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曲 只是当时已惘然

满城的雨一直落,从午夜洒落至天明。

天明时恩静将这决定告诉给秀玉,秀玉勃然大怒:“不行!我不同意!”震怒之中以为是阮东廷提出的要求,又恰好见他也在旁边,一只巴掌只差没往他身上甩过去:“你还有良心吗?还是人吗?恩静是你带来香港的,即使你要离婚去娶那个女人,我这当妈的也要把她留在家里,等着你被判重婚罪!”

恩静简直啼笑皆非,只是阮东廷却没有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离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世界,而且,所有人都以为是他提出的离婚要求——人人都说,阮家那负心汉一见旧情人病好了,就向元配提出了离婚。

全世界都如此口口相传,以至于到律师事物所找人时,受理她案件的律师还没看Case就义愤填膺道:“过分!太过分了!这次我一定帮你狠狠地敲他一顿!”

那律师有一张标准的娃娃脸,高大身躯,满脸正气,看恩静似乎有些疑惑地盯着自己:“诶,我说阮太太,这么快就把救命恩人给忘啦?”

竟是上次在抢劫案中救她的刘律师!

恩静何等心细的人,瞬时便想起那天在病房里他对阮生说:“日后有需要用到律师的地方,请阮先生尽管找我就好。”

“这么巧?该不会是阮先生请你受理这案子的吧?”她问出心中疑惑。

却换来刘律师的汗颜:“想到哪了?他请我受理,我还能当你的律师吗?”

话是这么说,恩静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只是垂眼片刻,再抬起眼时:“那一切就拜托刘律师了,我先走一步,家里的行李还没收好。”

“现在就要分居吗?这么急?”

她但笑。

其实和妈咪说了离婚的事后,恩静就想搬出去了,只是那好长时间都不回家、天天说忙的阮东廷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又不忙了,说什么也要亲自带她去找新房子,所以搬家的事才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两天后,阮东廷驾车陪她寻在香港的大街小巷里。这一次,从九龙半岛开到香港岛,几乎是反方向地重复着那晚的路线。车途漫长,两人却一路沉默,除了甫上车时的约法三章:“要搬出去,可以,但我有三个要求:第一,酒店的班要照上;第二,我上门探你时,不能不让我进门;第三,除了我之外,不能让其他男人进门。”

“我们已经要离婚了。”她始终看着前方车流。

“只是‘要’,不是吗?”

沉默横陈一整路。直到车子停到一套住宅外,下车前,她才轻声开口:“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藕断丝连也是需要感情的啊,可他对她,又哪来的感情呢?

搬出来之后,原本以为自己的世界会一片安静,可谁知,偶尔在深夜该入睡时,她公寓的安全门会被打开——那安全门就在储藏室和通往楼下车库的楼梯间,做得挺隐蔽。确定了住处后,阮东廷就顺手拿走了一份安全门的备用钥匙。

第一次她还有些错愕——他带着水果,提着一个很明显是从家里拿过来的保温瓶:“妈咪熬了汤,让我带过来给你。”

她心中不是没有失望的,可面上也只是淡淡地,“谢谢。”接过保温瓶后,便没有再理他。

他却也不走,就坐在沙发上看他的文件。直到大半钟头后,恩静暗示性地开口:“那个,我想休息了。”

他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那就休息,我不会打扰你。”“……”

第二次再过来,是在一周后,这次他干脆什么都不带了,只是自己开门进来,随手抄起一份报坐在沙发上看。没多久恩静洗好了衣服,提着一桶湿衣走出来时,看到他,愣了愣。他起身欲替她拿那桶并没有什么重量的衣服,却被她避开了。他的手生生在空气中晾了两秒,其后两人彻底无言,就这样,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在书房里看帐本,连准备去睡觉时,都不再开口让他回去——反正他也不会理的,是不是?

第三次过来,又是一星期后,还是那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沙发上看他的文件。这一次,她终于说:“不要再来了,好不好?”

有什么意思?他和她,本来都已经走到了这份上了,她在阮家时,他成天成天地不回家,夫妻关系早已经名存实亡了,现在再这么要断不断地,又有什么意思?

外头的人都说,是他不要她了,他有了新欢——不,他选择了旧爱,“阮氏”“何成”即将联姻,而那么多时候,他陪着那女子从商场辗转至舞会,大报小道笑称:“已经可以称她为‘阮何秋霜’了吧?”

阮何秋霜,阮何秋霜啊——你看,原来,连社会都承认了她。

可阮东廷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淡淡地抬了下眼皮:“恩静,我们还没有离婚,我偶尔来看看你也是正常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

“可我需要。”

可他需要?为什么需要?为了两人还没签字离婚?为了随时可能将他谴责成负心汉的舆论?

她笑了,忍无可忍地笑得那么讽刺:“是不是我一直没有表达清楚?阮先生,我不仅‘不需要’你来看我,我也‘不想’让你来看我。”

无辜的报纸终于“哗”一声,被愤怒地合上,甩到了一旁。

高大身躯倏然站起:“一周就一次!一周一次都会让你那么痛苦吗?”

她背对着他,从他摔了报纸冷了脸后,她就背过身,不声不响地僵在那里。

“看着我!”他怒着脸过来扳她的脸,“我都来那么多次了,没有一杯水没有一句话,现在……”他突然噤了声。

被硬扳过来的那张脸,什么时候竟淌满了沉静的泪,他全然不知。或许是在他摔下报纸的那一瞬,或许是在她说完不想让他过来的那一瞬。

只是明明泪水肆意着汹涌着,那把温和的声音却还是平静的,她说:“不是一周一次让我痛苦,是见到你,”她顿了一下,“是见到你……让我痛苦。”

灼热的液体几乎烫伤了他手背,他耳旁只有她沉寂如死的声音:是见到你,让我痛苦。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过。

香港开始进入了春季,偶尔雨,偶尔阴,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

许是染上了流感,她突然发烧,猛打喷嚏。向杨老请了两天假,歇在家,急着处理案件的刘律师赶紧抓住这空档,她说发烧不想出门,他干脆上门来同她谈离婚的要求:“你想要多少财产?我听说阮先生去年在浅水湾置了一套豪宅……对了,要股份如何?我看要‘阮氏’的股份最实在,保证升值,永远不会坐吃山空。”

恩静却兴趣寥寥:“我什么也不想要。”

“怎么可以不想要?我收费很贵的,什么也不想怎么给我付律师费?”

“……”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别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讲求全身心奉献?”他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家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厅给何秋霜庆生呢!婚都还没离呢就那么嚣张,得狠敲他一笔,别便宜了那混蛋!”

她目光一滞,原本凝聚在脑门的热力突然间扩散,扩散,散向四肢百骸,灼灼高温几乎烫得人喘不过气来时,就在那一瞬,就是那么一瞬,突然,安全门被人打开了。

她愣在了那里。

携着三十九度高烧的病菌,愣在了那里。

有多久了?这扇门除了她包里的那把钥匙外,再也没被第二把钥匙开启过。

只是那进门的人一看厅内除恩静之外,竟还有旁人,而且还是个男人,那对坏脾气的眉迅速拧起:“你来做什么?”

是,阮东廷。这低沉的、质感的、又永远能不悦得那么理所当然的,除了阮东廷外还能有谁呢?

刘律师笑眯眯地:“来做什么?当然是来和‘陈小姐’谈怎么敲诈你啊。”

“出去!”

“我们还没谈完呢。”

“我让你出去!”

刘某人竟然不怕他,甚至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据我所知,这套公寓登记在‘陈恩静小姐’名下,按香港法律,使用权和发言权都归陈小姐所有,也就是说,如果‘陈小姐’没有要求我出去,阮先生,”一张娃娃脸笑得挺欢愉,“那就抱歉了。”

这娃娃脸也不知怎么回事,前阵子才热络地想拉他当自己的客户,今日就在这嘻皮笑脸地挑衅。

恩静却不想再掺这一趟混水。这边刘律师转过脸:“陈小姐,别赶我走啊!”那边阮东廷冷冽的目光已经射过来,仿佛在说“你敢?”

她微微地扯动了唇角——这个人哪,为什么不管在任何时候,都能把占有欲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

她没有理会那两人,干脆转身,走进了房。要斗就让他们斗吧,她发烧至三十九度,再也没有力气去理这些混乱的事。

只是她前脚方移到房间里,后面便“咔”地,又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熟悉的气息自后方袭来,根本不需要反应那是谁,她细腕便被他拉过,温热大手同时探向她额头:“杨老说你发烧了?”

却被恩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刚刚刘律师的话逼上她脑海——那家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厅给何秋霜庆生呢!

那么可笑,她直到今天才知,原来何秋霜的生日同她不过相差一个月。可一个月前的生日,他刚得到了自由,一个月之后的另一个生日,他便在豪华地段大设宴席,庆祝这得来不易的自由么?

既然如此,又来做什么?

那只被拒绝的手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拒绝,又要探上来,这回甚至用另一只手将她禁锢住:“生了病就要去看医生,一个人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再这样我干脆让下人过来照顾你好了。”

“不必了,只是小感冒。”她再一次用力,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反倒弄得阮东廷不耐烦:“做什么?几岁了还耍小孩子脾气!生病了就要看医生,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凭什么搬出来住?明天我就找个人过来照顾你,要不你就搬回家……”

“够了!”上次都已经闹成那样了,这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来她家说这种话:“阮先生,我们已经要离婚了!要、离、婚、了,你没听懂吗?”

“要离婚了?”他不怒反笑,看上去就像是明白了什么,“就因为要离婚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让新欢进门、让那混蛋在我面前嚣张吗?”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新欢?

太可笑!“什么叫‘新欢’?有新欢的到底是谁啊?”

那家伙昨晚才在尖沙咀包了一家餐厅给何秋霜庆生呢——昨晚才包了餐厅给那女子庆生呢!

太可笑了!

她用力一甩手,冷不防将他握着自己的大手甩开!不等阮东廷反应过来便移出房——刘律师已经走了,她移出房间跃过大厅直到大门口,“砰”一声,将大门狠狠地拉开,她怒目瞪向还站在房门口的阮东廷:“出去!”

阮东廷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出去!”

“你见鬼地看我出不出去!”高大的身躯倏然越过来,穿过几十坪大厅迅速来到她跟前,砰!再一声,大门被怒不可遏地甩上,锁上,然后,她眼前一乱,整个人被这混蛋打横抱起,重回房间,摔到床上!

直到看到他疯了般扯着自己的领带,恩静才嗅到危险的味道:“你要做什么?”

她慌了,高大黑影却已经跃到了床上。

“走开!你要做什么?走开……”

“想得美!要离婚是吗?好,很好!我就老实告诉你,从你提出离婚的第一秒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同意!陈恩静,这辈子你休想和我阮家撇开关系!”

“阮东廷!”

“闭嘴!谁准你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先生?”

她简直要疯了!这野蛮人竟然拉下领带就将她双手捆到了床头,想到某种可怕的场面,她一颗心就突突突跳了起来:“你要做什么……”电灯却“啪”地被关掉,瞬时间,黑暗笼罩了整间房。

“阮先生、阮先生……”她好惊、好怕,双手被捆,黑暗聚拢。

可许久,原本袭在她上方的男子才缓缓地俯下身来,将下巴搁到了她肩上。

什么也没做。

只浊热气息打在她颈间,那乖舛的声音突然随着陡然而至的黑暗,沉了下来:“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再一点时间,再等等我……”

她的泪突然涌出眶——“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1979年,她十四岁时,他这么说,于是年少的她将这句话捧到心尖奉为圣旨,从十四年前等到十四年后,最终等来了一个无心的人。

而今的她,二十八岁,一名女子全部的青春即将逝去时,他还是叫她等。

该怎么等?还能怎么等?

她与他之间,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隔了漫漫十五载人生路,艰辛熬到头,竟还是无缘。

“阮先生,”她闭起眼,“我已经等了十四年了,已经……心灰意冷了。”

他掌心一震:“恩静……”

“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也会累呢?”

是啊,他怎么从来也没想过呢?

“因为那个等待的人一直给了你太多太多,所以现在,只要少了一点点,你就无法忍受。可是阮先生,你是否想过,你给她的,一直也就是这么少啊,甚至更少,更少,可你从来也没想过她有多害怕,害怕有一天,你突然间,就不要她了……”

这世间的情感,那么多,那么多,然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两种,一是你投我桃我报予李;二是你赠我琼浆,我还你泪光。

他曾一度以为,他们的婚姻系属于前者,可原来在她看来,却是完完全全的后者。

这一晚,他没有离开她房间,也没再做什么,只是抱着她,一整晚,抱着她柔软却虚弱的身子,抱着她脆弱却坚持的决定。

一整夜,那么紧。

只是隔天醒来时,她不见了。

他的怀抱空了,床上只有自己的身影,跑出房间时,整个大厅也空空荡荡,再跑回房,拉开衣柜——空了,里头她常穿的那几套衣服已全部消失。

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是在他怀中消失的,可阮东廷还是将电话挂到了各处——妈咪那,Marvy那,甚至还没上班的杨老也接到了他电话——

“有有有,太太刚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她身体不舒服,想请假几天……”

“有没有说去了哪?”

“没有啊……对了,通话时我好像听到了飞机起飞的通知,难道是在机场?”

他挂掉电话,随后火速拨下一连串号码:“马上派人到机场,太太准备搭飞往厦门的机,你找两个可靠的人,务必全程保护!”

