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在我这里下了一场雨,我此后再无云开见日出

分开,我并不害怕,我害怕的是,自此很久以后,我们都不再问候。

除夕前的半个月,苏绿终于见到了方卓昂的母亲,这个年近六十,身体并不太好的老太太。

在机场,苏绿穿着一件驼色大衣,黑色高跟靴,化了个淡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稍大了三四岁,站在方卓昂身旁,小鸟依人。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也混合着她的气息,她觉得这是亲密的象征,温存如昔。

假使他这样内敛沉稳的男人没有在28岁那年遇见她,以他的魅力和能力,大概已有一个美满稳妥的婚姻了吧。他给女人的感觉,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他能够在饭桌上绅士地顾及几位女士的感受,照顾好每一位,平易近人,优雅洒脱。

很容易走近他,但很难走进他的内心。

可以走近,难以走进。

此趟航班降落,苏绿愈发不安。他察觉到,牵起她的手,说:“别慌,你今天看起来很棒,我的小绿叶,一点也不用担心。”

“我给阿姨准备了份礼物,希望她能喜欢。”苏绿露出了笑容。

他的心轻轻震动,他知她为这次见面,花了很多心思去准备,他说:“哦,你还准备了礼物,是什么呢,都没告诉我。”

“保密……”她冲他一乐。

在走出机场的人群中,苏绿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方母,倒不是因为方卓昂的长相和母亲相似,而是很微妙的感觉,那个人,就是自己深爱的男人的母亲,他们的身上流淌着最接近的血液,这是骨肉至亲。

方母穿着黑色羽绒服,系着一条彩色围巾,个子不高,是个普通的妇人,头发依稀白了好多,一只手拖着一个行李箱,另一只手提了两袋土特产,笑眯眯地朝他们走来。

方卓昂和苏绿迎了上去。

“妈。”

“阿姨好。”

方卓昂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箱,说:“妈,这是我女朋友,叫苏绿。这一路上累吧,还好今天雪停了,你和苏绿站这等我,我去取车。”

方母起先是惊讶意外的表情,很快,点了点头,端详着苏绿:“天这么冷,还要你来接我,真是过意不去。”

“阿姨,没事,我不冷。”苏绿一时语塞,不懂怎么找个话题说,有些冷场。

各自沉默了,两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在对面取车的方卓昂。

方母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上班呢,是做什么的?”

苏绿如实相告:“阿姨,我是学生,我还在念书。”

“噢——”方母接着问:“读研究生吗?”

“不是,还在念大学。”苏绿局促。

“还在上大学啊,年纪好小,大四吗,那不是快要毕业了。”方母说。

苏绿不想撒谎,说:“我明年上大二。”

“啊!那你才几岁啊,你是上学晚还是怎么着。”方母脸上的笑意撤去。

苏绿说:“过年19岁,虽然我年纪不大,不过我看起来还是成熟的。阿姨,我……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我拿给你看……”她跳开话题,伸手在背包里找那件礼物。

“别叫我阿姨,呵呵,我这年龄,都能当你奶奶了,你才这么点大,你父母不管你吗,你知道我儿子多大吗,他都30了,是要成家结婚生子的,你这年龄,距离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早。这不是胡闹吗!我能同意,你爸爸妈妈都会指着我的老脸骂。”方母板着脸说。

苏绿的手还伸在包里,停止了翻找的动作。

“我没有父母,我是个孤儿。”苏绿说着,垂下了头。

方母愣住了。

“妈,苏绿,来上车!”方卓昂看情形不对劲,打开车门说。

苏绿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方母走到方卓昂旁边,把他拉到车后,训责:“你都多少岁的人了,你跟这小女孩起什么哄。之前我见过的那个叫蒲苇的女孩,多好,和你年龄相衬,帮你打理事业。你倒好,突然就换了个没断奶的孩子,才19岁,是个孤儿,能有好的修养和教育吗,你还带来给我瞧,你是什么打算,给妈个准话。”

方卓昂坦白:“妈,话不能这么说,我和蒲苇分手了,这是不能回头的事,咱这页就当翻过去了。”

“不和蒲苇在一起,那也不能和她这小丫头片子在一起啊!”方母反驳。

方卓昂执着地说:“我认识她两三年了,感情很深厚,我们打算,她一毕业,就结婚,妈,你就再等两三年。”

“你想都别想!你要是这么说,我马上就回去。再等三年,意味着什么,她那么年轻,图你什么,大学里小伙子一把抓,不就是图你事业有成,图你的钱吗!你敢说她花的钱不是你出的?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心软,见她是孤儿,就养她是吗!”方母说话的分贝逐渐加大。

