更能救你。

她将他抱得更紧,哭着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连梦里,都是花开与暖意。

“公子。”

流云过来时,俞星梨正趴在他怀里睡着,沐原示意他小些声。流云点了点头,却皱着眉头道:“慕宛之带兵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什么?”沐原一惊,看了看怀里的人儿。她睡得并不安稳,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

俞星梨从他怀中起来,看着流云,“你们去吧,我率小股队伍在后面响应,带上皇甫澈,随机应变!”

“嗯!”流云一面答应,一面示意沐原快走。

“丫头。”沐原双目深凝,痴痴看着她,“一切小心。”

“放心吧。”俞星梨一笑,“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直到他走时,俞星梨都还笑着,却不知这一去,竟是永别。

那晚天降大雨,身为平乱将军的慕宛之出乎意料偷袭后方,俞星梨不敌,眼看着要全方陷落,却不想沐原带着小股队伍又前来救她。火把照彻了整个雨夜,千钧一发之际,他替她而死。

那箭本来是射向她的,却被他突然截住,生生刺进他的胸膛。那一刻俞星梨脑子空茫茫的,只想着应该不会死,不会死的,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谁又知道,那箭上,都是毒药……

他在她怀里没一会就死掉了,瓢泼大雨将血水流滚到很远的地方,而她却觉得全部存进了她的心口,那么疼,那么无望……

她不记得她是几时昏过去的,再醒来,便决定披上嫁衣,嫁给慕宛之。当然,这中间的两年,她变得沉静、阴冽、算计、权谋……直到庆元十年她化名苏年锦嫁给他,慕宛之都不知道,若没有沐原,他曾经发射的箭矢,会杀死如今的枕边人。

那是一种生生世世的恨,只要活着,她便恨他。她与沐原同处十二载,这不仅仅是亲情是爱,更是一种托付,一个希望,她曾以为,是沐原拯救了她,是沐原让她免遭流离颠沛,是沐原在她五岁那一年,给了她一个包子,给了她一个微笑,便给了她一生的爱与恨,喜与悲,欢笑与怨怼。

大漠黄沙,铁甲盔影。

“公主你看。”

苏年锦收回深思,正瞧见前面不远处的军队。一列盔甲横纵,气势威武,带头人留着八字胡,五十多岁年纪,眉眼细长却不失精芒,隐着一股锐气。

那将军看见仪仗队缓缓走来,跃身从马上下来,站在仪仗队前道:“胡朝将军索奚前来迎接公主!”

有专门接洽的官员上前与之行礼对接,苏年锦看了好一会子,直到官员将官牒送到索奚手里,她才真正意识到,这大燕,是再也回不去了……

索奚接过文牒后眉毛一抬,看了看官员后面的大红车马,车上全部用红色绫缎装饰,隔帘一穗一穗地垂下来,中间串着珍珠玛瑙,好不气派。索奚微微一哼,空气中瞬间充斥着凛冽的味道。他缓缓转身,而后一跃上马,带领侍卫走在前面,与仪仗队一起浩浩荡荡朝着皇宫而去。

秋深。

夏芷宜刚走到慕嘉偐府里就打了个哈欠,浑身一冷,禁不住嚷嚷,“你府里头埋了多少死人啊这是,冷死了。”

“死女人。”慕嘉偐正与士兵嘱咐事情,见她毫无通报地就闯了进来,暗骂一声。

“我听见你骂我了。”夏芷宜白了他一眼,“不过本王妃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你计较了。”

“呵。”慕嘉偐示意士兵退下,缓缓站起身来,单手负后看着她,“来我府中的是你吧?怎么觉得是我去你府上了。”

“咳……”夏芷宜握拳假装一咳,四处瞄了瞄,“那个如芷呢?”

“死了。”

声音不轻不淡,好似与自己毫无相关。

“怪不得府里头这么冷。”话说回来,也确实验证了夏芷宜的话……

慕嘉偐半眯了眯眸,一身浅蓝色袍子映着日光显得更加风流飘逸。

“话说,你还是穿紫色好看,显得骚气。”夏芷宜想抠抠鼻子表示淡定。

“你到底来干什么了?”

