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侥幸,侥幸有天你是会喜欢上我

愿有一天,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烦恼和忧愁,种下的都是善意和温柔。

元旦来临。

苏绿忽然间生出某种警觉,算来,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

她想主动去见他。

给他打电话:“老大,你现在忙什么呢?”

“我在公司,很忙。”他说完这句话,就保持沉默。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忙吧,也要注意休息。”她挂了电话,开始换衣服,穿着厚而笨重的雪地靴,戴上一顶红色的兔毛帽子,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她要以最温暖明媚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艾细细正窝在被子里和高迅煲电话粥,电话打到后来,热得不行,索性将两只胳膊放在了被子外面,脸涨得通红。

“我出去了,你午饭自己搞定吧!我晚上回来。”苏绿背着包,站在门口。

艾细细捂着电话,探出头,说:“好吧,你晚上可以晚点回来,我今晚去看电影。”说着,继续对着电话柔情款款。

苏绿摇摇头,合上了门。

从暖气房里走到室外,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才打到车,钻进车里,刹那间暖和,她搓着手,吸了吸鼻子,对司机师傅说了方卓昂公司的大厦地点。

露面湿滑,车速很缓慢。

等到了他公司门口,已快中午十一点。苏绿想,正好吃午饭的时间,他最近老这么忙,肯定没有按时吃饭,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你好,请问你找哪位?”前台小姐客客气气地问。

苏绿想了想,说:“你们方总在吗,我是她女朋友。”

前台小姐大跌眼镜,质疑的目光:“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们老板确实姓方,不过老板的女朋友昨天刚来过,并不是你。”

“你什么眼神,胡说八道,我直接进去找他,懒得和你讲。”苏绿恼了,背着包径直往里走。

“哎,你站住,怎么就往里闯了,再不出去我叫大厦保安来——”前台小姐紧跟在苏绿身后。

正在低头办公的程庆瞻,听到了动静,抬头一看,忙大步从办公区走了出来。

苏绿见挡在面前的是一个模样俊朗,面色和善的年轻男子,便鼓起勇气说:“你帮我叫你们方总方卓昂出来。”

“方总?他不在。”程庆瞻和颜悦色地说。

苏绿不信:“我早上给他打电话,他说他连着几日都在公司忙,你们是不是骗我,我自己去他办公室找他。”

“没有骗你,真的不在,要不我把他办公室门打开,你坐在里面等他。”程庆瞻说着,领着苏绿去方卓昂的办公室。

他果然不在,她有些失落,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他桌上还有一摞文件,签字笔放在一边,她无趣地坐着,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程庆瞻给她泡了一杯茶,茉莉龙珠。

她下巴放在桌面上,盯着茶水,茶叶在杯中缓缓舒散,散发出淡悠的茉莉花香。

程庆瞻注视着她:“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叫苏绿?”

她的眼眸依旧望着茶水,点点头,嗯了一声,好像又恍悟了过来,抬眼看程庆瞻:“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他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我?”

“听他常念你的名字,有次无意间看到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你的照片,端详凝视了许久,我想你对他而言,是至为重要的人。”

苏绿注意到,程庆瞻的眼睛透着一股平稳正直的秉性。

“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告知我。”苏绿思量着。

程庆瞻应允。

“前台的人说,方卓昂的女朋友昨天来过公司,她是谁,她来做什么。还有,方卓昂今天到底有没有来过公司,他这段时间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我都整整一个多月见不到他人影了。”苏绿疑虑重重。

程庆瞻试图说话,欲言又止,选择了沉默。

他是不会说谎的男子,只是面对她的询问,他觉得沉默亦是欺骗,干净温和的脸泛起了红。

苏绿笑着点头,仰起脸,望着天花板,自嘲地说:“你不说,我也大概都明白了,他骗我,他居然骗我……我真傻,我还在等他,我每天听他的话,认真念书,克制着不去想他,原来他陪在别人的身边。”

“你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别等了,方总今天不会来了。”程庆瞻说完,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他有点心跳加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再无心思做别的事,眼睛隔会儿就望望办公室,她还没有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给方卓昂打电话通知一声,还是,坐视不理。

十分钟后,办公室里传来玻璃物体倾倒的声音,是她在摔东西。

程庆瞻进去制止,玻璃杯和烟灰缸破碎了一地,她趴在桌上小声啜泣。

不懂得安慰,他站在一边,无声地看她哭。

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地握着手,就是比较妥帖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哭过之后,她才抬起脸,满脸的眼泪,伤心地说:“他关机了……他是决心不要再见我了……”