她去了泉州。

从香港搭飞机到厦门,再转大巴回泉,熟悉的闽南话和着海风腥湿的气味,从四面八方灌入她感观。

在客运中心等待大巴时,她买了一份报,当地的小报。可也是讽刺,那报纸一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阮东廷与何秋霜在尖沙咀庆生的照片。拍得好清晰,俊男靓女亲密无间,正一起将香槟注入精心排列的酒杯里,好一场盛大的生日宴,报上写:这是“何秋霜大病初愈后两人共度的第一个生日”,“阮何联姻指日可待”,“强强联手欲创酒店行业新辉煌”……

已然忘了,他背后还有一个未签字离婚的“阮太太”。

她将报纸扔进了垃圾桶。

隔着陆港两岸那么威严的海关,隔了六百四十公里的路程,那信息还是大张旗鼓地传到了这里,意思是不是,就连远在故乡的人也都知道了这场可笑的变动?

是。

回到家时,阿妈正在后花园里浇菜。这栋典型的闽式小别墅是结婚那年阮东廷雇了师傅过来建的,后头一大片花园,勤劳的爸妈都拿来种菜了。

就像是心有灵犀,浇菜的陈妈突然从满眼青葱中抬起头,然后,愣住。好半晌,老妇人讷讷地掉了手中的水管:“恩静?是恩静?”她不敢相信地擦了下眼睛。

“阿妈……”她声音好轻,是近乡情怯吗?看着阿妈惊喜的样子,恩静突然握紧了行李箱,仿佛不这么做,两只手便不知该搁到哪里。

“真的是恩静啊!老头子,恩静回来啦!”阿妈好高兴地穿过菜园跑过来,可跑到一半,看到她身旁的行李时,那道由衷的笑僵了一下,突然间,就不是那么由衷了。

是不是连家里也知道了那一些事呢?

恩静强撑的笑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无措:“阿妈,我……”

“没关系、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阿妈避开了她的眼,匆匆替她拖起行李,转身快她一步走进屋时,一只手往突然湿润的眼眶上揩了揩。

原来避开她的眼,是为了不让她看到她陡然迸出的泪。

原来,家里也已经听到了风声。

“老头子,恩静回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了厅堂,阿妈又强打起精神,可许久,里头也没有动静,直到恩静跟在她身后进了屋,才看到爸爸正僵硬地站在里厅,看到她时,有一瞬的不敢置信。

可很快,就和阿妈一样,他的目光在掠过了她的行李箱之后,迅速牵出了满脸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可她知道,他们都不怎么好。

那个年代的闽南,离婚是多严重的一件事?

可他们谁也没有提。

大哥还没回来,厅中只她和父母三人。阿妈从进屋后就不停地絮絮叨叨:“得煮点好吃的,我们恩静最爱吃阿爸做的清蒸鱼和蚵仔煎,不行不行,才刚回家,得先吃点汤圆啊……”

而爸爸呢?在妈妈的絮叨中,默默将恩静的行李拉进了她房间。

自嫁到阮家后,她又在这房里住过了几次?可房间干净整齐得就像她昨晚才刚离去。妈妈说:“你阿爸啊,每天都要把你的房间扫一遍,说万一恩静突然回来,才不会没有地方住啊,尤其是最近看那些报纸……”她不敢说下去了。

那一晚,吃完汤圆后,爸爸就称困,先进房了。她和阿妈在餐桌前漫无边际地聊了好久,好久,阿妈才终于绕到了重点上,那么小心翼翼地,就像是生怕一不注意就要让她伤心般,她悄声问:“所以你和阿东那孩子,就这样了吗?”

恩静沉默了。

所以她和阮先生之间,就这样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

其实爸爸还没睡,回房时路过他的房间,就看到他背对着房门,默默地坐在桌前。房内灯光昏暗,却清楚地照出了父亲一根根花白的发。他面前正放着一个大红色的首饰盒,只消看一眼,恩静就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唇,差一点,差一点点就要哭出声。

那是一对龙凤手镯!闽南女子出嫁时,父母最常赠予的陪嫁!

原来,他一直留在身边,连大哥结婚时都没有送出去。

就像是察觉到身后的女儿,背对着她的父亲说:“你办喜桌的那一天,阿爸本来是要将这对龙凤镯给你的,可是看到那边送来的金链和金条,又觉得它太寒碜。早知道就不想那么多了,应该给你的,这对龙凤镯,你阿妈是带到关帝庙去过了炉的,说是可以保佑你幸福,可是爸爸没有给你,所以你没有幸福,这一些年来,原来,你一直没有幸福……”

“对不起,爸爸……”她死死捂住唇,就怕哽咽的声音一逸出,就要让老人难过。

可老人的声音却比她所能想象的更难过:“对不起吗?可是你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爸爸的是什么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你离开了爸爸,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活得这么不快乐……”

“对不起,对不起……”

爸爸的身影,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孤独?那是曾经乘风破浪奋战在海上的男人吗?可是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老,那么寂寞?

这一些年来,她离乡背景,横跨河山,离开了从小就疼爱她的爸爸,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妈说,因为泉州的陪嫁风俗,阿爸从她十岁起就开始攒钱。收入原本就那么少,可他宁愿晚餐不吃,午饭少吃,也执意要买这一对龙凤镯,就为了在他的女儿出嫁那一日,不输于他人地给她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可是她,为人子女,竟连父亲最微小的愿望,连作为父亲最基本的期望,也没有办法做到。

这一些年来,她过得……原来,一点也不快乐啊。

深夜的风漫过海平面,徐徐拂向雾气朦胧的沙滩。她一个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直走,呼吸着许久也不曾再呼吸过的腥湿海风。

这是离家不远的海滩,凉风习习,真正的如浴春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又欣喜的声音:“恩静?”

回头就看到大哥正提着个精致的甜品盒朝她走来:“阿妈傍晚就打电话给我,说你回家了。可这阵子工作上的事又特别多,”他欣喜地将甜品盒递到恩静手上,面上一点也没有下午爸妈看到她时僵了一僵的表情,“来,大哥买了甜点将功赎罪。”

恩静微笑着接过那粉红色的精致盒子,对于大哥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的:“看来公司的生意很好吧?听阿妈说你最近天天加班。”

原不过是一句平凡的开场白,可谁知,却收到了最不想接收的回应——大哥顿了一顿:“其实之前的公司已经结业了,现在的事业,”他定着恩静,“是妹夫投资做起来的。”

恩静愣了下,在那么一瞬里,目光似有片刻的呆滞。

不远处就在此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正好解救了她不知该搁到哪里的视线。那是一对男女——在众友人的欢呼下,男子半跪在沙滩上,举着戒指用女友求婚。恩静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那对甜蜜移过去,移到时,正好听到那男子浪漫地问女子:“选择爱,或是百年孤独?”

原来,爱是一百年都不让你孤独啊。

她垂下头,突然间,自嘲地笑了一笑——爱或百年孤独?

其实遇上错的人,爱即百年孤独。

大抵是看出了她心思,大哥急急地拉住她:“其实妹夫对我们还是不错的,真的!你看这一些年来,他为爸妈、为大哥、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

“别说了,哥。”

“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大哥却固执地拉着她的手:“还记得那三十万的事吗?你也知道当时大哥是被那个何秋霜骗的,她说是你让我找她拿的钱,本以为妹夫不会信我的话,谁知我把事情向他说明后,他非但替我把钱还了,还出资赞助大哥做其他生意!恩静你说,要是换成其他人,真能这么对大舅子这么好吗?”

“你是说……”

“对!事实就是你听到的这样!恩静,你现在还不知道吧?因为妹夫说这些事没必要让你知道,所以大哥一直没有告诉你。可是恩静,这件事是真的,而且这么些年来,他为这个家、为爸妈为大哥做的,根本就不止这一件啊!恩静,恩静……”

可她垂下了头。

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和那千疮百孔的过往比起来,这份感动太弱,太弱了。

那方浪漫的求婚大概是成功了,热烈的欢呼几乎要震醒这个沉睡的夜。烟花随着那一阵欢呼,“砰”一声,点亮了沉寂的苍穹。

原来,爱也能被演绎得这样轰动绚烂,可这世间的绝多数人,都在讴歌着可歌可泣的故事,过着平凡的人生。

如她,如她这一生。

“大哥,你不知道的,我和他之间……”沉沉尾音淹没在烟花的热闹里。

许久之后,两人才又恢复回缓慢的行走,依旧是沿着海岸线,一步步远离热闹的人群。

大哥叹了口气:“所以,真的不愿意原谅他了,是吗?”

她无言了。

海风的气息依旧一波又一波,吹了好久,大哥才突然拍了下脑门:“看我这脑子!来来,红豆粥都要凉了。”

他随兴选了个地方坐下,同恩静一起,将那个包装精致的甜品盒打开——里头有两小碗红豆莲子羹及两块Cheese Cake,恩静笑:“这么晚了,甜品店还开着?”

“怎么可能?是晚上和客人到酒店谈业务,想到你最爱吃甜的,才打包的。”

可嗜甜的恩静却在一口Cheese Cake下肚后,瞪大眼,顿住了动作。

“怎么了?”

“这芝士,”她几乎是震惊地瞪向手中甜点,“是在哪家酒店打包的?”

不等大哥回答,又垂头喝了口红豆羹,瞬时间,整个人如遭重击。

尤其大哥又答道:“何成酒店。”

天!

天!

恩静突兀地站起,几乎像只无头苍蝇般寻起回家的方向。

“怎么了?”大哥被她吓了一跳。

“这甜点……”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就像突然参破了巨大天机,就像这辈子都活在巨大的谜团中可又倏然清醒——难怪阮家会有那么多摄像头,难怪要安在厨房、酒窖、甜品间——她早该想到的!她这个蠢货,早就应该想到的!

“大哥,快把手机借我!”她的手机里还装着香港的电话卡,一过关便无法使用。

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将电话拔至妈咪那,也顾不上此时夜深人静,妈咪很有可能已经入睡了,电话一接通,她便急急地开口:“妈咪,我知道为什么何秋霜要在家里装那些监控了——我刚刚吃到了‘何成酒店’的甜品,竟和阮先生之前给我们做的一模一样!”

他做的Cheese Cake有特别柔软的上层,奶酪香里混进淡淡柠檬的气味,还带着点奇特的苹果香——她不是没吃过芝士蛋糕,可就是这道奇异的苹果香,让她在甫入喉时,便想起“阮东廷”三字。

而大哥今晚从“何成”买回来的Cheese Cake,就拥有这道独特的苹果香。

还有那碗温热犹在的红豆莲子羹,同那早在阮家吃到的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简直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何秋霜要在那么多和餐饮相关的地方安监控器,“狗仔偷拍阮家夫妇的真实面目”?呵!天大的笑话!根本就是她何秋霜在替“何成”偷窥“阮氏”的烹饪秘方!

可现实的丑陋还不止如此,那端妈咪的声音听上去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她一句话落下后,说:“恩静,Marvy有话要同你说。”

“Marvy?”

“嗯,她在我这里。”

凌晨十二点,Marvy还待在阮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就这么窜上心头,直到她听到好友说:“何秋霜找到不在场证据了。恩静,初云出事的那晚,她说她去了药房,药房的监控能证明她的清白。”

“怎么可能?”她错愕:“那初云之前和我说的话都没用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友的声音听上去比她冷静得多,大概是经过了反复咀嚼,这消息再逸出口时,已如同被嚼烂了的剩菜,色香味俱无。她说:“可是据阮总说,那视频是药房的监控器拍到的,说是初云遇害时何秋霜就在医院里拿药,”她顿了一下,“恩静,就是环孢素。”

她一对眉愈拢愈紧,直到最后,话筒里的声音由好友变成了妈咪:“现在的问题是,那视频被阿东藏起来了,而我们需要先找到那视频,才能确认其真实性。”

“所以……”她不明白妈咪的言下之意。

“恩静,那装着视频的软盘,就藏在阿东买给你的公寓里。”

原来如此!看来今夜她要是不打电话回去,隔天也肯定会接到妈咪的电话了。只是那公寓……

“妈咪的意思是,让我回去香港找软盘?”

“正是。”

她沉吟了片刻,最终说:“妈咪,小区管理员那有我公寓的钥匙,我可以让Marvy去找。”说完之后,她沉默了。

妈咪也沉默了。

该说什么呢?“你不回来吗”“为什么不回来”还是“恩静,你回来吧”?

可明明,大家都知道她离开的原因。一纸离婚协议还没签,原以为近日便会着手解决,可她却突然离开了,连见也不想再见那男子一面。

“恩静,你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吗?”

妈咪最后那句话和大哥如出一辙,人人都问她是否可以原谅他,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需要她原谅?

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你没有错,只是不爱我。”在听到妈咪最后的那句问时,突然之间,她脑海里便闪过了这一句。

然后,她自嘲地对自己笑笑,挂上了电话。

Marvy的速度向来最值得钦佩。隔天她就到恩静的小区去,只是同楼管理论了半天,都论不出个所以然——大抵是阮东廷之前有吩咐,不论谁来问钥匙,都不能给。所以那楼管坚定地拒绝了,就连恩静亲自打电话过去,都无法说服他。

“我看你还是回来吧,难道你还看不出阮东廷的用意吗?”

钥匙只有她和他有,不让楼管再给第三人,又偏偏要把东西藏在她公寓里,不就是为了逼她回去吗?

恩静没有回答她。

隔天妈咪也打来了电话:“恩静啊,走一遍吧。阿东那孩子也不知天天在忙什么,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我见他一面难于登天,可初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现在那证据就在你公寓里,就当帮帮妈咪、就当同情一个丧女的母亲……”

她还能说什么呢?