他没理她,重又坐定,缓缓喝了口茶。

“嗯……这个……那个……”夏芷宜索性也坐在他对边,挠了挠头,“我想做生意,之前是和富贵一起在集市上卖炊饼,不过干了好几个月,还是赚不到银子,所以想过来借你点……”

“炊饼?”慕嘉偐忽然想起来那日她没说完的话,差一点把茶叶全喷到她脸上,“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夏芷宜皱着眉头,“我有独特的秘方,炊饼很好吃的。”

“哈哈哈哈……”

“而且个儿还大,性价比高极了,卖的还便宜……”

“哈哈哈哈……”

“很……很多主顾吃完都说好……”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夏芷宜也跟着笑起来,心里却直嚷嚷,妈的,有什么好笑的。她索性等他笑停下来了,再跟他说正事儿。

半个时辰后。

“啧啧。”夏芷宜拿过他刚才用过的茶盏喝了一口茶,“你笑点可真低啊。”

慕嘉偐皱了皱眉,这个女人真是不爱干净,活得够窝囊……

夏芷宜咋了咋舌,“我说有钱的五王爷,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好做大的。”

“卖更多的炊饼吗?”

哈哈哈哈……

夏芷宜眉心直痛,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没搭理他,“我想组团让大妈们跳广场舞,学舞蹈,每人一锭银子。”

“嗯?什么意思?”

“哎这你就别管了。”夏芷宜转了转眼珠子,“这种风靡全球的舞蹈,是个大妈都会上瘾的。你放心,赚了钱,我加倍还你。”

“这么自信?”

“那当然。”夏芷宜嘿嘿一笑,“你还记得我上次唱的歌吗?好听吧?节奏很明快啊,你们偏说不好听,不过我也能理解,等一旦和广场舞搭配起来,你们一定会崇拜我的!”

“上次那歌……”慕嘉偐这才想起来她说的那个什么最炫民族风,“很难听啊。”

“大爷的!你到底借钱不借?”夏芷宜有点急了。

慕嘉偐却忽地一笑,看着她咕咚咕咚将自己的那盏茶全数饮尽,心里一抽,才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五倍奉还。”

“抢劫啊你!”

慕嘉偐摇了摇头,“我借你一千两,若你还不来,就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你还不上再说。”

“可是五千两很难赚啊……”

“我给你一年时间,足够了。”

夏芷宜皱了皱眉,按照她自己的打算,一年倒是应该能赚个万八千两的了……而且,这启动资金对她来说很重要啊……

“成交。”她咬牙切齿。

“话说,你怎么不给慕宛之要那个钱……”慕嘉偐刚想问,却忽而想起夏芷宜早已与慕宛之井水不犯河水,唇角一扯,笑着闭了嘴。

夏芷宜还以为他明知故问,也没多解释,待拿了银子,忽而探头,笑嘻嘻地问他,“听说帅印到你手里啦?”

“嗯。”

“你掌管兵权了?”夏芷宜双目炯炯有神,“太厉害了!”

慕嘉偐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难得你能承认本王厉害。”

“是厉害,厉害死了。”夏芷宜眉毛一挑,又靠近了他两分,“话说那帅印长什么样啊?让我也开开眼呗。”

“嗯?”慕嘉偐一愣,“不行。”

“哎呦瞧你小气的,我就看看长什么样子,又不吃了你。”夏芷宜哼哼白了他一眼,“再说我一个女人家,也能对你造成威胁么?”

“这……”

“听说那帅印掌管大燕三十万精兵,我还真是好奇,从来没见过那玩意儿。以往在慕宛之手里也就算了,我不稀罕看,如今你拿到了帅印,我替你高兴,也让我看看嘛。”夏芷宜翘着二郎腿,一副要跟他称兄道弟的样子。

慕嘉偐低眉想了想,看她目光中全是期待与笑意,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吧。”

他转身去了屋里头,不消一会,便拿着帅印出来了。

那是全部用黄金打造的帅印,狮子头,四方印,象征着霸权与权力。帅印上雕刻着的花纹夏芷宜也看不懂,只啧啧两声,“这得值多少钱呐。”

慕嘉偐不得不说,她可真是个恶俗的女人……帅印,象征着天下,哪里是多少钱能比的……

“不过还是恭喜你啦。”夏芷宜掸了掸身上的土,站起身来,“得到帅印,就离得到天下不远了。”

“承你吉言。”

“好啦,我走啦,帅印看完啦,就没心事啦。”夏芷宜掂了掂手上的钱袋子,笑的花枝乱颤,“别送,回头再来时,我就给你送五千两银子来。”

“静候。”慕嘉偐冷冷一笑,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庭院外,眸中不知怎地,突而多了一丝惆怅,连唇角的笑意也软了下来。

夜深,怡睿王府。

夏芷宜一回府就冲到慕宛之书房,正巧木子彬也在,夏芷宜也不顾什么礼节,激动地一把上前抱住木子彬的胳膊叫道:“快……快去偷!帅印就藏在他的正厢里!”