苏绿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走到窗户旁,弯身拾起地上一片锋利的碎玻璃,捏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程庆瞻用力拿起她的手,从她的手心里夺下那片玻璃,扔得远远的,说:“你何必自伤,他心中有你,即使短暂的回避,也有他的理由,不要自己把自己推向绝望。”

她消沉,神情有了几丝镇定。

“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我去他家里找他。他不在公司,那就是在家里。”苏绿说着,抓起桌上的包,紧捏在手里,麻木地往外走。

“这是我的名片,有事给我打电话。”他双手递过名片,说:“开心点,生活没那么糟糕。”

她收下名片,塞进外套的口袋里,说了声谢谢。

程庆瞻看着她虚弱无助的背影,心里生出不可言说的情愫。

也许很快就会再见,苏绿。

苏绿站在方卓昂的公寓门口,一遍一遍重复按着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她确信他就在里面。

最终,门还是打开了,立在苏绿面前的,是蒲苇,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刚睡醒的样子。

“嗨,苏绿,我们又在这儿见面了,没想到吧。”蒲苇热切打照顾,急迫地想重伤苏绿一把。

苏绿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万千只长满犀利尖锐长指甲的手给揪了起来,又像是被一辆轰隆隆开启的压路机从头到脚碾过,把她碾成了薄薄的纸片人。

无望。

她定了定神,在剧烈疼痛刺激下,她企图清醒冷静,问:“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我……”

“来找我的老公?他很累,睡了,刚才我们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很尽兴,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吧,这真扫兴。”蒲苇妩媚地笑,眼神勾勾地望了一眼卧室。

苏绿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般,冲进了卧室,像电视上放的妻子回家捉奸成双的那一幕。

方卓昂裸裎着上身,被子一角搭在腰际,修长的腿也没有穿裤子,正睡熟中。她就那么看了他一分钟,那一分钟里,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的尊严都没了,她此时和遭受凌迟有何区别。她幻想的单纯男子,单纯情感,都俱为灰烬了。

“要我帮你叫醒他吗,不过,你考虑清楚,他要是想见你,早就去见你了,根本不会等你找来。你才多大,你见过几个男人,你懂得男人的需求吗?”蒲苇靠在门边,嘲笑的语气。

苏绿如迎头一棒般,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小区外,几次险些被地上的雪给滑到。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用力地扔向了马路。

手机落在路面上,被疾驰而来的车轧得粉碎。

再也不要联系他,不要再等他的电话,她的手在发颤,只想要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在酒吧里喝酒。

他终是个普通男人,他背叛了她,他过往说的种种温暖话语,现在回想都那么讽刺,真是报应呵,苏绿,你活该。

她拿着那支录音笔去找蒲苇,驱赶蒲苇的时候,哪里会料想到,她得意不了多久,蒲苇这么快,就打败了她。

她输了。

方卓昂,我输了,我输掉了你。

酒精麻醉着她的胃,炽烈,火辣,她大口吞下酒,一杯接一杯。凌晨时分,才踉踉跄跄从酒吧走出来。

这些酒钱,花掉了她卡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钱包里仅剩两百多元钱。

在一家连锁酒店门口,她像个无家可归的醉汉,她并不知情,艾细细,周丹娜,还有方卓昂正满北京寻找她。

他都要疯了,她并不知。

她在便利店买了一把小巧的水果刀,用身上剩余的全部钱,开了一个单人间。她躺在床上,眼睛被灯光晃得泪水直流,一定是灯光太刺眼。她关上了灯,重新躺在床上。

她把刀锋对准自己的手腕,她触摸到那条跳动的脉搏,闭上眼,割了下去。

感受到皮肤被拉开的声音,酒精如同一针麻醉剂,毫无痛感,温热的血液汩汩而出,滑过手掌心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装满了血液,她的小拇指颤了颤,她还有知觉。

苏绿,你真是贱命一条。

你今天死,明早就被拉进殡仪馆,你连个追悼会都没有,甚至,在北京都没有葬身之处,把你的骨灰埋在哪里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脑子里竟纠结着这些,生怕死了,要给好朋友添麻烦。

可是苏绿,别担心了,就当是最后一次给身边的人找些烦恼了。

明早的太阳会照旧升起,这个北京,不会悲伤。

有几秒,她意识涣散朦胧,见到了梦中的那个女人,是妈妈吗?