苏绿听得一清二楚,她预料到会有可能发生这个局面。

她捏在手里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对护膝,她买来柔软洁白的鹅绒和布料,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鹅绒护膝。有一次无意听方卓昂说起他母亲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冬天膝盖关节处总是疼,她想着就做了这个护膝,亲手做的礼物会更有意义。

不过照现在看来,这份微不足道的礼物是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她不想卑微地站在这里,等着被方卓昂的母亲驱赶走,她买了一张票,坐上了机场大巴。

“妈,我们先去吃饭,在这个场合不适合说这些,你给我一个机会,你试着和苏绿相处,我相信你了解了她,你也会喜欢她的,好吗?”方卓昂商量的语气。

方母念念叨叨:“我倒想看看,她是哪点吸引了你,让你连妈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三十出头了,还不正正经经结婚,房子车子公司全有了,你找个公务员或者医生,教师,赶快结婚生个孩子多好,要不是她,你早就成家,孩子都会走路了,她就这么拖累你,你还想被拖累三年。三年后,你怎知她不会变心,心智不成熟的女孩子,万一三年后又喜欢上别人,找到比你条件更好的……”

“妈,不说这些了好不好。”方卓昂实在没有耐心听下去,他担心苏绿,就往前走几步,发现苏绿已离开了。

方母跟着走来,瞧见苏绿不在,哼了一声说:“到底是个没有父母教育的野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我这还只是对着你说了几句,没当她面说什么,她这就受不了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走了。我告诉你,就这样的人品,我坚决反对,你想都别想。我还就在北京住下了,看你能怎么折腾!”

方母上车,生了一肚子的气。

他打电话给苏绿,无人接听,他站在车外等了会儿,仍不见她的踪影。

“还等她做什么,早就走了,真没素质!你想把妈饿死啊,开车,我们回家,妈下厨房给你做饭吃。走了也好,眼不见为净。”方母抱怨。

方卓昂只好开车。

尽管母亲的言语过于偏激,对苏绿的评价很不公正,但苏绿不说一声就走,这让方卓昂隐隐不悦。

她那任性倔强强大的自尊,受不了半点挫折的玻璃心,他真是束手无策,她明明可以留下来,哪怕是强颜欢笑,至少会争取一个好的印象,她居然赌气索性就走了,这算什么。手机不接,他还担心她能不能自己坐车回到家。

她总忘记带钱包,她有钱坐车吗,他想到更可怕的事是,她会不会做傻事,上一次,他真的太怕了。

他烦躁慌乱,在一个路口不停按车喇叭。

母亲有意无意咳嗽了几声,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白发苍苍。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为了给他完整的母爱,没有改嫁,独自供他念书,抚养他,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他确实不孝,常年不生活在母亲的城市,打拼着自己的事业,好容易事业有起色,母亲却老了。勤俭节约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舍得花他给的钱,穿的还是几年前他给她买的那件羽绒服,不是很旧,说明她不舍得经常穿。

同母亲一样年龄的老人,该都抱着孙子享受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了。

方卓昂,你不可以这样,你只有想一个两全之策,无论是母亲,还是苏绿,都不能背离。

他不想苏绿心灰意冷,不能割舍分离。

这份被世俗眼光不看好的感情,他坚守。哪怕三年后苏绿真会喜欢上更好的男孩,他亦不后悔当初的坚持。

天空下起了雨,夹着雪,打在苏绿的脸上。

她察觉不到寒冷,手脚冰凉,哪凉得过此刻的心。

蠢货,有什么好哭的,之前你不是就做好了被厌恶的打算了吗,他妈妈怎么会喜欢你,连你自己的亲生妈妈都不要你,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的妈妈疼爱你。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苏绿一边走,一边想。

回到寝室后,艾细细从苏绿的脸上发现了问题,没有问太多,只是抱着苏绿,任苏绿在她肩膀上哭。

“你是不会明白,没有父母的孩子,是多么让人嫌弃,我如果也有妈妈,那会多好……”苏绿哭着说。

晚上,她没有接方卓昂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就在寝室楼下看到了等在雪中的方卓昂,他的头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苏绿挽着艾细细,当做没看见,从他身边直接走过。

“你给我站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悦。

她停止步伐,两秒后,对艾细细说:“别理他,我们走。”

艾细细回头望着方卓昂,无奈地摇头。

“苏绿,我有话要和你说。”他拦在她面前,鼻尖冻得通红,看样子,是一早就等在这里了。

艾细细识趣地说:“苏绿,我去买豆浆,先帮你占好位置。”