同样的路程,不过是沿了相反的方向:乘大巴至厦门,再从厦门搭飞机至港。阔别数日,这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华盖云集。

改变的,不过是人的心境罢了。

恩静直到夕阳快陨落时才回到公寓。一路劳顿,却顾不得休息,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起那传说中的软盘——趁着最后一丝霞光还挂在窗边。

是,她不敢开灯,就怕屋内灯一亮,那小区管理员就要通知阮东廷说她回来了。

她不要那样,她要悄悄地来,然后在找到东西后悄悄地走。

于是一路从书房找到卧室了,在那最后一缕霞光即将消失时,她竟真的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块软盘!迅速打开电脑,将它装进去读取,很快,那一小段摄于药房的视频便映入她眼帘——21点42分!竟真的是21点42分!

21点42分何秋霜竟然出现在药房的监控器里?就在法医判断的初云出事的那个时间?怎么可能?

会不会有假?会不会被人动过了手脚?会不会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何秋霜?

可她的手方摸上鼠标,想将那视频扩大、看得清楚些,一道黑影已无声息地走进卧室里。恩静灵敏地嗅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可,来不及了,庞大得骇人的力道猛地挟住她!

是阮东廷!他竟按住她移动着鼠标的手,然后,将她用公主抱一整个抱起!“阮……”

“在做什么?”他声音却是低低沉沉。阔别了数日,在这样的场景下再见时,他的口吻竟波澜不惊,全然不同于她的惊慌,只一双利眸瞥过视频:“想修改证据?”

“我……”

“还是想毁灭证据?”

他到底在说什么?她不过是想把视频最大化,看得再清楚一些,竟被这人说成这样!

可阮生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提供,那厢恩静还瞪着眼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厢他已经长腿一迈,抱着她离开了公寓。

“阮先生、阮先生……”

“闭嘴!想引来全世界吗?”

不想引来全世界的男人依旧没从大门走,只是打开储藏室的安全门,走了出去。

阿忠和车子早已经等在安全通道口,见到酷着一张脸的BOSS和越挣扎越愤怒的BOSS夫人,厮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是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幕——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阮东廷最擅用的一招——当初不也是用这招将那一群记者耍得团团转?

可今天,被耍得团团转的,是她!

阿忠将车一路驶到阮家,诡异的是,这素来有佣人忙进忙出的大宅子今日一个人也无。

她不禁有些慌:“你带我来这做什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而他还抱着她,双腿连停一秒都没有,直接往二楼房间里走去。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啊!”

可阮东廷却不动如山,长臂如同上了锁,紧紧箍住她妄图动弹的四肢。进了房,踹上门,恩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顷刻间,竟被他抱着坐到了沙发上——不,不,描述错误:是他坐着,却过分地让她趴在自己大腿上——面朝着地板!屁股朝天!

“知错了没有?”冷峻嗓音从头顶传来。

可她哪还有心思去回答?这羞辱的姿态完全突破了她的忍耐限度:“放开我!”

可刚要挣脱,却听到“啪”——陈恩静僵住,只觉得天地间“轰”了一声,所有理智瞬时间燃烧殆尽——他竟然……

太!过!分!了!他竟然像教训小朋友一样打她的屁股!

臀上火辣辣的痛,那是阮东廷的杰作!

“说,错了没有?”他竟然还问。

“你、你……”她气得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啪!

于是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她真是要疯了:“阮东廷!”

“就冲你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丈夫,我就该多给你两下!”

眼见着那只手竟真的又扬起,这回恩静再也顾不得形象了,使尽全力就要从他腿上挣起来。他越用力,她就越挣扎,最后甚至嘴一张,往他手上就是一咬——

“Shit!”

只一瞬间,女子便逮到了机会,挣起身。

可没用。

温热气息又迅速罩了上来,还不等她反应,便将她一整个地圈入温暖的怀抱里。

“阮……”之后的字眼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因为,某人的唇已经不由分说罩了上来:“张嘴!”舌头强硬地探入她口中。

疯了。

真是疯了。

绵长而固执的吻,从强硬渐至温存。他一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后脑勺,强势的舌长驱直入。她的心跳得好快,突突突、突突突,想开口叫他停下,红唇却被一整个地含住,然后,渐渐地,渐渐地,那强势的亲吻缓了下来,就像是想安抚她狂乱的心跳般,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只剩下薄唇轻轻地,不慌不忙地吮吸她唇瓣。

灵魂深处的叹息从她胃底逸出来。

“别闹了,嗯?”他声音低沉而醇厚,如同楼下酒窖中那一排排酝酿太久的琼浆,那般醉人。

只是一只手仍牢牢禁锢着她后脑,容不得半丝挣扎。

恩静狂跳的心突然之间,就这么随着他轻下来的动作,缓了下来。

也不知多久,才又听到低低的喟叹:“见鬼,竟然离开了我那么久……”

就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再粗暴,甚至是掺入了温存,原本牢牢锢住她后脑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你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一点跟着你飞到泉州么?”

薄唇还抵在她唇角,吐出的话语暧昧不明。

却让她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脆弱了:“你不要哄我,我会……”

我会……当真的。

可她没机会说完整句话,男子的唇又罩上了她檀口。这一回,大手开始暧昧地游移在她背后。她虚弱地凝起眉,那唇便泅游至她眉间。她方开口:“你的手……”薄唇又移过来,吞没了她所有的叹息。

随后,是一整夜的混乱。

恩静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游移在她后背的手越来越放肆,他的唇也越来越放肆。她逐渐衰弱的抵御能力还想做垂死挣扎,还妄想拉开他的手:“手拿开……”

“不拿。”

“不要碰我……”

“办不到!”

“阮……”

“还闹!想把全家人都招过来参观吗?”

到底是谁在闹啊?她简直哭笑不得。那样威胁的声音,却配上那样放肆的手,一层层剥开对方冷硬相对的外衣。

仿佛要到地老天荒,至死方休。

隔天醒来时,恩静简直想挖个洞让自己永远埋进去——可耻!她真的是太可耻了!太太太可耻!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被这个人……

她深深闭了下眼,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蠢出了新境界。

身后男子的手臂又缠了上来,带着还没睡醒的咕哝声:“这么早?”

东方才露白,怀中的女子就坐起身来,他迷迷糊糊地瞥了眼挂钟,又将她拉下:“再陪我睡一会。”

“阮先生!”

“嚷什么?”咕哝声好像清醒了一点,但还是夹着睡意地,“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什么?”

“嘘——好好睡饱,等等才有精力办正事。”

“……”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可双手双脚全被这人锁住,就像怕稍有松懈,她就要像上回一样,再一次逃离他的生活。

四肢被禁,面孔也被迫对着他,恩静视线所及,只有男子脸上一点一点扩大的晨光。

那么好看。英挺的鼻是鼻,微凹的眼是眼,他大了她那么多岁,可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却只是更加沉稳的气韵。这样的男子,在年少无知又参不透生活之苦楚时爱上他,是多么轻易的事情啊。

直到房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极轻地,就两下,却让阮东廷的眼瞬时间睁开,再不复方才的睡意朦胧。

十几分钟后,当恩静不知所以地看着他穿戴整齐,然后在他的督促下自己也穿戴完毕后,门口再一次传来那道敲门声。

这一回,还有阿忠低低的声音:“先生,抓到了。”

“怎么回事?”

“什么抓到了?”

“我们要去哪?”

一路上阮东廷尊口紧闭,对恩静的提问一个也没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一路往楼下走。

可除了恩静外,这宅子里的其他人,却大多都知道了点零碎:昨天早上阮东廷难得回家,带着一款新研发的玫瑰布丁让妈咪和俊仔品尝,可俊仔嘴挑,说玫瑰布丁做得不够清爽,需要再改进。阮生说酒店里还缺了点特殊配料,而那配料甜品间里刚好有一些,所以打算在明天不去酒店了,就留在甜品间里改造。

以上都是铺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今早,当醒来的恩静被阮东廷再一次拉躺到床上时,有一道身影悄悄遣入了甜品间。

她的手上有东西,她对这个甜品间是那么熟悉,她极其轻易就找到了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然后,举起手上的东西就要安装——整个流程一气呵成,熟稔得仿佛做过了无数次,只是就在那黑乎乎的东西就要被装到角落时,甜品间的灯“啪”一声,亮了。

“真巧啊,勤劳的张嫂。”最熟悉最威严最冰冷的声音,就在甜品室门口响起!

是秀玉,还有司机阿忠!

那正熟稔地将监控器往墙角上装的张嫂惊呆了——不是大家都外出了吗?老夫人不是带着小少爷出去旅行了吗?阿忠不是请假吗?这家中上上下下的佣人不是都放假了吗?可现在这一切、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她手中的监控“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秀玉含怒的声音正好响起:“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这么信任你!阿忠——”

“在!”

“去把先生叫下来!”

当恩静被阮生拉到甜品间时,看到的,就是妈咪站在哆哆嗦嗦的张嫂面前,严厉得就像是要把张嫂吃了的样子:“你给我老实交代,前后一共装了多少只监控?”

恩静震惊了——张嫂?

可阮东廷的声音里却一点意外也无,就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幕:“所以,为什么我坚持说事情不是秋霜做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难怪明明一早就能引这条老蛇出洞的,可他偏偏要把视频藏在她公寓、引她回来,就是为了要让她亲眼见识这条在阮家藏了多年的毒蛇!

恩静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电光石火间又想起那一次,她建议妈咪装修房子时,妈咪让张嫂去通知何秋霜搬家,结果监控当晚就被拆了!她满心愤怒地以为是何秋霜,妈咪也满心愤怒地以为是何秋霜,可原来——对,原来,还有另一个嫌疑人!

只是,恩静又突然想到最早接收到的消息:“可初云之前说,何成曾经向她透露说是何秋霜安装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幕后指使者最高明的地方。”

“幕后指使者?”

“你以为,这老贼要是没有收到好处、没被人指使,她敢在家里做这种事?”他顿了一顿,而后冷峻地看向已经吓坏了的张嫂:“送警局,我阮家不做违法囚禁的事!”

“那监控呢?”阿忠问。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浮现在阮东廷唇角:“装上去。”

“阿东!”妈咪攒眉。

他的笑依旧从容:“别急啊妈咪,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让“阮氏”的员工们窃窃私语的是,第二天,恩静竟又出现在酒店里——股东大会上!

“阮氏”的股东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清晨,股东会上无端端多出了一名女子。那是早已被各路媒体形容成“阮氏弃妇”的陈恩静,依旧面色平静,眉眼疏淡,只是,竟岿然坐于阮东廷惯坐的位置上!

就在众股东面面相觑时,坐于她身旁的阮东廷开口了:“我和陈恩静女士的离婚协议里规定,我手头上70%的‘阮氏’股份,将有六成会划到陈女士名下。”

整个会议室都沸腾了:“什么?”

百分之七十的六成,那不是百分之四十二吗?

离婚协议一签下去,这女子倒成“阮氏”的最大股东了?

只有最中央的两人波澜不惊,恩静转过头去,轻声吩咐站在她身后的男子:“刘律师,麻烦你宣读离婚协议里关于股份的那一条。”

“好的,‘陈女士’。”

会议室里瞬时鸦雀无声,方才的哗然全数敛起,只刘律师的声音流淌着,一字一句:“阮东廷先生手头拥有的‘阮氏酒店’的股份,将有60%被分配到陈恩静女士名下,即时生效。陈恩静女士必须接受,并在‘阮氏酒店’里担任实职。如双方任何一人拒不履行,则离婚协议失效;如陈恩静女士在接受股份后出现任何不测,无法接管‘阮氏’和股权,则股权全数归阮张秀玉女士所有。”

最后一条更离谱的规定,让这一席股东纷纷吸了口凉气:“什么?意思是再一次让阮老夫人当大股东?”

就连恩静也皱眉——很明显,这是合同里新添进去的条款,她并不知。

可刘律师却像事先已和阮东廷通过了气,笑眯眯补充道:“前提是,如果陈女士有任何不测。当然,我绝对相信陈女士会健康又平安,所以,股权和管理权还是归陈女士所有。”

恩静看向阮东廷,男子的脸半掩在落地窗外洒进的晨光里,平静得看不出情绪:“协议书里所提及的‘实职’,是指‘阮氏’的总经理职位,所以从今天起,陈女士调离财务部,到三十九楼的经理室办公。”

与他只有一墙之隔。

一众股东简直惊呆了,恩静也错愕,可她没机会拒绝,因为很快,阮东廷便宣布了散会。

“为什么要调我的职?这点刘律师并没有和我说啊!”等股东们都退出去后,恩静飞快来到阮东廷面前。

“现在不是和你说了么?”

“你这不是在‘和我说’,你这是在‘通知我’!”

“有区别?”

她气得竟有些发抖,简直不敢相信这人能不可理欲成这样。

你听——“要么任职,要么取消离婚协议,选哪个?”他的口气那么张狂。

“你!”

“你看,这就是我没有提前通知你的原因,”他手一摊,仿佛自己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完全没必要,不是么?”

太过分了!

可当然,他阮某人前脚能出张良计,她后脚就敢过墙梯。全世界都以为离婚协议里那一条“60%的股权归陈恩静所有”是她这“阮氏弃妇”厚着脸皮要求添上去的,好,很好,那她就让脸皮再厚一点——要搬上三十九楼是么?要当总经理是么?有何不可?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总经理一就职,便在“阮氏”上下掀起了改革大潮。有些自然是有意义的,比如人事改革,能者居上,且将每年“十佳员工”的评选范围从高层扩大到基层员工,调动众人的积极性。可另一些,就莫名其妙得令股东们愤怒了,比如说,将一贯出现在茶楼、普通茶餐厅的南音,引到“阮氏”的早茶厅里。

“岂有此理!我们‘阮氏’是星级酒店,来往的都是大人物,把这种音乐引进来算什么?”

