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诡异的庭院

颜舞就是在这样的马蹄“哒哒哒”声中来到一座日式的宅院前,入口极其朴素,黑漆的门旁只挂着一个木牌,上面书写有“川端”二字。她发现中国人在日本还有一样好处,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只看字的话居然很多都认识。

车夫将她送到后便离开,引她入门的另有其人,是一位穿着淡红藤色的日式和服,容姿清秀的少女,她脚下的白袜木屐在走过青石路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让这座园子更显得有意境。

这座庭院的设计同中国的古典园林并无太大的区别,远处有座青山,想来也是用了中国园林建筑的借景这一项,让人更能感受到这所宅子的气派。起初她心里忐忑,以为这便是要去见主人,哪里知道却被引入了别院的一间客房,并被告知她来得太早,主人家现在都还在东京,要到明日的午时才会过来。

一个普通的女仆,对她说的依然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实在是难得。颜舞还想多问两句,可那女仆已经下去做事了。

她在屋内安顿好了,便出来绕了一圈,主人家给她安排的这间小别院有些江南风味,院内的造景并非是她想象的传统日式的枯山水,而是类似苏州园林堆叠的湖石瀑布,流水“哗啦啦”喷涌下落如珍珠坠入到下面的深潭中。潭水清澈见底,可见巨大的锦鲤和茂盛的水草,有些锦鲤大得已经远远超出她对这种鱼的认知,像是神话里鲤鱼精的样子了。

她也是无聊,用自己那破手机拍了发到微博,神神叨叨地祈求这三天平安无事。

因为精神过度紧张颜舞在飞机上一直没睡,长途旅行的奔波再加上时差的问题让她觉得疲累,只转了一圈,便回去睡了。中间恍惚觉得有人来问她晚饭的事,她迷迷糊糊地回绝,一觉醒来竟然是次日早上五点钟,再躺回床上便是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着了,索性披衣出来。

天已经蒙蒙亮,这座本就遗世独立般的古宅也比她刚来时更加静寂,如果不是那个人造的小瀑布不断地有水飞流而下,她还以为自己处在静止的画面中。颜舞慢慢地走进那个水潭,才走到一半忽然看到从假山的后面窜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颜舞心里“咯噔”一下,在这种氛围里,虽然天已经亮了,还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那个身影很轻盈,沿着水潭的边缘像是在漫步。她好像也觉察到有人靠近,抬头向颜舞看过来。

并不是鬼,不仅如此,那张脸还很眼熟。

是机场见过的那个女孩,颜舞走近两步,已经非常肯定。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干净而倔强,此时此刻站在池边,像是一朵安静盛开的鲜花。

她直觉地加快脚步,本想过去打个招呼,谁知道那女孩在看到她后微微一笑,接下来竟抬脚跳入了那道寒潭。

“哎……”颜舞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踏空了一下,立刻用了最快的速度跑过去,那女孩在水中沉默地挣扎,看样子并不会游泳。

根本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颜舞大喊了一声“有人落水了”之后便本能地跃入了水里。这时候的东京并不冷,但是这潭水却像是积聚了千年的寒,有种彻骨的凉。好在这池子并不大,颜舞游过去一把挽住女孩的脖子,拼命地往池子边上拉。

有人听到了她的呼喊,很快来到池边,帮她把女孩拉上去,又将她捞上来。

“她,咳咳,需要……”颜舞跪在地上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还没说完,就见人群为一个高大的男人让出一条道路。他很快地跪在女孩的身边,一边帮她按压胸口一边低声喊着女孩的名字:“甄心,甄心……”

终于甄心从口中吐出一口水来,接着便大声地咳嗽,她微微地张开眼睛,看了那男人一眼,又将头别过去。只是一瞬间的事,颜舞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情——绝望。

男人也不说话,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了将甄心包裹住抱起来,颜舞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这时有人为她披上一条厚厚的毛巾并且扶她起身。

这才发现整个过程中,自己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昨日那个为她带路的女仆织子站在身边小声地对她说着“抱歉”之类的话,颜舞摆摆手,抖着身子脸色发白地冲她傻笑:“没事的,没事的,还好,今天起得比较早。”

人群很快地聚集又很快地散去,就像是从未出现。她进屋洗了个热水澡,再出来时,衣物和热汤已经准备好。

“实在是抱歉,发生这种意外,让您受惊了,这一碗是驱寒的热汤,请您服下,一定要保重身体。”织子说完对她行了大礼。

“真的没有关系的。”颜舞看了看托盘上的衣物很像是和服,她没言语,去端了那碗驱寒的热汤一口气喝掉又问,“那个小女孩没事吧?”