苏绿转过身,不愿面对他,说:“有话你就快点说,我很忙,还要上课。”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你!你这个没有方向感的笨蛋,我怕你身上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带,怕你会在雨雪天气里迷路,我更怕你会做傻事你知道吗!”之前她割腕,这给他留下巨大的阴影,他惧怕她会一时想不开。

那种患得患失,唯恐失去她的滋味,太煎熬。

她盯着他的脸庞,想必他是一夜没睡好,早早就等在这儿了,她内疚自责心疼一起涌了上来,抚着他的脸,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抱住了她,把头深深埋在她发丝间。

“我不能没有你,苏绿……”

“没有我,你会怎样。”

“我会死。”他说。

她轻打了一下他的背,说:“不许乱说,再说掌嘴。”

当苏绿察觉到周围有同学路过,纷纷投来目光时,她羞赧地离开他的怀抱:“别人都看着我们呢,我到时间要去上课了。”

“我舍不得你。”他欲言又止。

“那我逃课陪你,好吗?今天是最后一天课了,之后就放寒假啦,所以逃课应该没事吧。”她说。

他不答应了:“不行,好好上课,善始善终。你收拾收拾衣服,寒假住到我那里去,不过得声明一下,这不是同居,等开学,你还得搬回寝室住。明晚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尝尝我妈的手艺。”

“切,你想和我同居,我都不愿意。可是,你妈妈她不喜欢我,我去你那住了,岂不还是要不欢而散。”

“哪有不喜欢你的道理,总要彼此了解,就像我们刚认识时,我不也是把你气跑了,对不对?”

她笑了,他拉起她外套后面的帽子,戴在她头上,说:“风大,别把小耳朵给冻着了,你去教室吧,我看着你走,我再走。”

“我不,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之后,我再走。”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多看你一会儿啊。”她把他往前推。

他边走边回头望着她微笑,高大的身躯,一身内敛的灰呢大衣,看起来健硕明朗。

“对了,等一下,这个你帮我给你妈妈吧。”苏绿把一个盒子递到方卓昂的手上。

“这是什么?”

“小小心意,一对手工护膝。”

“你亲手做的?”

苏绿点头。

他收下,说:“那先谢谢你,小绿叶。”

苏绿的心情,豁然就光芒四射。

一走到教室,就被几个八卦的姑娘围住了。

“苏绿,那位和你拥抱的男人,就是你的方大叔吧,好有男人魅力哟,是不是也很有钱呢。”

“我看,像是结过婚了的人,苏绿,你可不是在做小三吧。”

苏绿用书拍拍这些嘴碎的姑娘,说:“别胡说八道了,他没结婚,我才不会做人人喊打的小三。”

艾细细帮腔:“就是就是,我们苏绿气质如此高贵,会做小三咩!”

这时,张恩让走了进来,与众不同的气场让全班人都屏住呼吸,每次只要张恩让进来,教室都会有几秒的安静。大家的目光关注着张恩让的妆容,衣着,香水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这个班上,张恩让不仅是明星,还是贵族。

张恩让走到离苏绿不远的位置,坐下,拿出一本书翻看。那群姑娘开始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张恩让的小道消息。

艾细细凑在苏绿耳边说:“我刚得到的可靠消息,年后一开学,会有一个剧组来咱们班挑选女演员,还是一线导演,拍这部戏很有希望一举成名,而张言瑜和这个导演曾有多次合作,这次专程聘请张言瑜来做评委。我想,张言瑜是肯定不会公开投票给自己女儿的,那她肯定是要在我们这些人中选了。苏绿,咱是不是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接近接近张恩让?”

“算了吧,你想和她做朋友可以,但不能想着利用别人。我挺喜欢现在的她,不过绝对不以利益为目标去交往。”苏绿保持原则。

艾细细说:“她说了好几次,让我们去她家玩呢,我们都没去。”

“都快过年了,去也不太好,等年后吧,登门拜访,怎样。”

“好哎!”艾细细又问:“你过年不回南京吗?”

“我回南京做什么,除了孤儿院院长和修女Vivian,南京我也没别的熟悉人了。我在北京,和他一起过年啊。”

“那他妈妈也在这过年吧,你说话做事得一一注意了。我明晚的机票,我得回家,不过我舍不得你。”艾细细说。

苏绿不信:“哈哈,你是舍不得你的高迅吧。”

“反正我也舍不得你!”