“妈妈……”她念着。

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把她从死亡线上呼唤醒了。她挣扎着接通了电话,这大约是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了。是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告知她,她的包落在了前台。

“谢谢,我不要了……”她虚无的声音,话筒里有嘶嘶的信号干扰声。

“我给你送到房间吧,五分钟后到。”

五分钟之后,由于她的房门只是虚掩着,服务生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开灯走了进来,看见了躺在一滩血迹中的她,服务生抖着手打了120和110。

她残余的游丝般意识,放大的画面里,她真想对服务生说一句:“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愿来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烦恼和忧愁,种下的都是善意和温柔。

她被抬上了救护车,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躺着。

张言瑜的家中。

正弹着钢琴给女儿跳舞伴奏的张言瑜,突兀的心痛袭来。琴声止住,她捂住胸口,咬着牙,趴在钢琴上,额头的汗一粒粒冒出。

“妈——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没心脏病啊,药在哪,药在哪——”张恩让扶住张言瑜,叫喊声引来了家里的两名保姆。

“这是怎么了,哎呀不得了,快掐人中!”保姆刘姨叫唤着,掐着张言瑜的人中。

另一个保姆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我妈有心脏病吗?”张恩让急得快哭。

“没有啊,我照顾了她20年,从来都没见她这样。”刘姨焦急地说。

张言瑜摆了摆手:“不要慌……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

“不行,妈,你必须去医院,你都疼成这样了,我怎么放心。”

“妈妈没事……去了医院,记者会乱写一气。”张言瑜说着,胸口再次涌上剧烈的痛感,像是要将她的心脏从身体里剥离掉,瞬间的知觉就是她快要失去生命中某种最重要的东西了。

救护车赶来,张恩让和保姆刘姨随张言瑜一起上了救护车。

那天夜里,两辆救护车同时驶进了医院。

守在门口的两班医护人员各自接着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急诊病人。

“我的患者是自杀,割腕,失血过多,心率不齐,瞳孔放大,呼叫没有反应。”送苏绿来医院的救护车上护士向等在门口的急诊医生汇报。

“我这边是突发心脏痛,没有骤停,原因不明,问过病人家属,没有心脏病史,现在病情有所缓和。”旁边送张言瑜下来的护士也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

就这样,苏绿和张言瑜都各被推进了医院。

两辆推车同向而过时,微眯着眼的张言瑜看到了面如死灰的苏绿,心痛再次涌了上来。

方卓昂开着车,沿着苏绿可能去的每一条路寻找,艾细细和高迅在学校附近找,周丹娜则开车在另一片区域找苏绿的踪迹。约好时间在一个地方碰面,蒋森更是发动了在北京的一切关系,好几路人马去找苏绿。

方卓昂重复拨打苏绿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他心急如焚,担心得要死。

如果不是夜里凌晨两点半艾细细的电话打来,他哪里会知道苏绿的手机关机,而她并不在他身边。在北京,她除了会去找他,还能去哪里。

他喝醉了酒,昏昏沉沉,依稀记得蒲苇来找他,他起来开了门之后,一阵晕眩,被蒲苇搀进房间,他难受地吐了,再就是沉沉睡去,什么都忘了。

到底手机是何时关机的,他都不清楚。凌晨时醒来,头痛欲裂,蒲苇不知何时走了。开机后,有几条来电短信提醒,除了一些工作上的电话,就是苏绿和艾细细的电话。

他存着艾细细的号码,为了方便找到苏绿。

开机没几分钟,艾细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问他苏绿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他说没有,难道苏绿不是在寝室吗?

艾细细是看电影看到晚上十点半,回到寝室见苏绿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苏绿回来。因为之前苏绿说好了晚上会回来,艾细细担心,就打苏绿电话问,结果打了两小时,也没有打通电话,而方卓昂的手机同样是关机。

在寻找苏绿的过程中,艾细细通知了周丹娜和蒋森。

到了约好的时间,大家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毫无所获,蒋森气急败坏,若不是被艾细细和高迅拦住,非扑上去打方卓昂不可。

