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山有木兮木有枝

江城一中的教学楼呈旋转结构,而校长的办公室正巧处于突出的一个拐角边上。所以,当那日暖金色的阳光微斜在走廊的护栏上,许亦一抬眼,便从窗外看到了一个穿着素净校服的女孩,塞着耳机,倚在三楼的角落里看天。

校长还在拍着虾米的脑袋告诫他,打架这等事既害人又害己,是最不划算的解决方式。古有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己所不欲,匆施于人……虾米将头低得快要钻到地底下,正在校长摇头晃脑的说道中感到头脑发晕,不禁瞟了一眼旁边的许大主席。

虾米的这一眼,被校长抓了个正着,他停下说辞,见许亦正痴痴地望着窗外,一气之下往他后脑勺上一拍:“臭小子,你给我听进去了没?”

校长和许亦的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待许亦一向如同亲子。许亦还未报到江城一中,便被校长亲御为学生会主席,可许大主席有负校长期望,没能做出“仁德礼义”的表率,在成绩榜上匿迹也就罢了,竟然还三天两头与外面的小混混打架。开学没多久,便上了两三次黑榜,恼得校长直嚷着要撤了他的职。

许亦嘿嘿笑道:“校长叔叔,您不是说恃强凌弱最无耻吗?我这种行为属于替天行道,你是没看见那几个小混混的德行,专门堵在咱们学校门口欺诈抢劫,我们班上就有好几个受害者。”

校长将老花镜推到头上:“真的?”

许亦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拉着虾米往门口走:“校长,我这就去将他们带过来,给您说说他们的受害经历。到时候您可别当众表扬我,我很低调的。”

这“低调”两字消失在了校长惊愣的眼神里。

虾米一脸崇拜的表情:“主席,你可真厉害,三言两语便把老家伙给搞定了。”

许亦往他头上一拍:“没出息。下回干架的时候记得早点通知小马哥,今儿个要不是本大主席身手了得,还指不定去哪儿给你收尸呢。”

虾米瞧了瞧许亦被打得开了花的脸,生生将本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角进教室的时候,许亦突然停下脚步,虾米见他侧着抬头,往楼上某个角落里望去,顺着他的视线,只见那里空无一人。

再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是在一个飞蛾铺满整个自习室的夏夜。许亦和虾米恼得实在受不了,便商量逃出来去小马哥的网吧打游戏,两人驾轻就熟地来到学校后门,正准备从围墙上往下跳的时候,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了过来,教务处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谁?”

许亦手疾眼快地拉着虾米就往下跳,就在虾米惊慌大叫的同时,一个软软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定了大概有三十秒。

主任发现没什么动静后,自觉是眼花看错就离开了。许亦这才缓缓地松开自己的手,然后疑惑地问:“虾米,你的脸滑嫩嫩的,手感还不错。不过,我怎么没摸到你的嘴啊。”

一阵呜呜的闷哼之后,只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因为你刚刚捂住的是我的手。”这时,那个女孩才放开还被捂住的虾米。被释放的虾米和许亦同时惊吓地往后一跳,他们被黑暗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给吓住了。

沈南乔为了避免他们的声音引来主任,才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然后照着自己的脸:“看清楚,我是个人。”

他们看着近在眼前且映在手电筒下的一张女子的脸,更是吓了一跳,正准备以更大分贝叫出来时,又被沈南乔用手给堵住了。

许亦只感觉唇上贴着暖暖的手心,还带着些清香。他脸一热,心跳的节奏有些不寻常。

虾米这才从微微的光亮中瞧出沈南乔,他拉下她的手,看着她说:“我认识你,你也是我们班上的,叫沈什么来着。”

“沈南乔。”沈南乔放下另一只捂着许亦的手,然后鄙视了一眼虾米,冷冷地道。

许亦盯着她看,出了神,然后才反应过来,疑问道:“你跟我们一个班?”

沈南乔瞥了他一眼,拍拍自己的衣服,站起身来:“你从我课桌旁走过的时候,校服经常弄掉我的课本。”

有这回事?