“难怪早前小道消息说她是个歌女,我看八成是真的!”

“这阮总也真是疯了,竟由着她胡来!”

“有什么办法?不就为了尽早甩开她,奔赴他的美人窝嘛?”

Cave一来到“阮氏”便听到了这么堆闲言碎语。在阮东廷的办公室里,素来人贱嘴更贱的他当然不忘损好友:“再这么下去,本少还真是替你的前途担忧呢。”

阮东廷却连眼角也没抬一下,自顾盯着手头的文件:“两件事:第一,下次进办公室前再不敲门,我会让保安把你驾出去。”

“第二呢?”

“第二,有屁快放。”

Cave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啧啧,粗话都飙出来了,看来恩静妹妹的大改革闹得你够呛啊!”邪魅的俊脸移下来,这妖孽,连对着男人都能这么放电,“要不哥们让Marvy出面,帮你劝劝她?”

“你以为有用?”阮东廷不以为然地瞥他一记,这下终于是搁下了文件,目光越过空中隐形的尘埃,不知落到了哪里,“想闹就让她闹吧。她心里有委屈,不闹一闹,也不痛快。”

“股东那边呢?听说现在意见很大啊。”

“那又怎么样?”他的谓叹几不可闻,“既然是我的人,她敢闹,我就没理由不敢当。”

他目光深沉,可Cave却一点也没被这深沉感染到:“啧啧,感人肺腑哪……”可你看那张脸,哪里有感动的痕迹:“只可惜你在这深情款款,我们恩静妹妹在那,可是闹着要离婚呢。”

愚蠢的旁人们都以为是阮生提出的分手,可他是谁啊?是有点贱却一点也不蠢的Cave连,一句话便能让万年面瘫冷了脸:“你以为她离得成?”

“我不知道啊,重点是我们恩静妹妹以为她离得成呢。”

阮生面一黑,凌厉光线从眼底射出,下一刻,嗓音陡然下沉:“那现在就加快速度吧,我需要你出面。”

可连大少爷还是那么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哎,‘出面’很费劲的呢,阮总。”

“给你加一成。”

“真的很费劲呢。”

“一成半。”

“真的……”

“别给脸不要脸!”

“OK,成交!”

没有人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也好,反正他们也不打算让旁人知道。

这边连楷夫春风得意地从总裁办公室退出来,那一边,恩静正在早茶餐厅里指挥工人布置南音唱奏的舞台。

一道靓丽的身影从隔壁的咖啡座移过来,怒视着恩静:“你真行啊!真的要把阿东的心血毁掉吗?”

当然,面对着别人的产业都能这么颐指气使的,还能有谁?恩静脸转也不用转,便知那必是何秋霜无疑。

“阿津,幕布再往右移十公分。”她自顾指挥着工人,全然视她为无物。

高傲的何秋霜哪能忍受这种度?

“我在和你说话!”干脆三两步踱到恩静跟前,瞪着这一派在她看来简直荒诞至极的闹剧:“在星级酒店里唱南音?陈恩静,你要股份,好,股份给你了!你要当总经理,好,职位也给你了!可你竟然还敢在这无理取闹,到底凭什么?”

“你呢?”恩静的面色却十分寡淡,是那种很明显不把对手当对手的淡,声音不咸不淡地,她说:“门都还没进,就急着想摆总裁夫人的架子,请问又是凭什么?”

只一句,就激得秋霜怒气大起:“陈恩静!”

身后似有镁光一闪而过,恩静淡淡地往那处瞥了一眼:“如果想让阮先生丢脸,就趁那边的狗仔没收摄像机,尽管洒泼吧。”

秋霜立即转过头,可很快,就在确认了真有娱记在那边后,俏脸便又阴转晴了:“谢谢提醒啊,‘陈女士’。”

话落,她风情万种地朝那狗仔走去。恩静还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就听到何秋霜的声音好愉悦地响起:“你们这些当娱记的也拜托一点嘛,像她这么厚脸皮的,股份都给了,总经理也让她当了,还死撑在那里不签字,你们竟然也没人报导,真是……一个个都在做什么啊?”

狗仔的娱乐嗅觉瞬间被点醒。

陈恩静面色一冷。

第二天,大街小巷里传的都是“‘阮氏弃妇’得了股份却还死撑着不肯签字”的消息。

简直成了全香港的笑柄。

不,何止香港?几天后她接到大哥的电话:“阿爸很好,阿妈也很好……”絮絮叨叨了一堆后,才问她:“如果你觉得不好,恩静,要不要回家?”

家吗?吾心安处是故乡,可原来,故乡里的人也知道了她的丑闻。

“大哥,我的事还没办完,暂时不回去了。”

“事?离婚吗?”

“嗯。”

“恩静啊,其实妹夫他……”

“好了,别替他说话了。”

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毕竟原本自己说了今晚要来她公寓谈事的他,下班时间还没到,就因为何秋霜的一句“身体不舒服”,双双消失在“阮氏”。

一整夜,她一个人坐在静谧的公寓里,如同那漫长的十余年的等待时光。

静寂如死。如死的静寂。

许久,才打开餐桌上的牛皮纸袋,取出一纸文书,签下了名。

她培训的南音团队已经能完美地演唱出她和他都爱的经典曲目了,《陈三五娘》,《子夜歌》,《琵琶行》……只不过,还没有正式登台表演过。

约上他作最后谈判的那一日,恩静只在电话里说:“来茶餐厅验收我的工作成果吧。”阮东廷以为她说的“成果”只是这一支南音队伍,不作多想,便搁下了手头的工作。

时值傍晚,午茶已过,晚茶未到,又是下雨天,整个茶餐厅里人影寥寥。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要把窗关严,只是失神地坐着,任细雨绵绵地打湿了她衣袖。

阮东廷一过来就先替她关好窗,又拧眉拉起她的手,抽出手帕擦拭她衣袖:“怎么回事?下雨了也不懂得要关窗……”直到黑眸瞥到桌上的牛皮袋,“这是要做什么?”

烧成灰他也能认得,那就是她拿来放离婚协议书的袋子。

他的眉蹙然死拧了起来。此时台上的歌女已经调起了嗓,幽婉弦声如泣如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好一派寂寥的秋景,她静静听了两段,才开口,说:“阮先生,请你把协议书签了吧,我很想回家了。”

这城市的繁华夜景再迷人,终究也不是她的安栖地。她想念那一座有着腥湿海风的古城了。

阮东廷却看也不再看那牛皮袋一眼:“可以,我明天就让阿忠去给你搬行李,送回阮家。”

“我说的不是阮家!”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

可很明显,故意装成不知道:“不是阮家还能是哪里?”这一次,冷然的脸似乎掺入了一丝怒:“恩静,你不把我当先生,也不把妈咪当妈咪了是吗?知不知道自从你搬出来后,她老人家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当然知道!即使不去探查,因初云的事而时不时到秀玉那儿去的Marvy也告诉过她:老人失去了女儿,现在又失去了钟意的儿媳妇,能陪她听歌剧、能给她唱南音、能同她聊天解闷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妈咪素来疼女比疼男多,初云走了,恩静也走了,现在一看到阮东廷她又心烦,在阮家,你说不上她有多大变化,可厨子却换了一个又一个,皆因秀玉说:“不知为什么,吃不下,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她沉默了。

为什么年轻人做的这一切抉择,最终会伤害到的,都是老者?

台上歌女依旧悠悠地拂着琵琶,调着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是半首曲的时间,已有幽愁暗恨生。

“恩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浓眉死拧的男子才像是做了艰难的决定,告诉她:“我现在其实是有计划的。”

恩静闭了下眼睛——他有计划,聪颖如她是料得到的,从那天他在抓到张嫂后还把监控器装上去,她便知,他一定是有计划的。

只是啊:“你的计划就是放任何秋霜伤害我、放任全世界来取笑我吗?”

“如果我能说,这只是必要的计划之一呢?”那对暗邃魅黑的眸心依旧如一泓深潭,冷峻,却勾人。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沦了:“那我真的觉得,阮先生,和你在一起好累。”

真的,好累好累了。

这一天的谈判还是以失败告终——没有人知道的,他根本就不肯签字。她将协议书留给他,昨夜便已签好了自己的名,就待他签字生效:“你什么时候签好了,就让刘律师过去拿吧。”

而后站起身,离开前,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加大了的雨势。

怎么会这么巧呢,似乎每一次同他谈分离,都要下雨,从十几年前下到十几年后,还不停。

突然间,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雨夜,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时,低低询问已经逸出口:“阮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她总爱问他这个问题,问了好多遍,问到这一刻,他都开始怀疑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答对过。

所以,她自顾地笑了:“你想说1987年,阿陈过世的那一日,对不对?”

他的回答,永远都不对。

恩静离开了餐厅。《琵琶行》已唱到了尾音:“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

座中泣下谁最多?

那真正身临其境的人,到最后,其实已经流不出一滴泪。

隔天阮东廷真的把签好名的文件拿过来了,不过不是离婚协议,而是股权让渡书。

“把名字签下,从今天开始,‘阮氏’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都是你的了。”见她似有拒绝的意思,又说:“你不收股份,那离婚协议我就永远不签。”

恩静无奈,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由添进了讽刺:“为什么不签?有钱送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

“最好真的是。”

恩静把合同扔进抽屉里,连看也不再看一眼。

她的办公室就在阮东廷隔壁,这一层楼,其实也就他们这两间办公室。因为这阵子阮氏出的事太多,所以平常没什么事的话,普通人是上不来这一层的,就连清洁,也只由阮生信任的清洁大婶来做。

当然,那被信任的清洁大婶,便是被初云从大陆带过来、并得到了恩静信任的李阿姨。

十点半还有个小会,自从当上总经理后,她总是大小会议无数。有时候会一开,就从早开到晚,人家朝九晚五,她朝九晚九,于是那姓阮的便有理由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她怎么拒绝都没用,因为这人根本就听不懂拒绝。就像昨晚,和他在茶餐厅里说完事后,“阮氏”的高层还有个会要开。她明明一散会便溜往酒店后门口,想避开他,结果一到后门,就看到阿忠站在那儿,憨厚又老实地对着她笑:“太太,请上车。”

回到家时,就看到阮东廷已先她一步坐到了大厅里——对,从储藏室的另一个门进来的,他来她家,从不走正门。

可昨晚和其他时候能一样吗?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才在茶餐厅里和他谈签字,几小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坐到她家,完全把自己当成男主人的样子!

她真的怒了,只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这个人都只当耳旁风。“砰”地一下摔上门,她来到他面前:“你又来做什么?我们都要离婚了!”

阮生却只是翻了面报纸,不为所动地:“能换句台词吗?每次见到我都得提醒一次。”

“那是因为你怎么提醒都不改!”

“有什么好改?”他扔下报,起身站到她眼前,声音柔柔,气定神闲:“要离婚怎么了?那天不也是说要离婚,可到最后还不是和我睡了?”

“阮东廷!”他竟然敢说这种混帐话!恩静飞速涨红了脸,只觉得这公寓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在取笑她的没定力:“那、那是因为你强迫我……”

“你确定是我强迫你?要换了其他男人,你也让他这么‘强迫’?”

“你说什么?”

“你完全可以甩我两巴掌,再让我去死,或者扯大嗓门喊救命,可你没有,不是吗?”

“阮东廷!”她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已经红到胸口了,“住嘴住嘴住嘴!”

“好了,”他低低地笑了,一手控制住她闹腾的两只手,另一手拥住她,“别闹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一个问题?”

她动作停了下来。

“阮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几个小时前,她这么问过他。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这么问她。

“可是啊,”恩静的谓叹听上去那么无奈:“如果是由我自己来回答,这问题就已经没意义了啊。”

所以她不会再说了,再也不会说了。

男子的目光看上去那么复杂:“你问我为什么怎么提醒都不改,恩静,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目光似思索,似犹豫,又似有无数深沉的心事。他说恩静:“那是因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分钟空闲,哪怕你再恨我,我都想让你待在我身边,你——明白吗?”

不,她不明白。

也曾经有过那么多时候,哪怕只有一分钟空闲,哪怕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她都那么想待在他身边。可那一些时候,她心里头只有他一人,全世界能与她沾上关系的男子,只他一人。

可此时他的身边,还有其他人。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阮生叹了口气,明明就是妈咪所说的“脚踏两条船的混帐东西”,可每次说到这里,他面上总有一种退让的无奈感:“好了,我不和你争这个。恩静,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会明白的。但现在先答应我,别那么快下决定,嗯?至少先陪我揪出伤害初云的凶手。”

凶手吗?可是啊,她幽幽想起了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初云:“凶手?凶手又要到什么时候才揪得出来呢?”

“我看,很快了。”阮东廷的眼里晦暗不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

然后第二天,这人就送来了股权让渡书。

开会时间到,恩静走出办公室时,看到李阿姨在外头用吸尘器做清洁,便随口唤她:“李阿姨,麻烦你去收拾一下我的办公室。”

随后,走进隔壁的总裁室。

真是小会,就四人——阮东廷,恩静,连楷夫,Marvy。

她一走进,拴上门,便看到那对据说已开始出双入对的男女正饶有兴致地盯着阮大总裁的办公桌——不知何时,那里多出了个小型的监控视频,恩静走过去,就看到熟悉的场景。

那是她的办公室。刚刚被叫进去做清洁的李阿姨一进去便将门关上、将吸尘器放到门边,确定不会有人进来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办公桌后面,然后,想了一想,又走到门边,打开明明没有在运作的吸尘器,在“翁翁”的声音里,返回到书桌后,一个个拉开了恩静的抽屉。

第三个,最中间的抽屉,里头有一本股权让渡书。李阿姨拿起它,悄悄将它塞到吸尘器底座,同时,从那底座掏出另一本……

狸猫换太子!