“王……”木子彬下意识地赶紧抽出来自己的胳膊,“王妃查出来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内室里。你们回头好好搜搜,肯定找得到。”

“好。”木子彬看了慕宛之一眼,即刻出门吩咐去了。

慕宛之正在细细描字,眼瞧着夏芷宜手里多了一袋子钱,微微一笑,“你还真是快。”

“那是当然。”对于慕宛之让她打听帅印在哪里这件事情,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干得漂亮。

“你们什么时候派人去偷?”

“就这几日。”

“那就好。”夏芷宜眸中露出喜色,“当日你说,若你能得到帅印的消息,就准许我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不仅不会阻止,更会大力支持是吗?”

以前她做炊饼,慕宛之就极力反对,说她丢了皇家脸面,处处掣肘着她。如果这次帮他偷出来帅印,她以后做生意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是。”

三天前慕宛之找到夏芷宜,就是做的这笔交易。她若能得到帅印在哪藏着的消息,他便全力支持她,而不是找人专门阻止她卖炊饼,害她赔本。

“好!”夏芷宜几乎兴奋地要蹦起来,似乎眼前就已经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明月中天,清风自来。

五日后。

四王府。

曼儿自从做了小妾,整个人都圆润了起来。病也渐渐好的差不多了,精神焕然一新,不过一个多月,俨然成了王府中的管家,事无巨细帮着照料四王府。因为慕疏涵的特意吩咐,王府中的下人也都格外尊敬她,反倒是正在休养的许幼荷成了孤家寡人,无人搭理。

一朝天上一朝地下,许幼荷在自己屋中喝闷酒,眼泪呛喉。

“为什么……为什么……”许幼荷一天都没有出门,如今只穿着单薄的衫子趴在桌子上碎碎念着,“为什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暮色四合,老树寒鸦,已有些冬天的味道。

慕疏涵明日就要出发了,不知怎地,走之前,却忽然想来看看她。他知道她嘴里都在念着什么,那么多为什么,他都知道。她为他抛弃爱她的男子,为他打理着店铺生意,为他甘愿背叛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太子妃,为他承受着王府中的闲言碎语,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为他想生个孩子,为什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当他知道苏年锦已经快要到达胡杨林时,他忽然觉得,感情里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珍贵、纪念,有的只是当下,当下为她做的所有,都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许幼荷彻底醉了,趴在那里喃喃自语,声音虽小,却足以打动慕疏涵,更足以打动她自己。那声如蚊蚋的话语里,写的全是不甘、愤恨、妒忌、占有,而那些字眼最终全部化成一个字,那就是爱。

他打横将她抱起,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为她掖好被角,才放心离开。

只是刚一转身,便被床上那只雪白腕子扯住,连带着她嘴里喊出的话都让人一恸,“我害了太子妃,那孩子没了,也是活该。”

活该……慕疏涵险些一个踉跄,若是论活该,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这冷血杀伐的宫闱里,该活该的,是他……

床上的人儿彻底睡着了,慕疏涵吸了口气,重新将她腕子放进被子里,而后转身收了桌子上的酒壶,踏出了房门。

他若彻底想救曼儿性命,势必要纳她为妾给他名分。然而,慕疏涵想了想躺在床上即便醉酒仍然皱着眉头的许幼荷,心底渐渐升腾起雾气,哀叹一声:本王又该如何救你呢……

十月中,风沙漫天。

慕宛之拿着偷来的帅印调了三万精兵直奔胡地,一路风尘,马不停蹄,待到行到胡地时,恰是秋季的最后一日。

胡地有些冷了,算算日子,苏年锦也刚好到胡杨林没错。

慕疏涵骑着高头大马骁勇而来,大漠黄沙就在身后卷飞,衬得他丰神冠玉,清逸风流。马儿长嘶,慕疏涵勒住缰绳,下了马,走到慕宛之身前,“查出来了,还有一股队伍在我们身后。”

“还有?”这个消息倒是让慕宛之吃了一惊,“是何人?”

慕疏涵双目一紧,“俞濯理。”

慕宛之低眸想了想,而后看向一侧的木子彬,“我们带着大队兵马,想隐藏身份是不可能了,所以一旦追上和亲仪仗队,就立刻抢过来回京,万不能耽误!”