方卓昂毫无精力去理会暴跳如雷的蒋森,他万箭穿心般疼。他走回车里,漫无目的地继续找寻。

“你们干嘛拉着我,苏绿就是被他害的,我不会放过他——”蒋森甩开艾细细的手,上车,重重关上了车门。

蒋森刚走,周丹娜的车就到了,她一样,没有发现苏绿。天空变得很压抑,寒冷的北京街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言而喻的恐慌。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无故打不通电话,也不主动和朋友联系。

但大家都不敢往最可怕的那方面去想,默默祈祷着。

正在艾细细和周丹娜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蒋森的电话打到了艾细细的手机上。

“几小时前,一家酒店有人自杀,报警后,服务生交给警察一个包,包里有苏绿的身份证,现在苏绿应该还在医院急救,你们来医院吧,我也直接赶去医院。”蒋森十万火急。

“你确定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啊,苏绿怎么会在酒店自杀,是不是弄错了!”艾细细不敢相信。

“没错,我找人查的内部消息,别废话了!”蒋森丢了一句话,就挂断了。

艾细细吓得要哭了,太可怕了,像极了那年苏绿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若真是苏绿,可千万菩萨保佑。

“苏绿不会有事的,她怎么能那么傻,她根本不会舍得离开方卓昂的,她不会抛下他去死的……艾细细,别哭,我们去医院。”周丹娜的声音颤抖,竭力安慰自己冷静,她要开车,尽快看到苏绿。

医生全力抢救,大量输血后,苏绿的心跳才渐渐正常。从手术室出来,被推入了普通病房。从她的外衣口袋里,医生找到了一张名片,顺着名片,拨通了上面印着的电话号码。

程庆瞻从睡梦中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当对方说明是医院,问他是否是苏绿的朋友时,他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他急忙披了一件衣服,就赶往医院,他说不清原因,和苏绿只是一两面之缘,却如此被她牵动。

当程庆瞻再一次见到苏绿,她和白天的那个灵动美丽的模样判若两人。躺在病床上输血的苏绿脸色惨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色,右手手腕被纱布包裹着。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手抚摸她的额头,很冰凉。

程庆瞻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方卓昂。

再一次望苏绿憔悴没有血色的脸,他选择拨通了方卓昂的电话,并告诉他,苏绿在哪家医院哪间病房。

程庆瞻双手捧着头,守护在病床旁。

苏绿,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会见到你这副样子。

方卓昂进了病房,看到苏绿死气沉沉地躺在那。这哪里还是那个活泼生动的小绿叶,她像是搁浅的鱼,连呼吸都费力。他拍了拍程庆瞻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回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就好了。”

没有过问程庆瞻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按道理,苏绿和程庆瞻并不熟悉,方卓昂没有心情想这些,只想握着苏绿的手,等待她醒来。

程庆瞻走了。

他见病床的床头有一张程庆瞻的名片。

方卓昂握起苏绿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双眼紧闭,不再像过去那样用一双澄澈温柔的目光凝视他。他一句话不说,身体慢慢抽动,一下下的,他哭了出来,眼泪汹涌,他将她的手凑在唇边,泪水沾濡在她的指尖。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他好害怕,她这样,让他不敢想。

“苏绿……我怕……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害怕过……我不能失去你……”他抽咽着,任眼肆意在脸上流淌。

她是个孤儿,她说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

在遇见他之前,她活得没有重心,她说他是上天派来挽留她的,使她觉得世界一下可爱了,死也变得无比可怕。

死了,意味着永远不会再相见,这是最残忍决绝的离别。

她自杀,是要告诉他,她永远永远都不想见他。

他逃不掉世俗男子的软弱、逃避和左右徘徊,他们之间的情感,被太多人不看好,他因此懦弱胆怯,自己欠蒲苇的,他更无力偿还。

为什么,彼此深爱,彼此伤害。

这份情感,本该如苏绿向往的前景那般,结婚生子,她在黄昏的时候,蹲在厨房摘菜,给他和孩子做晚饭。

他想陪着她,给予她更多的温情呵护。

病房门外欲进来的蒋森,被艾细细挡在门口。

当苏绿从晕迷中醒来,她看见他握着她的手。

见她张开眼睛,他的脸露出欣喜的光,他柔声说:“终于醒了……失血过多,好在终于醒了……”

她望着四周,这是在医院,她闭了上了眼,说:“为什么我没有死……”