虾米正挠着脑袋提醒他:“主席,她跟你坐一排,比你前两个位置。”然后一脸憨笑地看着沈南乔,“我说得对不对?”

沈南乔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许亦和虾米紧紧地跟着她。

“对不起啊,没认出你来,还经常害你捡课本。”许亦跟在沈南乔身边笑着道歉。

南乔不理他,走了几步见他们还跟着,就停下来:“今天逃课这事,你不揭发我,我也不会揭发你们,所以,从这一步起,咱们各自走各自的路,OK?”

许亦一笑:“放心,我们绝对守口如瓶,你看,咱们刚刚也算共患难了一回,不如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有我许大主席罩着你,保证你吃香喝辣的。”

沈南乔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许亦还在一旁唧唧歪歪:“你要去哪儿?不如我们一起吧,其实我们逃课出来也没什么可做。”

虾米一脑子想着网吧游戏,听到许亦这么说,便想提醒他:主席,说好的《魔兽》呢?可被许亦凌厉的眼神吓退了回去。

许亦继续看着冷冷的沈南乔,嬉皮笑脸道:“嘿嘿,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啊,感觉你好面熟。”

沈南乔停下脚步,睥睨他一眼,一脸鄙视:“俗套。”

虾米瞪大眼睛,从未见过许大主席这么傻笑过。

最后,虾米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魔兽》和主席的地位,百般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魔兽》,趁机抛下完全无视他的许亦,一溜烟逃去了网吧。

许亦正在找话搭茬沈南乔,转头一看,已不见虾米,心里默念着回去以后再收拾他,然后继续笑着问沈南乔:“你叫沈南乔啊,名字真好听。”

沈南乔走进一家音像店,跟老板打招呼:“听说你新进了一批碟,拿出来给我挑挑吧。”

老板笑着看了她一眼:“丫头,你消息倒是灵通,我这一到货,你立马就来了。”

沈南乔一笑,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此刻她眉眼生辉,在许亦眼里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好看。沈南乔在一旁挑碟,许亦便随手拿起架子上的碟看了看。

老板见沈南乔难得带朋友来,便问:“丫头,这小伙子生得俊俏,是你的小男朋友吧。”许亦嘿嘿地挠头。

沈南乔一门心思挑着影碟,半晌才反应过来,往身后的许亦看了看,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喜欢看电影,咱们一起吧。”

收银台前的老板看着这对别扭的年轻人,笑着摇摇头。

在许亦死皮赖脸的纠缠下,沈南乔一心急于看碟,也就随他一起跟了上来。沈南乔是这店里的老顾客,经常过来租碟,老板也是爱电影之人,在与沈南乔的偶尔交谈中发现他们意趣相投,便允许她有空就在这阁楼上看影片。

那日,小小的阁楼上,两个少年坐在地板上,眼神专注地看着一幅幅流动的画面。法国电影《梦想家》,Bernardo Bertolucci的作品。那些干净的情态,穷远的意境,粗犷而迤逦的细节,无不直击心灵。一切来得那么肆意,却又如此深远。

临近结束的时候,沈南乔偶一转头,发现身边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映着深沉的光,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一抹悲伤。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许亦转过头来看她,眼里恢复了正常神色:“你这么喜欢电影,以后可以去当导演啊。”

沈南乔愣了一瞬,有一丝薄光从旧窗帘的夹缝中探过来,看见阳光覆在他浓浓的睫毛上,像一只金色的蝴蝶。许久,才问:“你的理想是?”