“是!”木子彬领命。

慕疏涵回头看了看仍在飞扬的黄沙,心里只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圆乌宫。

阿方拓命葛苏拿来一盘棋子,与对面的阿方薇道:“哥哥知道你喜欢中原的东西,这是哥哥专门请大燕的工匠打来的,棋子清凉如玉,摸起来很舒服,下起来一定也心旷神怡,哈哈。”

“是啊是啊,皇上知道公主喜欢棋子,还专门仿着皇室里的模子做的。”葛苏是个三十几岁的户部侍郎,乃阿方拓的近臣之一,如今一脸笑意,显得格外谄媚。

“谢谢哥哥。”阿方薇抿了抿唇,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怎么,有心事?”

阿方薇皱了皱眉,“索奚去迎大燕公主,应该迎到了吧?”

“是,前方来信,说是到了,再过半个月,就能抵达皇宫。”葛苏近身道。

“怎么,妹妹还有忧虑?”阿方拓看着她,自是知道她的脾性。

阿方薇想了想,看向葛苏,“时刻观察边境动静,如有入侵,即刻来报!”

“是。”葛苏眼珠子一转,“不过入胡地之后还有另外一条小道,那里无人把守,或许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哎,那个无碍。”阿方拓摆了摆手,“那小道过不去太多人,就算通过那条路来到了胡地,朕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嗯。”对于这一点,阿方薇也不担心。

“报——”

正迟疑着,忽听侍卫从殿门口疾奔而来,跪倒在地,“报!有大燕将士持官印以护送仪仗队为名,闯城门进入胡地,直奔胡杨林!”

“什么?带了多少兵马?”阿方拓眉毛一挑,露出戾气。

“约三万!”

“为首是谁?”

“大燕将军慕宛之。”

“什么?”阿方拓一惊,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慕宛之啊慕宛之,朕不找你,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一侧的阿方薇皱了皱眉,眉心的那一抹褶皱,无人可察。

“速派五万精兵前往胡杨林,争取在慕宛之之前到达与索奚会合!”阿方拓来回踱步,似在思索什么,而后又一抬头,“飞鸽传书索奚,命他加紧防备,一定要捉住慕宛之!”

“是!”

侍卫领命而去,偌大的皇宫植满了波斯菊,芬芳艳丽,魑魅扎眼。

十一月初,慕宛之带着大队人马直逼胡杨林,索奚候战,双方战事一触即发。

苏年锦只觉得车身一直晃荡,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兵甲铁戟的碰撞声,厮杀声与叫喊声。她心里一沉,知道是不好了,忙掀开帘子去看,只见林子里到处都是士兵,她原还以为是半路出来的劫匪,如今从那些士兵的衣服上来看,应该是慕宛之没错了。

只是,他如何能调动如此多的精兵呢……

还没想完,便见索奚已有一些不敌,慕宛之算准了从皇宫赶来的军队没有他快,如今只想速战速决,救苏年锦回去。

慕宛之一路厮杀至马车旁,一把将探头的苏年锦从车中扯进自己的怀里。苏年锦一怔,三个月未见,只觉得他老了一些,眉目中有些忧愁,不似从前爽朗。

“爷……”

“别说话。”慕宛之抱着她一偏身子,恰躲过去一枚箭矢,林中风大起,侍卫厮杀声越来越烈。慕疏涵冲在最前,回头时恰看到苏年锦正倚在慕宛之怀里,遂堪堪一笑,转头继续厮杀,为他们闯开一条血路。

索奚带的士兵本来就少,一拳难敌四手,眼见着就要失去优势,不料远处传来达达马蹄,那声音如千军万马怒过江河,只听着就让人心惊。

慕宛之暗道不好,莫不是阿方拓的救援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无数箭矢自林外发射过来,大燕精兵一时猝不及防倒下无数,有箭矢疾快,誓要取慕宛之性命,苏年锦大喊小心,顺手一扯,那箭没射中他左心却恰恰射在了他的大腿根处,嘶的一声,慕宛之踉跄在地!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只是那腿根有狼人之前咬过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如今箭矢投来,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苏年锦大惊,自是知道他受伤不轻,厮杀中连忙喊慕疏涵撤退。只是后方已无出路,前方又是无数箭矢,进退两难,慕疏涵大喊往林子里去,四周精兵便迅速隐匿于林中深处,苏年锦不得不叹服,这样的士兵素质与能力,怕是不多见的。

“追!”索奚肩部受伤,捂着血狠狠下令。

林中不断有簌簌地脚步声来回穿梭,慕宛之上马载着苏年锦一路向北,离大燕越来越远,后面跟着的士兵也紧紧跟着。期间索奚追来,慕疏涵留下与之匹敌,侍卫也减少了一多半,皆为保护慕宛之迅速离开!