砰!

却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踹开——原本有笨重的吸尘器挡着,这门是没那么容易被推开的,可这会儿,偏偏有阵庞大的力道一举踹开了那扇门。

紧接着,是阮东廷冷得吓人的声音:“李阿姨,我的让渡书好看吗?”

狸猫,看来是换不成太子了。

“联系过警方了吗?”

“当然,这点事还需要你交代?”

“让他们低调点,‘阮氏’现在到处是‘那一边’的耳目,别打草惊蛇了。”

“我说阮大总裁,你做什么事都这么谨慎,人生真能痛快吗?”玩世不恭的声音无疑出自连某人之口,只不过被与他对话的阮东廷冷冷瞥过一记后,厮又改口:“放心吧,那条‘蛇’现在正春风得意呢,哪那么容易被惊动?”

此时阮东廷的脸上是谁也见过的表情:夹杂着冰冷、恨意以及欲除之而后快的凶狠神色,全权射向他正对着的那老女子!

那一个,穿着他“阮氏”的员工服,一手握着吸尘器一手拿着股权让渡书的李阿姨!

“阮、阮总,”李阿姨好像很无辜地看着四周围的人,“您在说什么?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看……”

“别作戏了,”Cave冷嗤了一声,“老太婆,本少可是关注你好久了。”

话落,只一瞬间,李阿姨的面色骤变——和之前被抓包的张嫂不同,就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她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原本装出的无辜全部退却,连带着平日的和善面目也退却,就在让渡书被阮东廷抽回时,她一点表情也没有,眼里突然之间,就从原本那纯属于李阿姨的神情变成了冷漠,全权的冷漠。

那初见时和蔼的善良的有点儿笨拙的李阿姨不见了。

那一遍一遍地和她说“太太您劝劝小姐吧”的李阿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冷漠的、训练有素的老女子,带着精明强干的神色,在Marvy冷着声低咒“竟然是你这老东西”时,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前方。

阮东廷冷冷盯着她:“说,到底在酒店安了多少个监控?”

恩静吃了一惊:监控器不是张嫂安的?

可很快又想起那日在何秋霜病房里,阮生莫名说出的那一句“你们怎么知道装监控器的只有一人”——原来,原来竟真的不止是张嫂一人!

可李阿姨——不,或者她根本就不姓“李”——这陡然陌生的老女子只是不为所动地盯着前方,就像没听到阮东廷的问话。

“不说?”他却也不急,只是口吻里不着痕迹地添了丝狠意:“没关系,等等到了警局,阿Sir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话落,几名便衣正好在秘书的引路下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恩静认得,就是同Marvy相识的李Sir。

“就是她?”李Sir指着老女子问。

阮东廷点头:“这老鬼和上周进去的‘那个’,是为同一个人办事的。”

“那就交给我们吧,‘那个’也交代得七七八八了。”李Sir的口吻颇有自信,话中的“那个”,指的自然是上周被阮东廷活捉于甜品间的张嫂。

“那就有劳李Sir了。”

两名便衣左右架起李阿姨。可就要离开办公室时,从头到尾都沉默的恩静突然喝了声:“慢着!”

“怎么了?”李Sir顿住脚。

却见恩静像是突然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也不管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冷着脸,突然快步来到李阿姨面前:“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初云就是有目的的?”

她浑身冰冷,想到那一夜在厦门的医院里,那坏脾气却软心肠的女子曾经全身心地依赖着这妇人:“李阿姨,再坐一会吧,先别走,一个人我害怕……”

可原来,真正可怕的是这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竟然是她!

是那一个“及时”将她送入医院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及时发现”恩静的房间被人动了手脚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口口声声感激着“二小姐的大恩大德”的大婶!

这一桩桩过往,剔除了和善的表皮后,竟丑陋冰冷得如同十八层地狱,一层又一层在她眼前剥离开来。

“那些恙虫就是你放到初云和我的床上的吧?却佯装成别人放的,就为了骗取初云的信任?”她眼底利光乍现,而那老女子却仍是沉默,只是在恩静一句一声“初云”时,原本无动于衷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你眼睁睁看着她中计,看着初云为了帮你,一次次求她哥带你来香港!然后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你的同情对你的好,再然后,你心安理得地把她杀掉!天,你这条毒蛇,你这条毒蛇!”

“不!”完美的怒气在这张原本已丧失了表情的脸上绽裂开来,李阿姨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什么我都认,可初云小姐,”她顿了一下,口气突然间,弱了下来:“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李阿姨又不说话了。

直到阮东廷冷冷地开口,一边走过去牵住恩静的手,一边问:“李Sir,‘聪达’汽修厂里的那个年轻人,你们抓到了吗?”

李阿姨重新构建出的冷漠才再次被打破。蓦地,她瞪向阮东廷:“你做了什么?”

“那取决于——你们先做了什么。”在李Sir点头说“抓到了”之时,永远玩世不恭的连大少也插进来了。依旧是那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的狠意却丝毫也不亚于阮东廷:“话说回来,本少还真是要感谢你那可爱又自作聪明的儿子呢——为了将作案时间指向何秋霜,竟说自己八点半下班、九点半到家——智障哟,智障!‘聪达’什么时候在星期五也要上夜班了?”一边说着,那张俊脸一边转向他家女神:“所以为什么你一和我说那臭小子八点半下班,我就断定他在撒谎,现在明白了吗?”

Marvy冷哼了一声,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粗心大意,只对着李阿姨咒了声:“老贼!小王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李阿姨却不理Marvy的讽刺。

Cave愉悦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上刀山,下油锅!”

“你……”可没“你”完,李Sir已经向手下的警员使了个眼神,将李阿姨带了出去。

Marvy说她也要去看一看,便拉着Cave一同去了。

余下这一男一女,在陡然寂静的办公室里。片刻之后:“在想什么?”阮生的手还牢牢牵着恩静的。

恩静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李阿姨消失的那一处:“你是怎么发现她的?”

“那你呢?”

“我?”她回过头来,不明所以。

阮东廷说:“你曾经对我说,能同时在阮家和‘阮氏’兴风作浪的只有秋霜一个人,所以那时候,你、妈咪、颜小姐三人都更加确定了凶手必定是秋霜。可是恩静,你怎么能确定就只有一个人?如果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在阮家、另一个就在‘阮氏’兴风作浪呢?”

是,时至如今她终究要承认,原来她的思路一直都是错的,她把所有的事都窜起来——其实所有的事也都是窜起来的,只不过,执行人却是分开的!

可她忽略了这一点,她和Marvy这两个不成器却又自作聪明的半调子侦探,竟固执地将两个人做的事判定为同一个人所做,然后,固执却盲目地,将所有线索都推到了何秋霜身上!

“还有一点,”阮东廷说,“你有没有怀疑过秋霜的药怎么会在李阿姨家?”

恩静想到李阿姨之前说的话:“她说是初云落下的,那晚初云本来是打算把药拿去给何秋霜……”

“把药拿去给何秋霜?”阮生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讽刺:“可你又说,她那晚之所以会再去找秋霜,是因为她认为食物中毒的事情是秋霜做的?”

恩静僵了一下——难道说……

阮东廷点头:“恩静,如果是你,在讨厌着一个人时你可能还会顾及她的安危。可就初云那性子,如果那晚她去找秋霜真的是为了算帐,你以为她还会那么好心把药拿去给她吗?”

“那、那药……”

“药店的视频是真的,那天秋霜的药弄丢了,所以当晚她就到酒店附近的药房里去开药。而至于那弄丢了的药,恩静,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拿走的?”

“你是说……”

“没错,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色,其实他们天天在‘关照’你的生活,比如,清洁工。”

她踉跄了一步——清洁工。

清洁工!

天天按时打开酒店每一个房间的门,天天按规矩敲开顾客的房门,天天做着最寻常最不起眼的事,可你怎么知道,她们有没有再做点什么其他事?

“可是,可是,”她声音好虚弱,脑中不断不断浮现起初见时李阿姨慈祥的脸、忠厚的神色,不断不断浮起在厦门的那一夜,老好人李阿姨对她说:“太太,请你多劝劝初云小姐吧,她最近好像得了疑心病,老疑神疑鬼的。”那么诚恳,那么关切,可人心,终究是隔了层肚皮啊!“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偷那瓶药?”

阮东廷说:“第一,有了那瓶药,她才能在初云的出殡日上和秋霜私下见面,继而引你们将初云的死和秋霜联系起来;第二,她又要保证秋霜最后能全身而退,所以在确定了离酒店最近的药房里有监控器后,她拿走了秋霜的药,以确保秋霜那晚出现在药房里,让监控录出她的不在场证据。”

“为什么?”

“因为幕后指使人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出事。”

“你说‘自己的女儿’?难道……”

“是,何成!”

她整个人陷入了办公座椅里,浑身冰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张嫂,李阿姨——何成!

阮东廷脸上再次出现那种夹杂着冰冷与仇恨的神情:“对,都是何成的人!只不过张嫂是作为我阮家的墙角被何成挖走的,而李阿姨,从一开始就是替何成办事的。”

恩静无力地摇着头,脑中慢慢慢慢地,便浮起初云遇害的那一晚,在离家之前,初云对她说:“至于那奎宁中毒的事,我想了一整晚,发现有个人很值得怀疑。等等我就到‘那个人’那里走一趟。”

而她这个蠢货,竟再直接不过地把“那个人”和“何秋霜”三字联系到一起!明明初云说“我等等就到‘那个人’那里走一趟”,明明当晚初云已经到李阿姨那儿走了一趟,可她就是那么蠢,不过是在监控器里看到初云到何秋霜房外等了片刻,便再也考虑不上同样被拜访的李阿姨!

她将脸埋入双手间,提问的声音几乎是艰难的:“Cave刚刚说,初云的死和李阿姨的儿子有关,是什么意思?”

“初云就是他害死的。”阮东廷的声音充满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和警方配合着抓住了那混小子之后,Cave对他说的话:“那一晚,初云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一晚,初云原本是不用死的——当她怒气冲冲地来到李阿姨家,怒气冲冲地质问这老女子:“王阿三的毒就是你下的吧?我和大嫂的包里同时出现了奎宁毒液,而那一天,唯一和我们俩都接触过的人只有你!李阿姨,枉我这样帮你、这样信任你……”她眼底的痛楚和震惊毫无遮拦地射入李阿姨眼底,“说,你跟着我来香港,是不是一早就设计好的?”

一旁李阿姨的儿子已经眯起眼,危险的神情扫到了初云身上。可女子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毫无知觉:“你说啊!”

只一瞬,李阿姨的神色从错愕到了然,可一瞥到儿子危险的目光后,她又立即恢复回平日里的李阿姨,端着那一脸忠厚老实样:“初云小姐,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小姐对我老李家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都还不了,怎可能陷害于小姐?初云小姐,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千万别冤枉了我啊!”

“可是……”

“好了,好小姐,你一定是吓坏了才会胡思乱想。来,李阿姨先给你倒杯茶,喝杯热的,回头再好好理一理思路,那想害阮家、害‘阮氏’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呢?”她的口吻无害又温和,在这一刻,竟真的将初云草草地唬弄了过去。

只是李阿姨前脚才踏进厨房里倒茶,她儿子后脚已悄悄回房,拨下了一通神秘电话:“阮初云开始怀疑我们了……对,我妈大概是对她有了感情,还想劝她回去‘想一想’……我很怀疑那愚蠢的大小姐回家后还会把这件事搬出来说,到时候……”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那一头,听他说话的人表情却越来越凝重,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成功已经逼近了,小李,在这一个关头,我们容不得半点闪失!”

“我明白了,”小李口气坚定:“放心吧,何总。”

然后趁着那大小姐还在沙发上喝茶,小李悄悄拿走了搁在桌上的车钥匙,潜到她车里,凭着在修车厂里学到的功夫,往刹车上动了手脚……

当晚九点五十八分,初云原想回老家过夜,连夜开往狮子山时——坠崖,亡。

恩静听得浑身冷汗涔涔直流:“这么说来,李阿姨原本并不想置初云于死地?要害初云的,是电话里的人?”

“确切地说,是何成。”

是,那电话里的人,那个用危险的、坚定的、嗜血的声音说“容不得半点闪失”的人,正是何成!

“那李阿姨呢?她到底是谁?”

“就是‘李阿姨’——姓李,家境贫困,在好几家酒店都担任过清洁工,最后辗转到‘何成’做事——所有资料看上去全都没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会同意让初云带她来香港。可我没想到,那老狐狸竟从十几年前就存了栽培商业间谍的心,所以找了这个背景清白的普通人,十几年来,让她以普通清洁大婶的身份,在私底下接受训练,就为了有朝一日来我阮氏,替他做这些事。”

“天哪!十几年?为什么?”她好震惊,抬眼便见阮生眉目中除了愤恨外,有更深一层的凝思。

“为什么?”只听他冷冽声音沉沉地响起,“很快,你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成功已经逼近了,小李,在这一个关头,我们容不得半点闪失——呵,“成功已经逼近”?

我现在,就要让你尝一尝成功逼近又彻底消失的滋味,带着我失去初云的痛苦——何,老,鬼!