时间真快,寒假开始了。

苏绿在寝室里,收拾着衣服,接到了蒋森的电话,这个嚣张的人,居然硬要苏绿和他一起回南京,还说订好了头等舱的机票,苏绿被蒋森烦的头疼,蒋森倒告诉苏绿一个很好的消息,那只猫,怀孕了,猫爸是谁,蒋森也不晓得。

这让苏绿开心了,说:“你给我照顾好它,直到它的小宝宝出生。”

“我为了它,特意请人照顾它,就因为,它是你喜欢的猫。”蒋森说。

“好吧,那先谢谢你,等明年猫宝宝出生了,我就去你家,登门道谢,必定拎两条咸鱼去感谢你。”

有时候,蒋森还是很有趣的,还不算特别讨厌。

她在一堆病历中,看到了程庆瞻的名片,这才想起,连声谢谢都没有向他说。她给程庆瞻发了一条短信:久违的谢谢,谢谢那晚你能来医院,虽然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苏醒,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几分钟后,收到程庆瞻的回复:客气了,应该的,你也是,天天都要快乐。

在包里,找到了那支录音笔,她握在手里,她想,她不该再沉溺过去,就让这支录音笔成为最美好的回忆。她小心地收在一个大包包的夹层口袋里。未来,他们都要在一起,不用依靠过去的画面来支撑了。

艾细细出去了,在和高迅做依依不舍的道别吧,苏绿问过艾细细,有没有想过和高迅的未来。高迅的父母住在遥远一个小县城里的乡下,靠种田养鸡为生,高迅中学毕业后就学了理发,在北京漂泊,以艾细细父母的眼光,是肯定不会接受高迅的。艾细细走火入魔似的,她说如果她父母不接受高迅,她就和高迅一起去高迅的老家生活。

艾细细被爱情蒙住了眼,忘了她自己的身份,她是多少人挤都进不来的A大表演系学生,她的父母也是有身份的人。将来,她即便成不了大腕明星,也不会是个普通女子。

苏绿想,自己和艾细细也没有区别,爱情是盲目的。只是,她比艾细细稍微清醒。

能够找到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这才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

方卓昂给母亲买了一件浅绿色的外套,亲手给母亲套在羊毛衫外,连声夸:“妈,这件穿着显得年轻,看起来不像六十岁,顶多五十岁。等我朋友从韩国回来,我问问他有没有好的消除皱纹的产品。”

“又浪费钱,妈老了,穿什么不都一样。你就会嘴甜哄妈妈开心,你从韩国回来的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能不能交往?你早点解决婚姻大事,我脸上的皱纹自然就会消减一大半。这些皱纹,都是愁你的婚事愁的。”方母喜滋滋地收起新衣服,叠好。

方卓昂挽起衣袖,说:“今晚我做饭,你就做老佛爷,等着吃饭吧。”

“等一下,无故献殷勤,是不是有事相求?”方母问,坐在沙发上,一眼看穿方卓昂的心思。

“妈,现在学校都放寒假了。”

“然后呢,放寒假和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准备过年就好。”方母起身钻进厨房,不打算和儿子说下去。

方卓昂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说:“我想把苏绿接家里来住,就住一个寒假,一个月而已,开学了她会搬回学校。她睡书房就好。”

“不行,住一天都不行。”方母断然拒绝。

“妈——你别让我为难啊,她在北京举目无亲,学校的同学都放假回家了,她一个人,怎么住学校,再说寝室也肯定会关门。”方卓昂不死心。

方母将锅重重放在水池上:“她住这里,算怎么回事,你们的年龄根本不能在一起,她还在念书,这像什么话,无名无份住进单身男人的家,她还是个姑娘家,不要脸吗?”

“我是她男朋友,我有责任照顾她。”方卓昂态度转硬。

“我是你妈,我反对,你看着办!”方母扔下锅,走出厨房。

方卓昂洗菜做饭,将饭菜端上桌之后,轻推开房门,喊母亲出来吃饭。

见儿子这份心意,方母的气也消了不少。

“妈,我爸去世之后,我在学校,经常会被同龄的男孩欺负,因为,我没有爸爸,他们一群群跟在我后面喊,没爸的孩子。好在,我有一个好妈妈,始终温柔慈祥爱护着我,即使没有父爱,我也从你那里得到了双重的爱,除了母爱,还有父爱。苏绿比我当年,更可怜。妈,你那么善良,就她和我不相识,这样的孤苦女孩,妈你也一定会收留吧。”方卓昂动情地说。

方母叹了口气,说:“是啊,她是可怜,我愿意收她做女儿,但不是儿媳妇,如果我纵容你们在一起,置身不管,我怕我会害了你们。”

“怎么会,哪有害了我们的说法。”方卓昂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护膝。

“这是什么?”