大漠黄沙,一路奔驰。

三日后。

慕宛之已经昏迷过去了,估计腿处的伤口已经感染,导致他高烧不醒,如今连神智都不清醒了。

身边只剩苏年锦与慕宛之两个人,一路过河穿林,侍卫逃的逃,散的散,又不时夹着胡地军队的攻击,待到达山里时,身后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苏年锦被枝条刮得浑身衣服都破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慕宛之拖到一个山洞里,此处林木茂密,夏天时阳光都很难投射下来,周围安静至极,暂为安全之所。

苏年锦取来清水,又摘了些野果子,随后摸了摸慕宛之的额头,忙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一些药来。她好久没有碰药了,自从假扮身份进入王府后,她一向装的乖巧,任何人都不知道她还懂医术。

将柴胡与白芷等多味药材磨成细粉混进清水里喂给慕宛之喝,又用药水擦洗了一下他的大腿根处,所有忙完时,太阳也已完全下山,苏年锦这才喘了口气,摸着自己的小腹微微发怔。

“咳咳……”黑暗的山洞里传来咳嗽声,苏年锦赶紧向慕宛之看去,方才她怕有人来没敢烧柴,如今看着,不烧也不行了。慕宛之浑身发冷,以苏年锦的身体,不足以给他暖热。

“爷,你好些了吗?”

火光点点,照着山洞有些凄惶。苏年锦趴在慕宛之身侧,轻轻问了一句。

慕宛之渐渐恢复意识,看着发丝凌乱脸都花了的苏年锦,扑哧一笑,“终于把你救回来了。”

声音落在空旷的山洞里,格外好听。苏年锦心头一热,他才刚刚醒,没问那些精兵的性命如何,没问为什么身边没有别人,没问仪仗队怎样了,甚至没问慕疏涵的下落,就那么灿灿一笑,凝集了所有的力气,对她说,终于把你救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救我……”苏年锦垂了垂头,“皇上既然让我假死,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的。”

“可是交代不够啊。”慕宛之缓缓抬起手腕,捉住她的腕子,“家里的女人死掉了,让我如何能过得下去。”

……

“贫嘴。”愣了半晌,苏年锦忽然羞红了耳根。

慕宛之也浅浅一笑,如今他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笑起来如纸一样单薄,让人心疼。

“吃些东西吗?”

慕宛之摇了摇头。

“话说……”苏年锦皱眉,“那些精兵,爷是怎么调来的?按说,皇上不会同意你来救我的……”

“我偷了帅印。”

“什么?”苏年锦大惊,“这可是杀身之罪……”

慕宛之反倒很淡然的样子,双目温和地看着她,笑了笑,“和父皇之间的战争,迟早是要有的。”

苏年锦的一颗心愈来愈沉,却是毫无办法,感觉波折丛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看来,就算他顺利把她带回大燕,皇上也不会放过他的……

夜深了,慕宛之因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苏年锦微微靠着他也睡着了。火光微弱,却足以取暖,她睡时唇边笑着,似乎很久很久都没笑那么开心了。

胡地冬天很冷,也不过是十一月的样子就开始下雪,苏年锦与慕宛之被困在山上十数日,周边全是冬青桦树,寸步难行,也很难找到出口。

山中的果子越来越少,时有一些秋季剩下的,也被苏年锦捡了个光。很多坚壳的果子都被苏年锦一一砸开磨碎才喂给昏迷的慕宛之吃,如此重复了几日,慕宛之身体渐渐好一些,只是还不能走动,只有在山洞里待着等着救援。

外头落的雪越来越厚,两人虽都带着棉衣,却在这藏风的山洞里,仍然冻得直打哆嗦。

终有一日雪过天晴,外头阳光出奇的好,苏年锦决心把慕宛之带出去,一来他们在这里很难再找到食物了,二来看病的药也全部用完了,可是慕宛之还是时不时发烧,必须要出去看大夫,还有……她如今有孕在身,不能没有营养,就算慕宛之身体还没恢复,她就是硬拖,也要把他拖出去了。外面虽祸福不定,可是一直待在这里,却无异于等死。