“世界和平。”

怔了一下,两人顿时狂笑。

沈南乔和许亦成了朋友。

从此以后,许亦除了替天行道,最常做的事,便是将埋头于书本的沈南乔拉进自己的话题内。沈南乔沉默寡言,而许亦多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两人都爱看电影,常常躲进阁楼,一待就是一天。

比他们小两届的许欣经常来找许亦,渐渐便与沈南乔混熟了。那时候的许欣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活力无限的青春美少女,常常拉着沈南乔一起聊八卦,周末约她逛街。沈南乔甚少有朋友,可许氏兄妹以无敌的缠功,闯进了沈南乔的生活。

某一个毫无特色的课间,教室门口的走廊上惯常站了一排嬉皮笑脸的男生,他们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女同学,一声口哨惹得女生们羞红了脸。从远处走来的沈南乔看见独自趴在护栏上的许亦,他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正侧头看着三楼的某个角落,眼神似悠远。

沈南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与人谈笑的丁晴晴,了然一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神来看她,立刻正了身子,笑容灿烂。

“许大主席,大热天的,还想着春天呢?”

许亦听出了她话里的捉弄,笑得有些窘迫:“没有。”

沈南乔斜眼笑他:“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放心,看在你经常请我吃喝的份上,我免费帮你写情书追她。”她转身与许亦一起走进教室,“不过,你小子眼光倒挺高,丁晴晴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许亦瞪她了一眼。沈南乔以为他的意思是:有谁是他许大主席配不上的,也就立刻闭了嘴。

沈南乔帮许亦写了三封声情并茂的情书,并在虾米的积极配合下偷偷送入丁大美女手里,一个星期后,丁大美女终于出现在了他们教室门口。

当沈南乔与虾米听到丁美女在门口娇羞地喊着“许亦同学,麻烦你出来一下”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成功的眼神。

许亦莫名其妙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叫了出去,还被莫名其妙地告知:“许亦,看在你这么诚心追求我的份上,我答应你了。你以后可要做一个好男朋友,否则我随时都会反悔哦。”

然后许大主席挠着脑袋看着她羞红着脸跑开,只小声嘀咕:“莫名其妙。”

后来,学校盛传他许大主席摘获丁大美女的芳心,成功早恋。他一直怀疑自己那段时间得了幻听。

一个晚自习的休息时间里,沈南乔在洗手间听到两个女生嘀咕着学校外面有人打架,似乎是班上的许亦。沈南乔担心了许久,便偷偷跑出去看情况。

刚出校门,便看到火急火燎的虾米,他脸上还挂了彩,沈南乔忙拦住他:“许亦呢?”

虾米喘着气,指着学校旁边的一条巷子:“还在里头呢,被三五个人围着,我去找小马哥。”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沈南乔向着那条巷子走去,那里人迹稀少,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照着地面。沈南乔提着心走近,转角那头渐渐传来殴打的声响,像是许多人围着一个人群殴的境况,沈南乔紧张地擦了擦手心,提着嗓子便喊了出来:“老师,我找到许亦了,你们快往这边来。”

那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只听见一群人往另一条道上跑远。

沈南乔走过去,看到许亦一脸红肿地靠在墙上,满头汗水,抬眼见到她后冲她一笑。沈南乔骂了他一声“蠢”。

从医院出来后,已经差不多深夜十二点了。他们在路边摊上吃着麻辣烫,一只手被吊着的许亦带着满脸挂彩,依旧笑得灿烂:“沈大侠,救命之恩,来日定当以命相报。”

沈南乔一把推开他举起的易拉罐啤酒:“甭来这套,你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继续行侠仗义吧。”

许亦讪讪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接过沈南乔递过来的一串豆皮,咬着一拔便吞下肚里。他把木签一扔,十分豪气:“我许亦发誓,以后你,沈南乔……”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就在我这里,一辈子。”

沈南乔见他滑稽的脸上有些朦胧的醉意,笑着道:“许大主席,这话可别让你家晴晴听见了,否则她吃起醋来我可不解释。”

许亦趴在桌上,微醺着看她:“谁是晴晴?”

沈南乔见他醉得不轻,连自己女朋友都记不得了,便笑着作罢,不再说话。

许亦清早才回到家中,一进门,便看到一个星期未见的父母正在客厅里教训妹妹。母亲坐在一旁微泛泪光,父亲站在许欣面前,气愤地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人谈恋爱,说你两句还敢跟我顶嘴!”