“是苏绿自己买了布和羽绒做的一对护膝,是听我说起过你有风湿腿,我也很意外,她居然做出来针脚如此工整的护膝。这是她小小的心意,北京的冬,湿冷,妈要是出门,可以系上这对护膝,膝盖骨会暖和些。”方卓昂说。

方母望着这对护膝,沉思了一分钟,说:“既然她在北京都没有亲人,总不能无家可归吧,吃完饭,我把书房的小床收拾收拾干净。”说着拿起筷子吃饭,夹了一口菜:“有点咸,你盐放多了啊?”

方卓昂喜出望外,赶紧给母亲夹菜:“谢谢妈,来吃这道菜,你的最爱,保证味道鲜美。”

隔日。

方卓昂将苏绿的行李提上了车后备箱,她看他胸有成竹,丝毫不见担忧。

她忧心忡忡地说:“你还高兴呢,我愁了一夜,我怕不小心说错话,会惹她生气。”

他拥着她,捏了捏她的肩膀:“愁眉苦脸的,才真不招人喜欢,放心,我公司也提前放假了,我整天都在家守着你们一老一小,你随机应变,看我脸色行事就好。你慢慢熟悉我妈后,你会发现,她很善良,不会是你的恶婆婆。”

“我是怕问题在我这里,我自幼就没有和年长的女性长辈生活过,除了孤儿院的院长。”她勉强地笑,有些娇憨。

“你多笑笑,就招人喜欢了。”

他对她太过宠爱。

周丹娜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一定是让我去她那儿过除夕。”苏绿对方卓昂说,接通电话。

果然,周丹娜热烈邀请苏绿:“今年过年来我家,不许推辞,艾细细都告诉我了,你不回南京留在北京。何修年和他妻子女儿一起过年,我可就是个孤家寡人了,陪不陪我,是不是要我给你个重色轻友的帽子,你看着办呗。”

苏绿咯咯笑,看了一眼方卓昂,他正一个劲摆手,唇语说着:“不行,除夕夜你要和我在一起。”

她转过头:“我卓昂爸爸舍不得我,怎么办?”

“苏绿,你恶心不恶心,你好意思嘛你,你俩天天腻歪在一起,还不够吗?我每天泡在服装店里,都没时间见你,就让你除夕陪我一晚,你还和他黏糊,真是混球!”周丹娜恼了。

“好好好,我到时候再看,好吧。”苏绿妥协。

挂了电话,她坐在车上,他低头给她系安全带。

“卓昂爸爸,你妈妈在的话,我该怎么称呼你?”这确实是个问题。

“随你,你可以就叫我方卓昂。”

“那会不会显得我对卓昂爸爸你不够尊重呢?”

“没关系,你可以偷偷私底下叫我卓昂爸爸。”他说。

情有独钟,这四个字就是形容这样的爱吧。

到了家,她一进门,就闻到了从厨房传来的香气,她放下东西,进厨房,挽着袖子说:“阿姨,我来给你帮忙吧。”

“你别添乱吧,在客厅看电视,一会儿饭就好了。”方母态度不冷不热,客客气气,在拿盘子的时候,扫了苏绿手一眼,赫然看到苏绿手腕上的纹身,那条疤痕粉粉的存在着,没有消褪多少。

这让方母看了很不舒服,她脸色立马阴郁,好不容易被方卓昂唤起的那点信心又消磨掉了。

“我会做饭,我帮你打下手吧,这个西红柿要切吗?”苏绿指着西红柿问。

“要我再说一遍吗,不要你帮忙,你在外面等着吃好了!”方母大声呵斥。

苏绿点点头,不知哪里做错了,方卓昂赶忙进来,把苏绿牵了出去,关上了厨房的门。

方卓昂哄着母亲:“妈,她哪里做得不对,你跟我说,我来说她,她还小不懂事。”

“之前想着她是个单纯的女孩,我刚看清楚了,她有纹身,你说我思想保守,这就算了,纹身的不一定就是坏人。可儿子你如实告诉妈妈,她是不是不久前割腕自杀过,刀疤我都看清楚了,还是道鲜活的疤!”方母说着,放下手中的活。

他手撑在额头上,只好说:“是自杀,都怪我,是我的错,伤害了她,经历那次,我明白我有多不能没有她。妈,这都过去了,我们都给大家一个相互适应的机会,她没有那么糟糕。”