因伤口感染还未全好,慕宛之常常昏迷不醒,苏年锦用干柴绑了一个支架,让慕宛之躺在上面,她就慢慢地拉,走一步停一停,约莫过了五日,终于看见了出口。

只是此时整个胡地都似陷入一片寂静,原本的黄沙也全部被大雪覆盖,四周杳无人烟,苏年锦身体却越来越透支,眼瞧着断了药的慕宛之病情越来越重,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十一月末,似乎故意跟他们作对一样,天降大雨。

苏年锦终于弄明白她当初从山里出来的那个出口,其实是通往大燕回去的小道。怪不得没有人家,皆是因为小道曲折四周又是高山,几乎无人从这处经过,才变得格外荒凉。

只是如今大雨磅礴,苏年锦浑身湿透,却毫无避雨之所,咬着牙扯下自己的袍子盖在慕宛之身上,包紧了那个伤口,才继续边走边寻找住处。脚下泥泞不堪,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一直顺着脸爬下来,裤管处全是泥浆,苏年锦一边拉着板架,一边捂着自己的小腹小心那里着凉。即使自小受过百般苦楚,可是如今对于苏年锦来说,仍是格外艰难,艰难到她喉头发酸,忍不住哭出声来。

“宛之,你一定不要睡,宛之……”

她边走,边喊着后面的人。慕宛之的高烧更加严重了,似乎不省人事,饶是苏年锦喊破喉咙,仍然不出一声,嘴唇紧闭。

“宛之……宛之……”

苏年锦一个踉跄,扑倒在泥窝里。

只是还未等她站起身来,忽听后面来了数对铁骑,达达马蹄直奔着她二人而来,听得人心惶惶。

大雨浇得她睁不开眼,却听身后传来无数狠戾的声音:“抓住她!抓住慕宛之!”

她大惊,慌忙爬起来拖着慕宛之继续跑,却瞬间被铁骑追上!索奚挥刀一劈,即刻将苏年锦拖板架的绳子斩断,慕宛之顺着滑到远处,一下子便被众多侍卫包围。

“宛之!”苏年锦大惊,却被索奚的长刀一下子拦住,动弹不得。

“公主,别来无恙啊。”索奚见她身上仍然穿着大红嫁衣,虽是破烂,然气韵还是有的,忙转头吩咐,“把公主带走交给皇上。”

“是!”

正当侍卫一边绑了慕宛之,一边要带苏年锦离开时,忽有一队人马从山上跳跃下来,速度之快犹如闪电!索奚大惊,还未待吩咐出口就见贴身侍卫瞬间封喉,血从脖颈间溢出,整个人随之重重倒下!两方人马即刻厮杀起来,苏年锦早已没了力气,一路爬到慕宛之的板架前,哭喊着,“宛之你醒醒,你醒醒……”

那声音充满着绝望与苦痛,让人不忍多闻。而领头的黑衣男子却忽地停了一停,看向苏年锦的眼神多了一分痛楚之色……

索奚临时接到消息得知苏年锦与慕宛之两人就在夹道中,急忙带了兵马赶过来,只是未料到还有黑衣人这一群高手,大雨之下终是不敌,落败而逃。待那胡人零散侍卫全部撤去时,黑衣人看也不看慕宛之,也随之撤去。只是,那为首黑衣人似乎依依不舍的样子,想在临走之前转头再看苏年锦一眼,却不料风大雨疾,他嘴角的黑布不小心被大风吹滑,露出半张脸来。

“走!”

黑衣人暗道不好,低着嗓音命令一句,即刻消失无影。而远处的苏年锦却似遭到电击一般,整个人呆在原地,痴痴傻傻了好一阵子,才微微启唇,发出如鬼魅一样的细语:“沐原……”

“沐原,沐原……”苏年锦慌忙从泥水里爬起身来,目光呆滞,朝着黑衣人远去的地方大喊,“沐原!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她边跑边哭,脚下裙摆趟着泥趟着雪不停地甩动。苏年锦哭声越来越大,似乎知道黑衣人并没有跑开多远,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喊着:“沐原,沐原……你没死吗?沐原,求你了,你来见见我,求你了……”

跑出去十几米远,天上轰隆一声密雷,震得人耳膜直响。苏年锦泪眼模糊,跑着跑着又一个踉跄扑在地上,浑身直痛,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沐原,沐原……”她喊出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所看的方向却越来越坚定,“你若没死,求你回头看我一眼,求你了,求你了沐原……”