“傻瓜,你得活着,活到我死了,你都不可以死。”他给她喂水。

她紧抿着嘴唇,冷冷地说:“那你去死啊,你怎么不死呢,你要是真爱我,你就去死啊——”她一激动,剧烈咳嗽了起来。

“我也不死,我们都不死……”他用湿润的纱布擦拭她发干的嘴唇。

她使劲摇头,摆脱他。

“苏绿,你听话——”他爱怜地说。

“听话?这词真讽刺,我就是太听你的话,过于相信你,才会有今天。你不是说,只要我好好念书,你就会等我吗,你说你在工作,你说你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去你公司,找不到你,他们说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在你家里,我看你和她几乎一丝不挂!方卓昂,你少拿你三十岁男人的奸诈在我身上使,我恨你!”苏绿恨恨地说。

他震惊,说:“什么一丝不挂,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你,可我没有和蒲苇有过什么,你究竟是怎么对我会有这么大的误会。”

“误会?你骗我,你说你加班,你忙,你没见过蒲苇,这些都是误会吗,不是你亲口对我撒的谎吗!”苏绿质问。

他见她激动,安抚着:“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怎么面对,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冷静一段时间。”

他下巴上的胡茬凌乱,额间那缕发丝中,生出了一根白发,身上还有香烟和酒精混合的气味。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心力交瘁。

苏绿偏过头,不忍看他,她怕自己的目光和他对视重逢,她怕自己会心软。

“我喝醉了,她是来找我,我开了门,之后我就吐了,睡了一觉,醒来她走了。我不知道这期间你来找我,是不是她说了什么,我叫她过来,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他努力回忆,辩解。

苏绿说:“是啊,她穿着睡衣来找你,脱了你的衣服,你喝醉了,什么都忘了,你们男人喝醉了就能把发生的事统统归为酒精的影响。我也醉过,就在昨晚,我比你还醉,我也没忘掉我昨晚用刀割自己的感觉……”

“对不起,苏绿,请你相信我。”他近乎哀求。

“你说得对,你死了,我都不会死,我要活到你死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死过一次,这次死而复生,我当重生,我当我从来都不认识你。你走吧,无须解释,我不会再伤害我自己了,我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苏绿背对着他,隐忍着哭声,冷静地说。

眼泪从左眼流入右眼,她紧咬着嘴唇。

“你不想见我,那我让艾细细来陪你,我晚点再来看你。”他说这话,透着一股苍凉。

这种互相的折磨,双方都伤痕累累。

医院门口,张恩让挽着张言瑜上车。

“妈,昨晚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什么事。”张恩让靓丽的脸庞上都是幸福笑容。

张言瑜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说:“是啊,这是第二次了。一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厦门的酒店,也突然这样心痛过,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什么问题都没有,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要离开我,拉扯我的心,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给带走,所以就心痛难平。”

“妈,你这是迷信,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是我呀,你看,我不好好的在你身边吗。现在很多事,医学解决不了,反正平安被医生放行出院,这就好了。以后我会常陪你,你不拍戏,在家待久了会闷。”张恩让说。

母慈女孝的一幕。

“等你拍戏,妈妈就去探班,用眼皮子过过戏瘾。”

车将驶出医院,张言瑜回头望了一眼医院,心里总放不下似的。

“昨晚,是不是有个女孩子和我差不多时间被送进来?我像是在哪里见过她,真奇怪,不知道有没有救活……”张言瑜说。

张恩让若无其事地说:“是有个自杀的女孩送进来,我当时顾着妈妈你,没去看她的脸,应该不是我们亲戚朋友中的人,否则早就电话通知我们了。别想了,来,靠在女儿的肩膀上,休息休息。”

自从张言瑜公开承认张恩让是自己的女儿,母女的感情就一路升温,到底是母女,哪会有真正的仇恨。

想到女儿的乖巧,张言瑜有了些欣慰,当年那个男人的不负责任,让她毅然决定生下孩子,并让孩子跟随自己一个姓,与负心的男人再无瓜葛。张恩让也向她问过自己生父,只问了一次,张言瑜勃然大怒,不许女儿再提。

张言瑜现在想想,她一点也不后悔生下女儿。

她回头再望了一眼医院,自我安慰,放下心中的忐忑,最珍爱的女儿就在身边,这才是她的掌上明珠。

艾细细喂苏绿吃稀饭,用手帕擦擦苏绿嘴角沾的饭粒。

周丹娜叭叭叭机关枪一样说:“苏绿,你真是太不够义气了,就算死,也要跟我打声招呼吧,我好替你收尸。哪有你这样的,一声都不交待,躲在酒店里寻死,连钱包和银行卡都不要了,好歹朋友一场,你也该进行财产分割,那些钱,我和艾细细怎么着也一人一半啊,对不,艾细细。”