“你觉得她还小,真的还小吗,动不动就自杀,寻死觅活,这种女孩要不得,迟早会把你折腾死,我还是那句话,我也可怜她的身世,做女儿可以,做儿媳妇绝对不行!”方母直截了当地说。

方卓昂不想再争论,只有交给时间来慢慢缓和这层僵持的关系。

晚饭间,方母与方卓昂说着亲戚之间的事,苏绿完全插不上一句话,偶尔方卓昂给苏绿夹菜,方母脸都拉下来了,苏绿在这种气氛之下,非常压抑。

她洗过澡之后,就进了书房,方卓昂被母亲拉着一起看戏剧频道。

她好累,斜躺在床上,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看到杜拉斯写的这句话:

我的疲劳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分担,我也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我带着一身疲劳游泳,现在它和睡意一样紧紧包裹住我,与我融为一体。它太庞大,我几乎要沉溺。

到底就是这回事啊,无论多相爱,痛苦与疲劳,终是一个人的,苏绿闭上眼睛,好像面前有一簇簇的灯直射照着,泛着刺眼的白光,令她晕眩。身体很疲惫,得不到安慰,无法沉睡。

晚上十点多,收到艾细细平安到家的短信。羡慕艾细细,有安定的家,有安宁的避风港,无论在外面遇到多大灾难,都确定,还有父母在家等着。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此刻,我只想过一个朴素安静,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的生活。

她想,生来孤独,是注定要逐一承受。有的人可以得到命运的厚爱,有的人却被命运遗忘。

经历过孤独的日子,我终于喜欢上了自己的无知,与它们相处我感到惬意,如同那是一炉旺火。这时就该听任火焰缓缓燃烧,不说一句话,不评论任何事。必须在无知中自我更新。这句话,也是杜拉斯说的。

她愿意做个无知而孤独的人,这样,免于伤害,可以听不到别人句句带刺的话语。

方母在厨房里说的话,她坐在客厅听得一清二楚,她得不到方母的认同,她仅能得到一丝同情可怜,做方母的女儿,这份施舍,她宁可不要。

没有他的出现,她的生活会有不同吧,她大概不会来北京,会和艾细细一样,喜欢上个单纯的少年,开始一段纯真的校园恋情。

她只想与他做一生的伴侣。

迷迷糊糊中,方卓昂走进了书房,坐在她床边,轻声喊她:“小绿叶,睡着了吗?也不盖被子,当心受凉。”

暖气开着,室内温度适宜。

方卓昂,我们该怎么办。

彼此放逐了一年,那种失散的日子,她再也想过了。

伤感沉落,故作坚强,闭着眼睛,无声无声,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他给她拭泪,抚摸她的发。

良久。

她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说:“卓昂爸爸,为什么,我感觉我们没有未来,我怕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说的都是傻话,怎么会呢,我不就在你身边吗?”他怜惜地说。

而他的内心,何尝不是有这份担忧。

“我不知还能撑多久,这样叫你为难,我想,我会为此付出代价。”她说着凌乱的胡话。

“是我不够当机立断,是我让你看不到出路,只要我在,我就会全力争取,答应我,不要放弃我。”他拥着她。

答应我,不要放弃我。

她听了这句话,心间袭上一股酸楚。

在他的胸膛前停靠,是最安心的位置。

如果他们年龄相当,家庭相当,在彼此最青葱的年华相遇,他们也许会像很多年轻情侣那样,就算打打闹闹,也能顺利结婚生子。

他十八岁时,她才六岁,他懂得爱情时,她还在孤儿院的花坛边用泥土捏泥人。

十二年的历史前端,是爱的时差。

这样看来,若不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两个人怎会相遇,相爱。

等到她在熟睡中发出平静的呼吸,他才关灯,走出书房。

度过相安无事而冷淡的数日后,苏绿每日都在压抑中乞求时间走得快一些,她甚至自私地想他的母亲过完年就离开北京,事与愿违,方母半点没有年后就走的打算。可能,要在北京长住。

苏绿听到方母给家里的邻居打电话,拜托邻居帮看点家,也许近期都不会回去。

一天夜里,突然冬雷震震,苏绿从梦中被雷声吓醒,而那个梦,也是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一群妖魔鬼怪在追赶她。时间正好是12点整,使她更加恐惧,她想见他。她蹑手蹑脚下床,打开门,走到他卧室门口,轻轻走进去,和衣在他身边躺下。