许欣已经长到父亲肩膀那么高,再也不需要依偎在他怀里仰望他,她倔强的眼神毫不示弱地盯着父亲:“我早恋怎么了,你们每天不在家,还不许我去别人身上寻找温暖吗?”

父亲一气,长满了茧子的手掌便生生地甩在她的脸上。那双手曾经怜爱地摸过小女儿的头发,可如今,它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胸口,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怒气。

许欣泛着泪光看着父亲,然后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许亦没有拦她,走过去对父母冷冷地道一声:“别生气了,我会劝她的。”然后就准备上楼。

在一旁扶着父亲的母亲叫住他:“亦儿,你的脸怎么了?”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看他,已是一副无奈至极的神色,心知肚明后甩出一句:“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许亦不语,将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一副冷漠的模样,正准备上楼冲个澡,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爸爸调职了,你和欣儿都要准备转学,我已经跟你们学校都打好招呼了,你自己也收拾收拾。”

许亦转过头来,坚决地说:“我不转。”

许亦和许欣终是没能敌过父母,虽然他们带着叛逆期的恨意对父母刻薄相待,内心深处却仍深深地爱着他们。

许亦利用课余时间在餐厅打了一份工,每天要洗上千只盘子。半个月后,他拿着自己赚的第一份工资买了一副眼镜。

自习课的操场上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许亦将口袋里偷偷藏着的一根烟点燃,刚试着吸一口,便被身后的沈南乔抓了个正着:“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她抽出他嘴里的残烟,将一点红光摁灭在泥沙里。

沈南乔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拿过来瞧,说:“这是什么?”

“礼物。”

她打开来看,是一副黑框眼镜,不禁扑哧一笑:“送给晴晴的吧。”

许亦不禁恼怒,一把夺过来。谁知没拿稳,手上一歪,眼镜从盒子里飞了出去。沈南乔赶紧跑过去捡了起来,见有些松动,十分歉疚:“对不起啊。”

“算了,扔了吧。”

沈南乔笑说:“我眼镜坏了,正好借我戴几天。”

许亦脸色缓和,笑道:“谁要借你了,还给我。”

“别这么小气啦,毕业的时候一定还给你。”

他一怔,轻叹了口气,终于说:“我爸爸调职,我和小妹要跟着转学,过几天就走。”

沈南乔错愕,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是暗自神伤为离愁啊,你放心,过几天我们抽个空,陪君醉笑三万场。”

结果一大群朋友在KTV唱到喉咙嘶哑,沈南乔还破天荒地献唱一曲,结果唱到一半,后面的人已经笑成一片。许亦笑到气岔,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一句:“沈南乔,以后谁要得罪了你,你就唱歌给他听吧。”

从KTV出来之后,他们一群人在昏黄的夜里压马路,各自搭着旁边那人的肩,一起形成一道人墙。这群少年在风中高昂地扯着嗓子,对着夜空唱着不成调的歌。

许多年后,当许亦被问起“青春是什么”,他总会想起这一幕。

许亦转头看着身旁的沈南乔,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他眉眼生辉,带着纯真的目光看她:“南乔,我走那天,你能不能来送我?”

“我不喜欢离别,就这样笑着不说再见多好。”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沈南乔看着许亦一副别扭的样子,有些想笑。

许亦挣扎了许久,借着醉意一吐为快:“沈南乔,我喜欢你。”

然而,正当此时,虾米带着大家吆喝了一嗓子,大声地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那四个字就这样淹没在了歌声里,他们最后也真成了一生的朋友。

沈南乔凑过耳朵,对着许亦说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许亦笑着,灿烂如花:“来机场送我那天,我会大声告诉你。”

然而,许亦始终没能在机场见到沈南乔,他拖到最后一秒才跟着父母登机。后来才得知,那日沈南乔正好被通知去参加留学笔试,所以终究还是错过了那一场相送。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日,有一道恋恋不舍的目光追寻着远方的身影,他对着虚空中的人流,拍拍自己的心,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