传说在九十年代,香港的餐饮业与娱乐事业一样如日中天,97回归年将至,港陆有不少餐饮商纷纷将主意打到了对方的土地上。

于是,近来业界时不时有“大陆餐饮业欲入驻香港”“香港餐饮业大亨有意与大陆酒店合作”等传言,更有细细碎碎的流言,称福建某餐饮大亨正在筹划一项重大的“港陆计划”,大量资金已投入,只要计划在大陆初试行成功,便将一举进驻香港,与本土的餐饮界大亨们分一杯羹。

倒是人人关注的“阮氏酒店”不为所动,依旧守在自己的地盘上。

1994年初夏,碧树苍翠,流金烁石,暑意渐渐转盛时,厦门的“何成酒店”在下坡路挣扎了近十年后,终于声势浩大地在中山路、白鹭洲这两个黄金地段开了两家连锁酒店——也不知哪来的信心,何成竟将大半身家都投入到这两家酒店里,新品试吃会尚未开始,便搞得声势浩大,邀请函寄遍了大江南北的餐饮界人士,记者们请了一波又一波。

可偏偏,没有请到阮东廷。

然而“何成”新品发布的那一天,阮东廷还是不请自来了——不,或者应该说,何成没有邀请他,可他却被何秋霜邀请了。

不止是他,就连Cave、Marvy以及陈恩静,也全都坐到了试吃会的角落里。

就像去年来参加试吃会时一样,依旧是阮东廷与何秋霜一起,Marvy与恩静一起,Cave则低调地坐在她们旁边的角落里。

只是这一回,何家夫妇的脸不再像上次那么臭了。

果真春风得意马蹄疾,面相看上去凶狠吓人的何成今天也难得地眉开眼笑,为什么呢?很明显,呆会儿要呈上的菜色他本人十分满意,你看这满厅的熙攘人潮,竟足足有一半是记者!

“请了那么多记者,这何成也真是大手笔啊。”恩静口吻里有微微的讽刺。昨天阮东廷告诉她今日这酒店里将会有好戏上演,硬是将她从香港催了过来。恩静隐隐地觉得他是有计划的,虽不知计划是什么,可看到这满厅记者,不知为何,她便直觉何成呆会是要后悔的。

Marvy笑了:“记者是很多,只不过,恐怕不全是那老贼请来的吧?”

“什么意思?”

Marvy 压低了声音,挨近她耳侧:“一百个记者里,我估计至少有三十个是你家阮先生请的。”

恩静明白了她的意思。

谁知Marvy话还没说完:“而另外的七十个,还有一半是连楷夫弄来的。”

“什么?”

“等着看戏吧。”

是,等着看戏吧,这出精彩万分的好戏——

试吃会开始了,于是,戏幕拉开了。何成今日所邀请的来宾中,有不少是港澳的餐饮界人士,当然,对竞争对手“阮氏”的所有菜色都不会陌生。所以在新菜品被呈上来之时,这些人纷纷瞠大了眼:生滚螃蟹粥、龙虾尹面、糖心鲍鱼、Cheese Cake、红豆莲子羹……海陆十四味!这不就是被阮东廷撤下了许久的“海陆十四味”吗?

可老式经典酒席重出江湖,竟是从香港移到了大陆!竟是从“阮氏”移到了“何成”!

所有曾经在“阮氏”吃过“海陆十四味”的都震惊了,心中开始怀疑起,这何成的模仿能力何时强悍到这样的程度?

可就在这些人面面相觑时,另一边,没有吃过“海陆十四味”也不知“十四味”菜色的来客们,却在提起筷子试吃了几口后,开始了全局性的交头接耳——

“怎、怎么会这样?”

“天哪,不应该啊……”

“怎么会出这种状况?”

饶是何成再得意,这下也看出了异常。

“怎么回事?”他招来经理,在这样的场面下,再有自信的人也要乱了阵脚。

经理刚刚已经在宾客席里听了一大通“来宾意见”,这下子,面色简直黄如山:“何总,据说这两个月里有家高级海鲜酒楼在闽南一带遍地开花,虽然没有做过宣传,可味道好、价格比起星级酒店更实惠,受到了不少客人的青睐……”

“少废话!说重点!”

“重、重点是,那酒楼里的菜色,就和我们今天试吃的内容,呃,一模一样,可、可是,味道更好……”

何成一张老脸全绿了——菜色一模一样,味道更好?

蓦地,他看向了阮东廷——菜色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他用的正是当年“海陆十四味”的菜谱,会做得一模一样的,只能是同样打出“十四味”招牌的人!

还能有谁?

蓦地,只见何成直挺挺地朝阮东廷走来。众目睽睽,稠人广众,阮生正悠然坐于最中央的桌席上,优雅地,不为所动地,品尝着传说中“何成酒店最新推出的葡萄酒”——呵,和他酒窖里的那一些,还真是有三分像呢!只可惜色泽够了,酒香相近了,可入喉时的醇厚感却相去甚远。

“阮东廷,你耍我?”何成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一张老脸在无数摄像机前愤怒得直抽搐。

可阮东廷却像是听不懂:“耍你?何世伯,小侄听不明白。”

字里行间,用词依然有礼,只是那表情里哪还找得到一丝丝敬意?

周遭的讨论声却是越来越甚,从窃窃私语渐至喧哗,终于,终于有记者——估计就是连楷夫找来的记者——问出了声:“何总,这‘何成’的新菜色和一家新开的海鲜酒楼一模一样呢!可酒楼开业在前,您这菜色该不会是‘仿照’他们的吧?”

“仿照?”另一边,同样优雅啜着红酒的Marvy冷哼,“说得真客气呢,我看,是‘抄袭’吧?”

“可不是么?反正这老贼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连楷夫同她碰杯,妇唱夫随。

周遭喧哗声大起,很显然,那记者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可这疑惑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你看何成那张陡然僵白的脸,再看看阮东廷那优雅的、从容的、胜券在握的笑——他站起身,俯首到何成身边说了些什么,瞬时间何成如临世界末日,可他却依旧微笑着,难得高调地拿起酒杯,用小汤匙轻轻敲击——king,king,king。

在场有多少人认识他?并不清楚,反正绝对不如在香港多。可喧哗声还是随着他这一阵轻击迅速弱了下去,众人的目光由何成移到他身上,然后,看着这男子在停止敲击酒杯后,说:“在下香港‘阮氏酒店’的总负责人——阮东廷。”

周遭人群皆面面相觑——阮东廷?就是传说中那“马上要成为何成良婿”的大人物吗?

可大人物却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受我太太影响,阮某一直对闽南文化怀有浓厚的兴趣,希望能将香港美食融入到闽南的文化当中,所以方才诸位所说的海鲜酒楼——对,正是在下投资的。当年我甫接手‘阮氏酒店’,便将‘海陆十四味’从宴席上撤下来,一是考虑到‘十四味’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二是,我更想将它当成我‘阮氏’进驻大陆的第一席菜肴。”说到这,他淡淡瞥了何成一眼,这及时的一瞥悄无声息,却让满厅看客都明白了何成这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新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瞥之后,他才又开口:“既然是‘阮氏’献给大陆朋友的见面礼,那么阮某保证,酒楼一定会端出最好的水准。诸位若有兴趣,随时欢迎到我处品酒、用餐。”

喧哗之声在他话音落下后又迅速响起,而这一厢,Cave正啧啧摇头:“哎,难怪这家伙敢跟我打赌,说他能不花一分钱就替新开的海鲜酒楼做足宣传,看来这一次,本少爷是输定咯!”

“赌注是什么?”Marvy倒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一成‘恩静’的股份。”

“恩静?”她好奇地看向几乎是全场沉默的好友,“姓阮的拿你的股份去打赌?”

可恩静的注意力却一分也没有转移到她身上。

满厅喧哗的最中央,那轩然站立的男子带着不怒而威的定力,在众目睽睽下,看向她:“去过的朋友都知道,这家海鲜酒楼的名字,就叫‘恩静’。”

“什么?”Marvy一口红酒差点没喷到Cave脸上,“恩静?”

难怪刚刚这家伙说“一成‘恩静’的股份,敢情指的就是那连锁酒楼的股份呢!

可看向好友,正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挂到了大街小巷,却见她同样震惊,且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方发言的男子,看着那男子镇定自若地,如同导演着全世界最伟大的戏剧:“这连锁酒楼的名字,取自于我太太——陈恩静。”

话落,他微笑着朝她走过来,在她和所有外人一样错愕的目光下,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就像1992年,在维多利亚港边的慈善会上,那么多记者围着她:“阮太阮太,听说今天中午在何小姐的房里,阮先生为了维护旧情人,甚至不惜和你翻脸……”那时他冷着脸对着她,在群情沸腾中,朝她伸出手:“恩静,过来。”

于是她将手交出去,一握,便是那么多年。

而今他还是握着她的手,1994年,无数旧时光潺潺流去后,他掌心握着的,还是她的手。

在众人或诧异或羡艳的目光下,他说:“走,带你去看看我在大陆的新计划。”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砰”,随即是众人的惊呼:“何总?何总你怎么了何总?”

可他自顾牵着她,头也不回,更不管身后何成已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走出“何成酒店”时,恩静问。

“你说呢?”阮东廷笑意冷然。

十几分钟前,就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优雅地俯首到那老狐狸耳旁,一字一顿:“其实早在初云遇害不久后,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可我忍到了这个时候,何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再叫他“何伯伯”了,这老东西早已经不配,阮生夹着寒霜的嗓音沉沉持续着:“就为了让你依照原计划,将所有资产都投入到这个‘港陆计划’里,然后,在家财用尽时,给你最致命的一击!知道吗,很快,警察就会来找你了——以杀人和商业盗窃的罪名。而老贼你在入狱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财力让‘何成’翻身!”

“何成,你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而我‘阮氏’的新辉煌,才刚刚开始。”

装修精致的“恩静酒楼”,以美酒与港食为主打,“最优推荐”的单子上,Top10全是她最耳熟能详的:生滚螃蟹粥、龙虾尹面、糖心鲍鱼、杨枝甘露、Merlot,86年干红……

是,除了甜点由Cheese Cake换成了杨枝甘露,其他的菜色——完全就是六、七十年代红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嘛!

恩静轻轻地笑了:“把芝士换成了杨枝甘露,是因为何成在窃取芝士秘方时你还没发觉,手艺都让他学去了吗?”

“我们‘阮太太’真是冰雪聪明。”他眼底含笑,垂头看着她。

可她却不看他。

恩静的目光,幽幽落到了大堂最深处的舞台上,那一处正在上演着的,是纯属于闽南的乐曲——对,南音,而演奏者——对,正是她曾在“阮氏”里培养出来的团队。

依旧曲调悠悠,依旧情怀老旧。

他牵着她的手,参观酒楼,坐赏南音。

他选了靠窗的位置落座,问她:“喜欢吗?”

言下所包含的,当然不仅仅是舞台上奏着的南音。

恩静却没有回答,只说:“大哥之前同我说,他现在的事业是你投资做起来的,说的就是这个酒楼吧?”

“嗯,他目前是闽南区的负责人,日后这酒楼会连锁到大江南北——恩静,这就是我当初撤下‘海陆十四味’的原因。除了你一早就料到的品质原因外,还有这一点:自从接手‘阮氏’后,我就有计划要在香港回归的前后,以这席‘十四味’为敲门砖,进驻大陆市场。”

他目光灼灼,在她耳旁勾画着伟大的宏图——他的“阮氏”他的酒楼将横跨河山,将千秋万代,香港回归后,若干年后,它将成为第一批“Design In HK,Made In China”,而它的创始人阮东廷,亦将成为第一批在大陆成功投资的香港商人。

可,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真奇怪,那台上的歌女,如泣如诉地唱着的曲为什么如此熟悉?不是《陈三五娘》也不是《琵琶行》,她唱着:“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恩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接了下去:“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滴到天明,一曲完毕,第一道餐点也被送上来了。

“生滚螃蟹粥,”恩静微笑着吸了口鲜嫩的香气,“我记得妈咪曾经同我说,这粥光剔蟹壳和清洗,就需要一个半小时。”

“所以你知道一大早起来熬粥是什么感觉了吗?”他指的是那次她扭伤脚,他一大早起来熬粥给她喝的事。

恩静笑:“好辛苦的,对不对?还有那次一大早起来做Cheese Cake和红豆羹。”

阮生听她这么说,心情无端端就愉悦了。明明已经将螃蟹粥推到了恩静跟前,却又拿起汤匙,好自然地就要伸到她碗里尝味道。

可就在这时,恩静的声音又响起:“可是粥做完后,该解决的问题,却始终还是没有解决啊。”

他动作一顿,汤匙生生停在了空气中:“什么意思?”

恩静尝了口那滚烫的蟹粥:“那天Cave说,是李阿姨她儿子的谎言让你们看出了破绽,可是阮先生,”她搁下汤匙,目光从滚烫蟹粥中移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其实,早在我说出何成曾经要求初云替何秋霜‘保密’时,你就开始怀疑他了吧?也就是因为怀疑他,你才会进一步地怀疑到张嫂的头上。”

刚刚就在“何成”的试吃席上,看着这曾来过的地方,她想起去年上演的那一幕钻石项链的丑事——那时何秋霜的愤怒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静以为那是她的演技好,可如今想来,却原来不是演技的问题。

她说:“其实这么久以来,你刻意冷落我、与何小姐出双入对,就是为了让何成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吧?”

“你知道了?”