声音哽咽啜泣,隐着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触到了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风雨交加,身下还有几尺厚的大雪冻得人直打寒战,苏年锦胸口闷痛,嗓间发痒,不多时忽地探身喷出一口腥甜。那血渍落在雪地上极为妖娆,却瞬间又被大雨淋刷去,再无踪影。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了……苏年锦闭着眼缓缓倒下的那一刻,看见慕宛之惨白的面容,心里凄然一笑,一起死,也是好的……

两日后。

苏年锦醒来时正在一个破屋子里,虽是简陋,却能遮风挡雨,看着外面大雪满地,她微微打了个哆嗦,手下意识覆上小腹,待确定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刚想问问这是哪,却不料身后忽披了件袍子,暖意直达左心。

苏年锦缓缓转头,就见慕疏涵一脸笑意看着她,那笑如清风如明月,如江河如大海,瞬间让苏年锦沉醉掉。她忽地哭出声来,“你怎么在这?”

她真是容易哭,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就像个小孩子。

慕疏涵乖乖地给她擦了泪,嘿嘿一笑,“若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么也到不了这里来。”

苏年锦吸了吸鼻子,看他没个正经,忙又问:“宛之呢?”

“喏。”慕疏涵回了回头,指着正在另一侧床上躺着的慕宛之,“给他熬了姜汤和药,这两日好多了,倒是你,身子极虚。”

“我还好……”苏年锦忽又想起那半张脸来,没错的,就算烧成灰她也认识,那是沐原的脸,难道……他没死吗……

“怎么了?”

见她似有心事,慕疏涵探头问。

苏年锦收回神思,皱了皱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派出去找你们的人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你和三哥都昏迷了,幸好救的及时。”

“那你们这几日都在哪里?”

“当日被索奚穷追猛打,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在我身边还有几千侍卫,我们躲到了胡地边界的一个林子里,一直也没有出来过,才算逃过一劫。”

“嗯……”苏年锦低头想了想,又道,“看来阿方拓不捉住我们,誓不罢休了。”

“是。”慕疏涵也皱眉点了点头,“就现在的情形来看,我们很难再回到大燕了。外面的防守很严,我们这些士兵逃也逃不出去,杀也杀不过他们,只能干等着。”

“其他侍卫呢?”苏年锦瞅了瞅四周,除了他们三个,毫无一人。

见她如个受惊的小兔,慕疏涵温润一笑,清澈的眉目下尽是宠溺,“当日救你们救的着急,我就喊了几个侍卫跟着。见你们伤的严重,才就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为你们治疗,其他侍卫让我派走通知大家去了,让他们原地待命,等着我们。”

“嗯。”苏年锦点了点头,倒是佩服他缜密的心思。

外面寒风凛冽,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听咕咕两声,苏年锦一下子羞红了脸——肚子饿了。

“哈哈哈哈。”慕疏涵大笑,随即站起身来,披上貂裘,直奔房外,“这几天一直照顾你,没来得及去打野味。如今看你身子好些了,且等我半个时辰,我去打只兔子来。”

“这么好?”

“何时骗过丫头。”慕疏涵得意洋洋踏出门去,似乎苏年锦一好,他的心情也就完全好起来了。

漫天细碎的长雪里,只见他身若修竹,步履极快,黑色头发发出丝绸般的光泽,大雪都黯然失色。苏年锦有一瞬看得痴了,这样的男子,不是谪仙是什么……

咕咕……

苏年锦不争气地皱了皱眉,实在等不及了,真的好饿。扶着凳子缓缓下了床,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屋角倒是还有半袋子面,走进去一瞧,还有一些绿豆,虽然个儿都不大,但是看起来好是诱人。苏年锦唇角一扯,有这些就够了。

“咳咳……”

听闻咳声苏年锦知道是慕宛之也醒了,心中一喜,急忙奔过去,扯住他的腕子把了把脉,点了点头,“脉象确实平稳了很多,看伤口也被涂了药,好多了。”

慕宛之由着她扶着半坐起来,身后靠了个蒲团,双目弯弯地看着她,“早就该好的。”他身体本就强壮,只是伤口感染又逢大雨浇注,才不得已卧床那么久。

“看把你美的。”苏年锦瞥了瞥他,笑嘻嘻地坐在床沿上,“待会我做点吃的,等吃完一顿美美的晚饭,估计你就全好了。”

“嗯。”慕宛之点了点头,虽是虚弱,然面色却泛起了红光,“真是期待。”

眼瞧着慕宛之的气色变得好起来,苏年锦似吃了蜜一般,只是那笑意还没到达眼底,却又转瞬消失不见。

“我未出阁时听说爷去西北平过前朝贼乱,立了大功,之后才又与胡人对抗,备受皇上重视,是这样吗?”