艾细细咯咯笑,说:“菩萨保佑,总算是捡回来了一条命,周丹娜,你就别调侃苏绿了,她穷困潦倒,哪里还有什么遗产啊。”

苏绿笑了:“我就剩下两块二毛钱了,你俩一人一块一毛,不用争了。”

“姑奶奶你可算是笑了。”周丹娜说着,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赶忙从包里拿出一瓶药,倒了杯白开水,说:“差点忘了吃药。”

“什么药啊?”艾细细对药瓶看着,说:“我从小跟着我妈在药房待着,什么药都见过,快让我瞧瞧,有没有让你精神错乱心智不正常的成分。”

周丹娜捏紧了药瓶,不露出上面的字,神神秘秘地说:“就不给你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避孕药,你要来一粒吗?”

“骗人,是降血压的药吧,你不是说你有高血压吗?”艾细细机敏地说。

周丹娜吞着药,服下水,点头说:“是啊,所以苏绿,昨晚你让一个高血压的人四处找你,担心受怕,我差点中风!怕你被午夜色魔拖到后巷……”

“你们俩真是唧唧喳喳,非要我大笑才满意对吗。我懂,只有你们俩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我为一个背叛我的男人去死,真是不值得,现在重生了,我获得了新生,我再也再也不会死了,阎王都不收我哎。”苏绿说着,一口吃下艾细细喂的稀饭。

周丹娜搂着艾细细,说:“咱们三,以后就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生命好宝贵,只有一次,没有理由我们去主动放弃生命。修女Vivian说过,上帝都不会原谅自杀的人。这大好时光,活都活不够,傻逼才活得不耐烦去寻死噢!”

“那苏绿手腕上的刀疤怎么办,能不能去掉,将来要是当大明星,这道疤岂不是被记者要漫天乱写。不过现在都是用美容线缝针,按道理不会太明显吧。”艾细细说。

苏绿想了想:“没关系,我想好了,等疤好了,我就在疤这地方纹身,还没想好纹什么图案,你们帮我想想。”

“纹根黄瓜!”周丹娜邪恶地说,只可惜,这个冷笑话,苏绿和艾细细半天都没懂。

艾细细说:“蝴蝶啊,凤凰啊,还有孔雀啊,玫瑰啊,长长的一条,都可以。”

“长长的一条,是不是大便也行啊!”周丹娜粗言粗语。

“你们俩真俗,哈哈。”苏绿取笑,说:“我想,要不纹一片绿叶吧,这道细细的疤,就是叶脉,是不是很特别。”

“噢——他一直都叫你小绿叶嘛,我们懂得。”周丹娜恍然大悟。

苏绿绷着脸,说:“我才不会想和他有任何关系!”

“好啦,都说开了是个误会,你没看到昨晚他担心成什么样子,发疯了一样找你。到了医院,坐在你病床边一直哭,蒋森差点打了他,他失了魂似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他哭成那样,也不忍心怪责他了。”艾细细说。

周丹娜也说:“别说是误会了,就算真是和那女人上床了,多大点事啊,他还不是爱你的,他对别的女人又没真爱。你不想想,他和你认识几年,都没碰过你,这就是他对你的爱和尊重,是个正人君子。他是个正常男人啊,又喝醉了,两个奔三十的男人女人,没有爱情,发生那点事,就当是玩玩。你至于这么较真,寻死觅活吗,看开点,再说他不也说清楚了,没有这回事。”

“就是,苏绿这回真是你笨,你就信蒲苇说的话啊,你又没亲眼看到他俩咋样,你是被蒲苇气昏了头。换做是我,先叫醒方卓昂,盘问清楚,你脑子一热,就自杀,要是真的误会了,你死了你划得来吗,正好把方卓昂白白拱手让给了蒲苇。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可就原谅他吧,别让蒲苇得逞。”艾细细也劝说。

这些话让苏绿有些触动,她对方卓昂的怨恨多少轻了些。

她确实是偏激了,都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画室里。

蒲苇端坐在画板前画画,一边长发夹在耳际,一边柔顺地垂了下来,这样看蒲苇,真是个充满贤淑知性气质的女子。

这在愤怒的方卓昂看来,她就是一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他走上前,将她的画板拿放一边,气势凌人地看着蒲苇。