恩静点头:“今天在‘何成’的洗手间里,何小姐亲口告诉我,她的父亲曾经陷害过我三次,而第一次,就是在‘何成酒店’里,他让服务生将十几万的钻石项链塞进我包里,企图害我去坐牢。”

而为什么会有这么突兀的伤害?相信阮先生一定已揣测出来了——她与他的第一次,凶悍不够温存的那一次,是妈咪命张嫂到她房里燃“香”造成的。而既然是张嫂燃的香,何成能不知道吗?一心妄想着让女儿嫁进阮家的他,顿时有紧逼感压上了眉睫,三下五除二,替女儿除掉障碍的决定便形成了。

可恩静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一切一切,最终,竟是何秋霜那女子告诉自己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大小姐也会有主动同自己说话的一天,不带任何冷嘲或热讽,尽管面色依旧高傲:“这个给你!”就在今晚的试吃会上,趁着四下无人,秋霜跟在恩静身后进了洗手间,将一支录音笔塞到她手里:“里面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可是陈恩静,看在我主动把它交给你的份上,到时候,请对我爸留点情。”

恩静不明所以。何秋霜的表情看上去很凝重,凝重得让她不得不趁着洗手间没人,悄悄打开那只录音笔。

很快,并不熟悉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出来——

“那姓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阿东都把股权让渡书给她了,死女人竟还不肯签字,阿成,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疯了吗?做掉她股份就全落到张秀玉手上了!那老女人向来看秋霜不顺眼,十几年前就利用股权拆散过他们,现在要真让她再当上大股东,你以为秋霜还能进阮家大门?”

“那总不能就这么拖着吧,我女儿都这把年纪了!”

“你女儿难道不是我女儿?可那有什么办法?再说,前几次害陈恩静不成,警方到现在还在查……”

她突然间冷得浑身发抖,尤其在听到最后那一段话——“前几次害陈恩静不成,警方到现在还在查……”

瞬间便想起被刘律师救下的那一次,一群凶神恶煞的抢劫犯追了他们那么久——不,不,哪里是普通抢劫犯?他们想抢的,是她的命啊!

难怪阮先生会硬要她接受股份,难怪他要在合同里添上那句“若出现意外则股权归阮张秀玉所有”,难怪那天在医院里,刘律师和他“借一步说话”后,他便匆匆叫了连楷夫一同离开!

原来,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离谱的是,身为当事人的她,竟从来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因为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吗?”在酒楼里,喷香的蟹粥前,她问他。

阮东廷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说恩静:“你知道了也无补于事,只要他想对付你,天涯海角都能把你挖出来,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从根本上打消对你的敌意。”

“所以你才同何小姐‘旧情复燃’,就是为了让他以为,我存不存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点头,好像明白的样子,可那眼神,是飘忽?是讽刺?是明白却不赞同?

“恩静,”那奇怪的神情让阮东廷突然有了丝心慌,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恩静,那时我虽然怀疑他,却没有十足的证据,而且为了让何成疏于防范、继续他的‘港陆计划’,我别无选择,只好隐瞒住所有人。”

可恩静却摇头:“不,你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告诉我,让我配合你演戏、让我安心地和你一同隐瞒所有人。”她看着他眉间越来越深的褶皱,微微自嘲地笑了,“可你没有,尽管你明明知道,被瞒在鼓里的我是那么伤心……”

可他却宁愿看着她伤心,看着她往南辕北辙的方向上去查初云的案件,看着她痛苦地让自己远离他,看着她搬出阮家。

“你曾经说过你会相信我,可是当事情发生时,你却宁愿和连楷夫商量,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个字。”她顿了一下,眼口耳鼻间,全是凄怆。她说:“我那么痛苦、那么失望,可你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个字。阮先生,其实越到后面我越猜到了你的用意,可越猜到你的用意,我便越怀疑:你和我之间,真的算得上是夫妻吗?”

“恩静!”

她站起身,避开男人因错愕惶恐还是什么情绪而迅速伸过来的手。他要抓住她,就像是这一刻没有抓住,她就要永远消失了。

可恩静还是避开了他的手。

是,做错事的人犹可回头,可岁月已无余地供回头。

她说:“你说让我等凶手被揪出来后再作决定,现在凶手已经揪出来了,阮先生,明天,就把字签了吧。”

打死他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菜上齐了,全是她最爱的那一些,可她却固执地离开了。

他怕她受牵连,不敢让她参与这场有惊又有险的风波;他瞒着她辛苦策划这一切,连新餐厅都以她来命名,可最终得到的,竟是这女子不变的离婚决定!

Cave和Marvy来到酒楼时,就看到阮东廷黑着脸独自坐在餐桌旁。

“你老婆呢?”Marvy问。

谁料这一问却让阮东廷面色更沉。

还是Cave看出了异样:“还没和她说明白?”

“说明白了!”他几乎是含恨地吐出这几个字,可吐完后,又突然站起身,在这一男一女错愕的瞪视下,竟咒了句粗话:“妈的!老子就不信了!”

下一瞬,已然消失在餐厅里。

“他干吗啊?”

“追老婆去了吧。”

是,他的确是要把老婆追回来的,但不是直接去生拉硬扯。看恩静刚刚那态度,生拉硬扯已经没用了。

稍后恩静回家时,还未进家门,便看到门口堆了一大堆礼品——又是补身体的又是补脑的,还有给阿爸的烟,给阿妈的衣服,屋内欢声笑语,一听,那不是阮东廷和父母说笑的声音吗?

很明显趁着她还没回家,阮生就和大哥一起,先到家里把阿爸阿妈给收买了——乘龙快婿和其他女子的绯闻都是为了保女儿周全,是万不得已的,他还以女儿的名字开了那么多餐厅,哪里会是变心了?哪个变心的男人能做这种事?

陈妈火速被收买,陈爸原本僵着的脸,也在阮东廷一口一句“阿爸”和听上去再诚恳不过的解释下,渐渐瓦解。

更别提总替他说话的大哥。

如此连续了三天,他也不回香港,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早中晚三餐按时过来吃饭。这还不够,下午茶和夜宵时间,他一旦得空,也要从酒楼里捎上甜点带上小酒,来家里同陈爸陈妈畅聊。

如此之上心,就连一向站在她这边的Marvy都忍不住训她:“陈恩静啊陈恩静,那家伙都做到这份上来了,你说你到底在矫情些什么啊?”

可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回应Marvy。

有些心事不足以为外人道。或许,也是不知该如何去道。比如说她到底在矫情些什么?八、九十年代的闽南,丈夫已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了,她却仍铁石心肠地不肯原谅,有必要吗?

所有听过她故事的人都会这么问:有必要吗?

可子非鱼,不知鱼之哀乐,不知鱼之冷暖,就像不知她心中对于这场不像夫妻的夫妻模式,其实那么在意。

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在,她就避开。

那一晚,阮生前脚刚离开,她后脚便踏进了家门。阿爸还坐在院子里啜阮东廷带来的干红,见到她,招了招手:“来,来,陪阿爸坐一会儿。”

其实她知道阿爸想说什么。今早出门前,她让刘律师重新传真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签了字后,交给阿妈:“替我拿给他吧。”阿妈却说什么也不肯替她转达。在她老人家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丈夫已经回来说明情况了,女儿明明也是打心底稀罕那男子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这样折磨彼此?

陈爸慢慢啜着干红,也不急着开口,只任那酒香洒满庭院。

最后,还是她先说:“爸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陈爸的酒未停:“那你的答案呢?还是坚决要离婚吗?”

恩静沉默了。片刻后,才悠悠看向屋里阿妈打扫里厅的背影:“是不是只有回到他身边,才能让你们放心呢?”

这几天来,只要那男子在,阿爸阿妈便笑逐言开,同那阵子看她孤身回来时的强颜欢笑完全不一样了。

可阿爸却摇着头:“不,不。孩子啊,是只有你快乐了,才能让我们放心哪。”

是谁这么说过呢,父爱如山。可她却一直觉得,父亲的爱是一片深沉的海。海纳百川,只有这样的辽阔深沉,才能在多年前她未嫁阮生之时,问她:“千里迢迢嫁过去,可如果过得不快乐,要怎么办哪?”也才能在多年后她准备要脱离阮生之时,又问她:“可是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不,她不知道:“可是阿爸,至少目前为止,在这样的关系中我很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这晚阿爸回屋时,依旧是满腹心事的。她留下来,在庭院中静静地吹着风。

盛夏已悄然来临,清风徐徐,漆黑夜空里镶满了明亮的星。

到底是谁呢,把这漫天星斗弄得忽明忽暗,让人坐在星空下想哭。

小别墅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屋内灯火都熄了。她又坐了一会儿,确定爸妈都入睡了之后,才拿起手机:“喂?刘律师吗……我想问一问,以我现在的情况方便出国吗……没什么,就是去散散心,理清楚思绪……”

可话未说完,手机却突然被一个粗鲁的力道狠狠夺过,恩静吓了跳,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看到阮东廷铁青着脸,将手机发泄似地摔到了地上:“见鬼!你就打算扔一纸离婚协议给我,然后拿着我的股份和那小白脸双宿双飞吗?”

他原本是打算折回酒楼里查看今天的营业帐目,可见厨房新烤了一盘饼巧克力味饼干,想到她喜欢,便打包了一份送过来。谁知一走到庭院门口,就听到这女人在问那姓刘的能不能出国。

怒火瞬时被点燃,一百个灭火气也浇不熄。

恩静的手被他抓得好痛:“放开我!”可他不动如山,“放开我你听到了没有?股份是你自己硬塞给我的,要是后悔了我马上还给你……”

“还个鬼!”他却听得更加生气,“把股份还给我,然后更自在地跟着那姓刘的跑路?你做梦!”

“阮东廷!”

“那小白脸到底哪里好?比我体贴?比我好看?比我有钱?还是比我会哄你开心?我放下‘阮氏’那边一大堆事不做,天天来这陪老丈人泡茶,就是为了看你和那个王八蛋双宿双飞?”

她真是要败给他了!这人到底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她和那个刘律师、她和刘律师根本就什么暧昧也没有啊!

恩静深吸了口气,按捺着性子把话再说一遍:“阮先生,你我的事真真和刘律师一点关系也没有。看在这几年的份上,拜托你,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不可能!”

“我把股份还给你。”

“你做梦!”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想怎么样?”他真是要疯了!歉也道了,事情也解释了,一天三餐加夜宵来这儿拉拢老丈人,这女人竟然还问他想怎么样?

他恶狠狠地扳过她面孔:“我想怎么样?我想这样!”薄唇下一秒就压下来,简直比扳着她的那只手还要凶狠地,“竟然敢问我想怎么样?你再装,陈恩静,你再给我装!”

她被咬得生疼,却怎么也挣不开这个凶猛的怀抱:“你不要每次都用这一套……”

“我没文化,就懂这一套!”

“阮东廷!”

“叫什么?回去把离婚协议给我撕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真是要被他的蛮不讲理给气晕了!怎么讲都不听,什么道理都不接受,甚至到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一种要求。

“听到没有?”恶狠狠的声音。

可这下,恩静却再也没有回应了。他吻着她的唇突然尝到了丝凉意,心一惊,速速退开身,就看到这张脸上已糊满了横七竖八的液体:“恩静……”

她用力挣开他。

“怎么哭了?”重点已不在这件事上的阮生当真被她推开了,手一伸,又要抚上她脸孔。

却被恩静硬生生地避开了:“你总是让我听你说,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说的你却从来都不听?”

他听到话头便知她要讲的话尾,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恩静,那是非常情况,我怕你会露出破绽、会出事才不敢和你说实话,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

“可你的解释我不满意啊!一点都不满意!”

“恩静……”

“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安心的,明明一句解释就可以让我不再误会你和何秋霜的,可你不说,你把她留在家里,你公然和她出双入对,你还在尖沙咀给她包场庆生!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就算你有计划,就算怕露出破绽,可我那么痛苦,那么痛苦你完全看不到吗?”

不,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痛苦,却理智清醒地坐视着她的痛苦,然后,硬着心去执行他的宏伟大计。

那么,她这个连一点秘密也不能知道的“太太”,又算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了,”她笑了一下,在泪眼中,竟惨淡地笑了一下,“一开始,你为了她,一次又一次误会我、伤害我;后来你为了你的宏伟大计、为了替初云报仇,什么都隐瞒我,你用你的行为、用全世界的冷嘲热讽来羞辱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一句‘不情之请’就能娶回家的太太,所以活该被你这么瞧不起、这么不珍惜吗?”

“恩静,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连这等陈年旧事也扯出来了,阮东廷头痛地抚额,“我已经和你解释过无数遍了——好,就当我错了,我有第二种选择可我却没有去选择,我明白了、知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吗?那你和我回家,行吗?!”

“不行!”

“陈恩静!”

“你说你明白,可你根本就不明白!”泪水潸潸沾湿了她衣襟,说到这,恩静原本已经有些激动的情绪又缓了下来,声音低了下来:“你这样大男子主义的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永远是你最大,你哪里会明白呢?这么多年了,就连我想要什么、到底在乎些什么,你也从来、从来不曾明白过啊。”

“爸爸说,他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我快乐。”

“可是阮先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快乐啊。”

那么多年了,她安静地隐忍地留在他身旁,呼之则来,触手可及,可她不快乐。

“阮先生,你走吧,真的,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真的,不想见到了……”她虚弱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哭得那么丑,丑得不敢再让他看到。

直到那颀长身影一步一步踏出了庭院,她才终于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天上的星子依旧在闪烁,如同他尚未到来时一般,忽明忽暗,如泣如诉。是否它们也在回望着这一个漫长的故事?