“嗯?”慕宛之一怔,“西北?的确是曾有过。”

“听说爷那时杀死了贼乱头目沐原?”

慕宛之想了想,“当时太乱,箭矢各处都发,事后才确定那沐原是受箭伤而死。”

苏年锦只觉得有口气存在喉间,憋得自己难耐,“那……爷……爷用的箭,都带毒吗?”

“你们在聊什么?”她正等着他回答,却不料慕疏涵忽带了两只野兔闯进门来,大笑道,“三哥你也醒啦?瞧瞧,今天运气不错,晚上可以吃兔肉了!”

“你呀。”慕宛之看见慕疏涵如此便心下了然,自是知道暂时没有危险了,便浅浅笑道,“怎么这么高兴?”

“终于找到你们了,不高兴哪成。”

慕疏涵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解下裘袍的系带,又将野兔放在锅灶旁,才又浅笑起来,“好好吃一顿,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正好我发现有面,就让我做吧。”苏年锦不再去想之前的问题,也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你们都等着,常常本姑娘的手艺。”

“你身子吃得消吗?”

“妥妥的。”

苏年锦回眸一笑,一下子让慕疏涵怔忡起来。当年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在春风剪转的桃花瓣里,她那一笑,可倾国倾城。

夜幕低垂,四周寂静。

三人共坐一桌,锅里的火还没有烧尽,热气腾腾的兔肉汤让整个房间都布满了温馨之色。苏年锦做了绿豆糕,薄薄的饼子上洒满了细碎的绿豆,吃起来又香又劲道,慕疏涵赞叹连连,“你这丫头,手艺这么好。”

“记得给赏钱呐。”

“多少银两?”

苏年锦翻了翻眼皮,“万两黄金。”

“真是抢劫啊……”

“喂。”苏年锦囫囵喝了一口汤,直想打他,“你府里那么多珍玩宝贝,没有那么多钱吗?”

“你怎么知道?”慕疏涵一下子愣在那里。

“哼。”苏年锦撇了撇嘴,一副得意的样子,“等哪天把你的府邸抄了,抄出来的宝贝全部归我。”

“你可真狠啊……”

“你们两个。”慕宛之淡淡咬了一口绿豆,笑起来如天上的新月,“这是心情好了,又要对骂起来了。”

苏年锦做了个鬼脸,“明明是他吃饱了闲的……”

慕疏涵一口兔子肉噎在喉头,这丫头,真是恩将仇报啊……

“哈哈哈……”慕宛之乘势喝了口汤,那汤鲜嫩有味,极为好喝,笑声也充满着内室,让人不惧大雪严寒,只得佳人温暖。

翌日。

大雪停了,阳光从屋顶倾泻下来,如流金一般。

慕疏涵出去探路了,只剩苏年锦与慕宛之对坐着,只是两人面色都不太好,似乎谈到了什么禁忌的话。

“爷是说……”苏年锦听过他说完的话,有片刻只觉得手脚冰冷,连眸子里都险些泛起湿气,“爷是说……爷的箭伤从来没抹过毒……”

“嗯。”慕宛之有些惊讶她的反映,想了想,又道,“当日我率兵直接潜入敌后,没有其他敌人,沐原确实是我这边的人杀死的。”

“爷见到他的尸体了吗?”

“尸体?”慕宛之一怔,“有见过,不过面目全非了,大概是被人烧过……”

是的,没错了,沐原死后,她依着皇甫澈的意思,一把火将他烧的干净。或许,在还没烧完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吧……

“怎么了?”慕宛之挑了挑眉。

“没……没……”苏年锦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指尖在袖口里攥的死紧,“没什么,就是问问。”

“你对前朝贼乱感兴趣?”

慕宛之眯了眯目,这是他一贯的思考方式。

“嗯。”苏年锦硬生生忍着心口的疼痛,笑着抬起头来,“对爷的历史很感兴趣,觉得爷真厉害。”

“打仗而已,没有什么。”

“爷……我有些不太舒服……”苏年锦硬撑着刚想站起身来,却不料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根本控制不住。

“我想……我想出去透透气。”不待慕宛之答话,苏年锦赶紧擦了擦眼泪,而后转身出了屋子,身影凄寡。

慕宛之看着她一路狂奔出去,也未多问,只是心口忽然紧了一些,让他微微喘不过气来。他浅浅看着她方才坐过的凳子,眉心一皱,似乎某种猜测,终还是成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