蒲苇母亲从画室后面的房间走了出来,热情地说:“正和蒲苇说着你呢,我在做饭,晚上就在这吃晚饭,你该给你妈订机票了,不然眼瞅着年底,机票难订,我还要和你妈碰面商量你们的婚事。”

方卓昂极冷淡的态度,一言不发。

蒲苇怕母亲尴尬,说:“妈,你去做饭吧,我和他有事要谈。”

“哎好,你们聊,我去厨房,过几天就要搬回去住了,这里的菜得吃完。”蒲苇母亲说着走了。

方卓昂这才发话,握着拳头,阴沉的语气:“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她做过了什么!”

蒲苇站起身,悲望地注视着方卓昂的脸,他的脸上,写满了对苏绿的深深在意。

“我替你做决定,你这样摇摇摆摆不是更痛苦,这些天你把自己关在家,也不去公司,所以,我帮你狠下决心。”她神情自若,并不认为自己有何过错。

方卓昂一拳重重打在墙上,暴怒地说:“够了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来替我决定,她才18岁,你用你对男人丰富的体验去伤害她。她差点死了!我不会原谅你,蒲苇,你让我彻底认清你的面目。”

蒲苇从没见过方卓昂发这样大的脾气,蒲苇母亲也从厨房跑出来,呆望着他们俩。

“方卓昂,你就是个懦夫,是你的优柔寡断在折磨我!我怎么知道她会去死,她就会演戏,她要是真想死,会死不了吗,她就是个祸害,祸害活千年,她才死不了!”蒲苇话音刚落,方卓昂举起的手就要朝她脸打过来。

他的手在距离她脸很近的位置停下,他缓慢收起了手,捏紧了手心。

“你们到底怎么了,有这么大仇恨,就算我女儿千错万错,你看在她死去父亲的份上,你也要原谅她……”蒲苇母亲哭诉着。

蒲苇走过去,搂着母亲,望着方卓昂一字一句地说:“方卓昂,你自由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最后一句话,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歇斯底里。

方卓昂迈着疲惫的脚步,离开。

他反思自己,是哪个环节,错得一败涂地,把两个女人都伤了透。

李品接到蒲苇的电话。

电话中,蒲苇认真地说:“李品,我们结婚吧。”

“好。”只是一个字,李品挂了电话。

半小时之后,李品站在蒲苇的面前,单膝跪下,手中是耀眼的一克拉钻戒。

“你把我当哥们,我把你当女神。从我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起,我就对你说过,嫁给我,在任何时候。”李品虔诚地说。

这个长相普通平时从来都不正经的男人,一本正经说着求婚的话。

蒲苇戴上戒指,泪如雨下。

方卓昂,总算可以对你彻底死心,我也该谢谢你,把做决定的权利交给了我。

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侥幸,侥幸有天你是会喜欢上我。

次日的清晨,苏绿从梦中醒来,看到方卓昂英俊洒落如昔的模样,面目多了些沧桑。

他像孩子一样投入她怀里,头顶着她的下巴。她抱着他,一下子心都柔软了,再也恨不起来了。

“我去找蒲苇,把话都说清楚了。她父亲的死是因我生意上得罪了人,我觉得亏欠她太多,我才不敢面对,选择躲避你。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苏绿……你相信我。”他在她怀里说。

她想,上天一定是看她太孤独,所以派他来给她作伴,世界这么大,两个人在人海中撞了面。

她该多给他一些包容,错的不是他,只是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或是,生不逢时。周丹娜说的对,他是成熟的男人,不是校园里的少年。至少这几年,他对她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舍得伤害她。

念及这些,都能原谅。

“你以后可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只会令你痛苦。”苏绿心疼地说。

她见他发丝间有白发,心头一酸,低喃:“卓昂爸爸,你老了,你都有白发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他摇摇头,眼泪已打湿苏绿的脖间。

“我们再也不分开,苏绿,你不许死,不许离开我……你答应我,再也再也不能够有这种可怕的想法。”他哽咽着。

她抚着他的头,他伸出手,她牵住,他轻轻摩挲她的手指,无言处,更情深意长。

之后的日子,他亲自照顾她,无微不至,小心清洗她的伤口,煮她喜欢吃的食物带来医院,一小口一小口吹了之后再喂她,夜晚给她盖毯子,读泰戈尔的诗歌给她听。

即使在她睡眠中,他们也手牵着手。

“我真遗憾,没有在你十八九岁时就和你相爱。”她说。

“我十八九岁,你才六七岁。”他说。

既然相爱太晚,不如只争朝夕。

她吃着他煮的面,满口称赞,说:“以后我们去开一家小面馆,你负责煮面,我负责端面和结账,每天往来的客人在我们的面馆里吃热腾腾的面,我再给他们倒一杯茶水。晚上歇业后,我们一起数钱,好不好?”