他也醒了,揽她入怀,掀起被子盖在她身上,说:“打雷害怕了吧,我正准备去看看你。”

她往他胸口中挤,缩在他身边:“何止打雷,我还做了噩梦,好多好多鬼怪要把我从你身边抓走。”

“有我在,哪个妖魔鬼怪敢来抓你。乖,睡会儿吧。”他安抚她。

刚刚,他也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有温暖的家,有阳光,有孩子的笑声,她的脸圆润安详。

他们不用躲躲藏藏。

灯突然开了,瞬间刺醒了他们。

方母站在门口,一脸震怒。

“我在客厅等你们,五分钟后必须出来!”方母说完,重重关门而去。

并不需要五分钟,这五分钟,是方母留给他们穿衣服的时间,事实上,他们只是衣衫整齐拥卧在一起。

“妈,又怎么了?”方卓昂牵着苏绿的手,走了出来。

“怎么了?我还在这住着呢,她半夜偷偷摸摸往你房里钻,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本来不想管,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还是要制止你们这种行为,不然我今晚都睡不着觉。偷偷摸摸,倒不如光明正大的睡一个房间,一个女孩,传出去名声好听吗!”方母冷眼盯着苏绿,目光里满是厌恶,好像苏绿侮辱了她正人君子的儿子。

方卓昂解释:“你多想了,刚打雷,苏绿害怕,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儿子,你信妈的话,她就是个妖精,缠上了,会祸害你的,你离开她吧,当妈求求你……”方母低声下气哀求。

方卓昂几近崩溃。

“不要这样了,妈。”他无力地说。

苏绿默默看着方卓昂,心痛。

“让她明天就搬走,我无法容忍她再住在这里,她喊你什么?喊你爸爸,方卓昂,我的儿子,你醒醒,你们的感情是病态的,是两个在童年都没有得到父爱的人相互取暖,你扮演父亲的角色,弥补你自己缺失的父爱和她缺失的父爱,这不是爱情,这是病态!”方母痛心疾首。

方卓昂反抗:“你错了,我们是纯粹的相爱。她不能搬走,只是一个短期的容身之处,你为什么偏偏容不下她!”

“你为了她,和自己的亲妈顶撞,你是中毒,中邪了。没有你,她自有活法,不会死,她会找到下一处依托。她不走,那我走——”方母扔下这句话,回房间收拾东西。

方卓昂冲进房间:“这大晚上,妈,你要到哪去,等天亮了再说,行不行!”

“不行,我走,我住在这里,心脏病都会气发!”

苏绿站在门口,平静地说:“我走,我现在就走。阿姨,对不起,给你添堵了,对不起。”她弯身道歉,转身走进书房,装好了自己的衣物。

他挽着她的胳膊:“不走,苏绿,不要走,明天再想办法。”

“好好陪陪你妈妈,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气。”

“这夜深人静,你能去哪。”他不放心,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心爱的女孩。

苏绿含笑忍泪,说:“我去周丹娜那住吧,她一个人,打了几次电话叫我过去了,楼下就有车打,你不用管我了。”

他思忖片刻,只有如此了。

“我送你下去。”他换着鞋。

“不许去——”方母命令。

“你别去了,小区里这么多路灯,没事,我到了周丹娜家,会告诉你。”她拂开他的手,提着箱子,走出门,没有回头地关上了门。

她独自形单影只走在寒冷的冬夜,这就叫做扫地出门吧。路灯下,她看见自己单薄细长的身影,她抱紧自己,加快步伐,她不怨他,他肯定比她更难受。

人在这世上,都是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去。

周丹娜打开门,见到苏绿坐在行李箱上,无家可归的可怜模样。

“要来你这住几天了,你会收留我吗?”苏绿问。

“你说呢,有我在,你会无路可走吗!”周丹娜拉着苏绿的胳膊,帮提着箱子,上楼,给苏绿放了一浴缸的水,让她泡澡,一路上肯定冻坏了。

苏绿给方卓昂发了一条短信:我到了,勿挂念。

这样,意味着分开吗?