1979年,游轮初见时,他是爱人他嫁的落寞船客,她是歌女。

而在1987年,在厦门落着细雨的沙滩上,船客对着已然忘却了的歌女的脸:“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那样的时光,仿佛已过了一整个世纪。

而今他离开时,树梢上的蝉开始鸣叫,吱——吱——吱——

盛夏如火如荼地降临了。

这是1994年。从十四岁至今,她爱了他十五年。

而最终,亲手写下了这样的结局。

从这天起,阮东廷再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里。

她不知他有没有回香港,反正Marvy和Cave早已经回去,反正大哥每天都说“恩静酒楼”里宾客云集,反正爸妈隔一两天就会被某个不知名人士邀出去晚餐,然后顺手带回来一份她喜欢的苹果香芝士,反正,他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那一天,是打算到中医院去给阿妈抓一贴止咳药吧?在通往医院的某条小巷里,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小姐,东西掉了!”转过头去,却突然当头一棒,她被敲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在某个黑暗的房间里。

炎炎盛夏,她居住的城竟还有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周遭又黑又暗,可她却被死死地捆在破旧椅子上,眼一睁,就听到比周遭还要阴冷的声音:“醒了?”

是何成!

天,他不是被抓进去了吗?掐指算来,应该是要被判刑了吧?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何成轻蔑地冷哼了声,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机拔了串号码:“陈恩静在我这,如果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

“不要!”

阮东廷原本正要问他“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恩静的尖叫声,一颗心瞬时紧紧拧了起来:“我马上过去,不准伤害她!我马上过去!”

“给你半小时。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何成疯了!外头满世界里全是他被判刑后又越狱的消息。事业没了,未来没了,只剩下一连串罪名和肮脏不堪的过去,你教他怎能不疯狂?

半小时里,她的手机响过无数次,可都被何成按掉了。

可半小时快到时,恩静却听到这房间外传来了大门被愤怒推开的声音。

那时何成已经不在这房间里了,恩静猜她的所在之处,应该是某个郊区的套房,她被锁在房间里,外头还有大厅。听到那道推门声,她心中一喜,可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

那是何秋霜,一进门就让抓狂的声音填满了整间房:“你疯了吗,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做这种事!陈恩静呢?”

“阮东廷呢?”

“他不会来的。”

“秋霜!”清清楚楚地,何成的声音也从外头传来,很明显是被何秋霜给激怒了:“你这吃里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气死我吗?”

“你这样冲动行事,将来才会气死你自己!”

“我已经没有将来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无尽的绝望刹然涌上他心头——酒店?哪还有什么酒店?就在几天前的审判席上,那判了他谋杀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业盗窃”的罪名,下令酒店暂停营业,只待阮东廷将一纸索赔书呈上。

只是索赔?他现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港陆计划”里,哪还有能力去应付那一纸索赔?

秋霜还在劝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陈恩静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们才有脸去求阿东撤销索赔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让我死、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让我跳下去……”

“那是因为你先设局要让他跳!你盗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还妄想伤害他老婆,你说他能不反击吗?”她一激动,尖锐的声音就仿佛要穿破每一道墙。

而里头的恩静却只觉得冷。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在这阴森空气一寸寸侵蚀着感观的暗房里,内心真正的寒,却随着门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腾起。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甚至为了转移别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连我也拖下水!设一道又一道的局让所有人以为监控是我安的、初云是我害的!”房外的声音越发激昂,房内的她仿佛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泪,却在说到这里时,突然间,又降低了声音:“对——对!你想说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对吗?因为你还聪明地替我设计了‘不在场证据’,是吗?”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亲,逼近这个仿佛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来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东呢?我和阿东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这个可笑的‘不在场证据’毁了你知道吗?!”

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在她这句话甫落时,又被踹开了。

这一回闯进来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东廷!

可这不孝女却在见到他时就大喊:“在房间里!”

“秋霜!”何成气得发抖,就要朝阮东廷奔去,却被他女儿发了疯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后的那一个计划我也知道!不仅知道,我还配合他隐瞒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戏!你要他的命是吗?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何成失了神:“你说什么?”

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暗房里传来拔高的声音:“阮先生!”

是恩静。

她声音听上去还好有底气,并不像是被折磨过。他松了口气,踹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松绑,而是紧紧抱住这副久违了的身子。

紧紧地,死死地:“陈恩静!”他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不需要我吗?不是说能照顾好自己吗?你这个白痴!骗子!”

“阮……”

“闭嘴!”他几乎是用吼的,刚刚在酒楼里打了电话和秋霜通过气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路程短短,却几乎耗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性。

“你这个白痴!白痴!”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词,他顿了一下,才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放过你!”

松开她的绳子后,阮东廷就再也没有松过她的手。而她也温驯地任他牵着,走出暗房,走过那对呆死了一般的父女。

却在即将走出这套破旧的公寓时,听到秋霜的声音:“阿东。”

微弱地,略带迟疑地。

阮东廷驻了脚。

“记住你的话。”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空空洞洞地,对向了他们那两双十指相交的手。

你看,即使闹得那么不愉快,可原来无名指上的钻戒,两人都没有摘下过。

这一天,直到车子驶回市区,停到她家大门口时,他的一只手也依旧是握着她的,就像怕稍不留神,这女子又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一路沉默,直到要下车时,恩静才突兀地开口:“刚刚何小姐说‘记住你的话’?”

“我答应了她,撤销索赔。”

下午接到何成的电话时,他原本是想报警的,可思绪一转,又将电话拨到了何秋霜那:“你爸绑架了恩静。”

“什么?”

他没心思替她平复心情了,只顾着把话说完:“他要我过去一命换一命。秋霜,谋杀、商业盗窃,现在再加一个绑架勒索……”

“不!不!别报警,求求你——让我来!我保证陈恩静毫发无伤地出来!”她挂断了电话。

可火速将车开到阮东廷传来的地址时,电话又打过来了:“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撤销那一纸索赔书?”

原本是该拒绝的,斩钉截铁地拒绝,可一句“不可能”未说出口,那方又传来了恳求的声音:“阿东,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了——最后一个。”

阮东廷挂断了电话,无声默许了。

原本“商业盗窃”的消息传出来,“何成”的信誉就已经受损了,现在再加上一个赔偿压力,不是逼着“何成”直接宣告破产吗?

可就因何秋霜的一句恳求,他答应了撤销索赔,也就是,给“何成”放了一条活路。

只是这一回,恩静不再纠结于他对何秋霜的让步了。沉默片刻后,她说:“其实你当时相信何小姐,是对的。的确,是我带入了主观偏见去看她。”

“这不是你的错,”阮东廷口气微讽,“毕竟何成为了误倒大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搬出来了,谁会不信?”

“你不信。”

“那是因为我知道凭秋霜的智商和胆识,不可能做得出这种策划。”

她淡淡笑了笑,不想再搬这些旧事了,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明朗。

只是不搬这些事,似乎也就无话可说。恩静垂下头,看着他依旧同自己十指相扣的右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至今没有摘除。

突然间便想起两人结婚的那一日,神父让双方交换婚戒时,问他们:“为什么婚戒要套在无名指上,你们知道吗?在华人里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大拇指代表我们的父母,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父母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食指代表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小拇指代表子女,长大之后,子女终将离开我们;无名指代表夫妻,是一生相守的,粘在一起后,便是永生永世不分离。所以,结婚钻戒要带在无名指上,不仅仅是因为无名指上有一根神经可以连到心脏。”

那一日,神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个试验:他打开自己的双掌,左手的指头与右手指头一一相对着,合上,而左右手的中指却背对着向下弯曲——神奇的是,当他试着打开合起的拇指时,左右手的拇指好轻易地就被打开了;试着打开食指时,它们也能够轻易地被打开;尾指呢?亦同理。可最后要打开左右手相合的无名指时,她却错愕地发现,不管怎么试,那无名指都是打不开的,一打开无名指,则所有的手指都要分开。神父说:“因为夫妻是要终生相守在一起的。”

所以婚戒要戴在无名指上,一日未摘除,便说明一日有着地久天长的愿望。

阮东廷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后来你有没有试着打开过无名指?就像神父做的那样?”

她淡笑:“没有。”

因为那时的她深信,这人生中的左右无名指,是永远也不必打开的。

想到这,恩静笑了一笑,先松开了他的手:“先走了。”

只是推门下车时,又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只唤了她一声:“恩静。”

“嗯?”

“有一家新酒楼明天开业,和你哥一起来吧,”他顿了一下,“届时,把协议书给你。”

那一瞬也不是没有失落的——协议书,是了,她还没有和他正式签字呢,在法律上,其实两人还是夫妻。

只是今日他竟主动开口了,那一刻,恩静胸中突然五味杂陈。

可很快她点点头:“好。”

下了车。

大哥说新开的酒楼不在泉州而在厦门,就在曾厝安的那一片海滩附近。

熟悉的地点总那么容易勾起旧时记忆。

初识阮东廷,就是在7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那夜雾雨绵绵,她随着游轮飘浮在海上,雨落大海时,她遇到了他。

阮东廷说酒楼是今天开业的,可事实上,今日这酒楼却一点也不热闹。没有顾客就算了,竟连服务生也无,恩静一踏进去就感觉自己被骗了,尤其当她看到大堂后竟然还有装修师傅在同阮东廷谈装修方案,她就知道,这骗子一定又有事欺瞒了她。

可这一次,欺瞒她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一见恩静到达,阮生便搁下了工作,走过来:“走吧。”

“去哪?”

他微微笑,沉默地领着她踏出酒楼,越过偌大的沙滩,来到沿海的那一艘游轮旁。

已值傍晚,海天交接处悬挂的夕阳却依然耀眼,阮生指着被阳光温存拂拭着的这一艘轮船,问她:“那年我是不是也包下了这么大的一艘船,才遇见了你?”

陈恩静一惊:“什么?”

他却不再往下说。船内的热闹欢喜吸引了船外人的目光,恩静似乎听到了好熟悉的声音:“是妈咪?”

是,是妈咪。

可又何止妈咪?满游轮的热闹欢喜——她的家人,他的家人,她的好友,他的好友,通通都在这游轮上了!

恩静错愕地看向阮东廷:“怎么回事?”

“不是要离婚吗?”

“可他们……”都来看她离婚吗?

可不是?

一纸离婚协议已经被摆上了桌——她签过了名的那一份。两人走到桌旁时,原本热闹的轮船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声音响起:“离婚协议?我们不是来接大嫂回香港的吗?为什么还要离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静与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间,皱眉看着那份似乎不应该出现的离婚协议。

他大哥倒是难得的好脾气,耐心解释道:“本来大哥也不打算签的,可大哥做错了事,”话是对着俊仔,可黯邃黑眸紧紧定着的,却是他对面的恩静。他说:“一错就是十五年。”

“这么久?大哥做错了什么?”

“大哥刚认识你大嫂时,就答应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后来,大哥忘记了。”

一道突来的抽泣自对面传来,他目光锁定着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却止不住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后来,他忘了。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后拿起笔,在离婚协议的签名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纷纷作鸟兽散,各自继续起之前的娱乐。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无人愿意停一停,默哀这一场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余他与她,等所有人都离开时,他才说:“那一年见你也是在游轮上吧?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听。”

那一定是他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

恩静止不住自己的颤音:“你怎么……”

你怎么记起来了?你是怎么记起来的?谁告诉了你?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没有全部问出口,可他心领神会了。

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看得到无穷尽的海,而夕阳已经彻底陨落。

船舱内有悠悠琴声开始响起,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还没有听出来,就见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着那悠扬曲调,将这副纤细的身子纳入怀中。

音乐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轻抵在她发心,嗓音低哑:“那天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从那时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这段婚姻,就必须从根本上下手,所以这一段时间,我还是呆在泉州,从你家人和朋友那,从你小时候开始了解你,而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原来那天吵得那么凶了之后,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明明他颀长高冷的身躯已一步步远离了她家院子,可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恩静笑了——发现了什么?她大概知道了,就因为这一个“发现”,才有了今天的游轮桥段不是?

“原来是你,”他低低喟叹了一声,双臂更紧地收了收:“恩静,原来当年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她声音里添入了丝调侃。

可他却那么认真:“不,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来当时你还是个孩子,我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朋友念念不忘?二来重逢之后你容貌上变了那么多,你又从不提醒我,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试问,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可偏偏,就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了。十几年前在游轮上无意邂逅的歌女,十几年后,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后,我想你我之间一定是有缘分的。恩静,你还年轻,还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岭,终是能踏过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静了,也等我更加了解你之后,再重新行动。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电话,”他深吸了口气,置于她腰间的手突然紧了紧,“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耐着性子等你跨过祟山,其实有一件事比短暂的分离更可怕,陈小姐,”他唤她“陈小姐”,然后,说:“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陈小姐,”他更紧地箍住她身子:“我愿意重新了解你,可是,也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双肩的颤抖,眼中有泪,唇角却是勾起的——是,陈小姐,现在她已经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为了“陈小姐”。

还记得吗,1987年,那一个冷冷的厦门的海边,他带着她在海边走了很久后,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而今称谓依旧,在厦门的海上,他带着她,舞着悠扬的步子:“陈小姐,我有个盛情之请。”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称谓依旧,人设依旧,可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陈小姐永远也不会忘记,阮先生开口追求她时,船舱内的南音已经唱到“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停下了舞步,仿佛世间再也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实相逢何必曾相识?

倒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在这1994年,在无数艰苦统统沦为历史,在他重新追求她的这一夜,厦门无雨,抬头望去,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