“你愿意吗,这么美丽的姑娘,和我一起端面。”他说。

卓昂,我愿意为你消耗我的美丽。

苏绿,我愿意为你消耗我的生命。

她喊他“卓昂爸爸……卓昂爸爸……”反反复复喊他,他不厌其烦地答应。

蒋森来医院瞧看苏绿,若不是被苏绿驱赶,估计蒋森都不愿意走。倒是被苏绿笑话,当年蒋森怎么都不喜欢周丹娜,还恶搞作弄周丹娜,现在周丹娜蜕变成性感魅力的女人,还有个有钱体贴的男人,问蒋森是不是老后悔了。蒋森倒不以为然,还很自大地说,喜欢他的女人太多,少一个等于少一个麻烦。

张恩让也捧了一束白色月季来医院看望,她还惊讶地说,没想到那天晚上和我妈妈一起送进医院的女孩,会是苏绿你。

方卓昂将那束白色月季插在水杯里。

出院后,苏绿拆开右手腕上的纱布,一条丑陋的疤痕露了出来,在她看来,这是她感情和生命都获得重生的分割线。

她找了一位细心的纹身师傅,将那道疤,真纹成了一片漂亮的小绿叶。

如愿以偿。

她注视自己的手腕,觉得这片绿叶,非常漂亮,栩栩如生,如同夏日里一棵树上生长最得最青葱的那片叶儿。

一个雪夜里,方卓昂开车在校外等她,只为和她一起赏雪观月。

月色照在雪地上,她举起手,指着月亮说:“广寒宫里,嫦娥有没有后悔奔月呢,尽管成仙,却和丈夫从此天地分隔。”

他拉过她的手,说:“不可以指月亮,没有人告诉你吗,指了月亮后,晚上会被月神割耳朵的。”

“我才不信,你骗我。”她闹着,故意非要举起手,指月亮。

“真的,我小时候指过一次月亮,第二天早上醒来,耳朵就有一道血口子,我妈说的,不能指。”他像个小孩子,认真的口吻。

她索性和他闹着玩,两只手不停要举起来,非要指月亮,他只好握住她的双手,稍用力度,她动弹不得,被他紧锁在怀中。

“我非要指,看今晚会不会被割耳朵,不许我用手指,那我就用嘴唇指。”她淘气地说,抬起头,撅起了嘴唇,嘟起的嘴唇指着月亮的方向。

他猛地俯身,用力吻住了她的唇。

“唔……你……”她挣扎,投降,偷乐。

他不容许她躲闪,霸道地将她紧拥怀中。

热烈而缠绵。

只羡鸳鸯不羡仙。

在离除夕越来越近的时候,是令苏绿最不安的。

“我们苏绿呀,是不是很快就要见未来婆婆了?”艾细细靠在床上,给高迅织着温暖牌围巾。

苏绿打开柜子,找着衣服:“是啊,我好紧张,现在想想就紧张,真不知道见面该紧张成什么样子,怕他妈妈不喜欢我,好像穿什么衣服都不够显正式。”

“穿那么正式做什么,平时怎么穿就怎么穿呗,他妈妈能挑剔什么,只要方卓昂认定了你,谁说话都没用,是不?”艾细细给苏绿打气加油。

“我可没那份信心,最好能和他妈妈好好相处。在我过去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和年长的女性相处过,更不会说讨喜的话。我是不是要买一份礼物送她做见面礼,会比较好?”苏绿问。

艾细细停止手上的针线:“是啊,送份礼物,给个惊喜,开头会有好印象,你问问方卓昂他妈妈有什么喜好,按照喜好来准备礼物。”

苏绿对这次见面,很重视,她想了好几种初次见面的场景,认为斯斯文文喊一声阿姨,再送一份礼物,是比较妥帖的。

为了同方卓昂长久走下去,她必须取悦他的母亲。

这是他们,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