分开,我并不害怕,我害怕的是,自此很久以后,我们都不再问候。

方卓昂彻夜未眠,听到母亲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几次想去看一下,结果都没有起身。他对母亲连夜赶苏绿走这个举动,是极为不满的,可这是母亲的决定,他身为儿子,哪能奈何。

第二日,原打算去见苏绿,母亲迟迟未起床,咳嗽不止,他进去一看,摸着母亲的额头,发现正发高烧。赶快送母亲去医院,挂急诊,守在母亲的身边。他观察着吊水点滴,每当一瓶药水快吊完,他就去喊护士。望着母亲消瘦苍老的脸颊,他恨自己不孝,这么多年一直不如母亲所愿,没能守在母亲身边照顾,也没有让母亲放心。

“妈,对不起……”他说。

“你是妈妈的儿子,当妈妈的,哪有害自己儿子的,只会盼着儿子好,你不要说对不起,不要怨妈妈狠心……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你爸走了之后,我的世界就只有你了,我不能坐视不理,不管你的终生大事啊!否则,我死了以后怎么向你九泉之下的爸爸交待,我答应他,照顾好你,亲眼看你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我要给你带孩子……”方母老泪纵横。

他是个理性孝顺的男人,知道何事为重,不能再这般左顾右盼。

母亲烧退后,他带母亲回家,只是咳嗽不见缓解。他亲手熬冰糖梨汁端到床边喂母亲喝,悉心照料,暂且把惦记苏绿放在了一边,想着等母亲感冒好些,再抽时间去找苏绿当面解释。

苏绿在周丹娜家住了几天,也没等到方卓昂来看她,她收到他短信,他告知她,他母亲患了重感冒,他叫她安心,他会来看她。

苏绿对周丹娜说:“我们原来是一样的可怜人,你的何修年要陪妻子女儿,我的方卓昂要陪他妈妈,这个除夕夜,我们俩个可怜虫一起度过吧。”

“哈哈,我因为没你那么贪心,需求的并不多,所以我没觉得自己可怜呀,再说,我还有你呢,我得感谢方卓昂,否则我岂不是连你的陪伴都没有,要独自过新年了。”周丹娜幸灾乐祸。

她们去超市买菜,要准备一道丰盛的年夜饭。

“我觉得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在减肥啊,你可不胖,我住你这里,为了报答你的收留之恩,我每天做好吃的给你吃,好吧。”苏绿挽着周丹娜的手,推着超市购物推车,在生肉区拿了一些排骨,牛肉。

周丹娜说:“我没减肥,还不是痛经,痛的我死去活来,下辈子真不要做长子宫的女人。反正瘦了也好,显得楚楚动人。何修年的妻子瘦得可怕,他仍爱她。”

“你真傻,我鄙视你。”

“你不也一样,傻傻的爱方大叔。不过你快有出头日了,他妈妈不会长久住北京的,老人家住大城市也不会习惯,到时候你就可以和方卓昂长相厮守了。我比较惨,何修年的妻子,是不死的癌症,我死了,估计她都没死,当然,我也没那么恶毒盼着她死,她死了,何修年会更不要我了,呵呵。”周丹娜悲观地说。

“呸呸呸,大过年的,尽说晦气话,你健健康康的,什么死不死。你看看这些,新生儿的小衣服,好可爱,小生命的诞生,是多么的伟大,将来,我也想生一儿一女。还有,我寄养在蒋森那的猫,估计不多久就要产小猫崽了。”苏绿路过婴儿用品区,望着粉粉嫩嫩的衣服和奶瓶,爱不释手地说。

周丹娜笑:“你真是母性大发,不会真怀上了吧,什么时候有的啊,我要做大干妈,艾细细就当二干妈吧,哈哈。”

“哪有——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苏绿羞涩。

“那你怎么被他妈赶出来了?”

“不是说了,只是单纯睡在一张床上,他妈妈误会了,唉。”苏绿想到这就委屈。

周丹娜也怨艾地说:“总比我好,和何修年在一起这么久,也没有个孩子,其实这个想法确实是白日做梦。孩子是最珍贵的礼物,我这残身,怎么配有。我多想给他生个孩子啊,将来我不在了,也有个生命在延续,可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这么年轻,生孩子的机会多着呢,别动不动说不在了不在了,待会回家给你用草纸擦嘴!”苏绿揪了一下周丹娜的脸。

他在我这里下了一场雨,我此后再无云开见日出。

周丹娜如是说。

人会瞬间绝望。

艾细细打电话来,说着年后她会带好多好多好吃的给苏绿吃。

也收到程庆瞻的新年祝福短信。

自大狂蒋森发了动态照片,他在放烟火,摆着耍酷的姿势说给苏绿拜年,祝她年年十八岁。

除夕就这么到来了。

苏绿和周丹娜围坐在桌前,满桌子的菜,喝着红酒,两个人像留守妇女一样,内心失望,却夸张表现出兴奋的神情。微醉后,又唱又跳,最后靠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方卓昂和母亲度过了平静的除夕晚餐。

新的一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