“应该不会有事,抱歉,我只负责照顾小姐你。具体的情况也不大清楚。今天发生的事,待到主人来时,织子一定会主动坦白领受责罚。”她说完再拜,这样总是礼节累的颜舞也过意不去,只好也有样学样地拜下去,晨间的惊慌竟然就因为这种繁琐礼尚往来,而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用完了早饭,她本想给庄严去个电话。可还未播出号码就有访客大驾光临。

说是“大驾”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气场,他的容貌算不上是特别出众,然而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尊贵之色。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器宇轩昂,用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颜舞正起身迎接他,晨间就是他抱走了那个甄心,没等对方开口颜舞自己便先问:“甄心,她没事了吧?”言语中的关切自不必说。

只是一句极普通的问候罢了,那男人的面部线条竟然又柔和了几分,很快沉声回答:“今早匆忙救人来不及感谢,现特别来谢谢你,救了甄心。”

这话说的当然是非常真挚。

“那就好,”颜舞展颜一笑点点头,“人没事就好。”

她本来想说自己曾在机场见过女孩一面,但转念想到白夜的交代,便没多嘴。

“听说,你是白夜的未婚妻。”她没主动提起,对方倒是先开口问了。

颜舞怔了怔,随即点点头。

他“嗯”了一声,脸上神情难辨,这时一直站着他身后沉默的男人上前递过来一张名片。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谢意,既然是白家的人一般的东西怕是难以入眼。所以,这是这个请你收好,如果有天你遇上了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只要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一定帮你解决。”

虽然并不认识对方,也能感觉道他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很难拒绝,然而颜舞却下意识地背过手去:“真的不用,如果今天看到她落水的是别人也会这样出手相救的。举手之劳的事,这样的‘回礼’未免太重了。”

一直垂目看着地上的他的随从此时竟抬眸看了看颜舞,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拒绝什么,但是……

“我从18岁开始就在游泳池当救生员了。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职业反应。”

也许这样的解释实在是新奇,但却是她的真心话。

那个男人语气微微上扬地“哦”了一声,接着又道:“那就当做是交换名片好了。”

“可是我没有名片……”颜舞尴尬地说。

男人闻言莞尔:“没关系,等你印好名片再给我也不迟。”

颜舞没有料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只好礼貌地接过认真地看,名片的材质很特别,不是纸也不是塑料,摸上去有些金属的质感,但又异常轻、薄,上面只有一个人名和一串数字,唯独在数字的前头有一个鹰的标记,其余皆是空白。

“顾昔年。”她认真地念出他的名字。

“那么,我先回去了。”顾昔年说着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日式的古建檐下很深,雨水从上面低落下来串成晶莹的珠子,在光线下微微发着光。就像是甄心的眼睛。

“请好好照顾她。”

顾昔年已经走到了门边,颜舞忽然出声。

这一刻她忘记了白夜的交代,脑海里都是那个女孩的眼神。在机场的干净清亮,在水潭边的一意孤行和被救醒过来时的绝望。

顾昔年的脚步只微微顿了顿没有回头,反而是他的随从在出门后又反身站好在门的另一边对着颜舞深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午饭前,庄严居然打电话过来,颜舞忙将这件事说给他听,没想到他在听到“顾昔年”这三个字时竟吃了一惊,沉吟数秒后才忍不住喃喃低语:“没想到他亲自去了。”

这边的颜舞有点疑惑不禁问道:“这个人很厉害么?”

听庄严的口气,这人的身份地位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她坐在榻榻米上看着廊外,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甚至伴有隐隐的雷声。

“嗯,”庄严略微迟疑之后便开始尝试解释,“你看过那个很著名的影片《教父》吗?”

颜舞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简单而言,在台湾的顾昔年就属于那种角色。虽然没那个夸张,但是顾家生意做得极大。”庄严接着说。

已经不用往下再问,颜舞静默,无论是那本书还是影片都曾经给她很深的震撼,不喜欢的人看不下去,但是喜欢的人则能从中看出深意。其实她从小就会想,也许在她生活的这个空间的另一面还有存在着一种不为人知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游戏规则。现下无论是她认识的白夜或者是顾昔年,似乎得到了这种认证。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马龙白兰度扮演的那位教父。有人形容他总是面无表情,背后却潜藏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有一种优雅的狂暴、平静的残忍、绝美的邪恶,如同毒蛇与猛虎的混合体。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形容,套在顾昔年身上似乎也并无违和。只是那样的一个人,居然会为一个小姑娘如此郑重地向她道谢,这么看来,这位叫做甄心的女孩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我们已经订好了机票,再过两天就可以汇合。”庄严转移话题,说到这里,语气轻快,“你做的这件事对我们是件好事,至少在谈生意的时候,顾昔年不会为难我们了。”

“那么,我算是做对了?”她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的喜色。

“是啊,你绝对是帮了大忙了!等见到白夜记得要求加薪哦。”庄严俏皮地说。

颜舞听他如是回答,便顺水推舟,装作不经意地问起白夜的事:“那天,他为什么会被限制出境啊?”

“那个啊,”庄严顿了顿言道:“只是小事了,有人买通了在克鲁格国家公园被抓的盗猎者,指证夜是幕后黑手,操纵犀牛皮的买卖,惊动了当地的政府,限制出境已经算是好的了。不过,这完全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么简单?”颜舞有点不敢相信。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庄严说着不眨眼的谎话。

其实这里面暗藏着太多的利益牵扯,比如白忆迟的参与,或者是朱丽叶有意无意的透漏消息,又或者,还可能有白萧然有意无意的某种纵容。白忆迟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丧失了继承人的身份,白萧然执意召回白夜让他认祖归宗,让整个白家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各方的利益都受到了牵扯。作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白夜的任务就是不能够在接手白家之前变成炮灰。至于他怎么保护自己,凭借什么支撑,无人会管。然而打电话之前,白夜对庄严交代的很明白,这种事别的人没必要知道的太多。庄严当然明白他指的是颜舞。

颜舞注意到这一次白夜并没有亲自接电话,虽然庄严的说法毫无漏洞,但是总让人觉得事件非同寻常。

出席午餐时,颜舞并没有换上和服,而是穿了一条灰色的过膝连衣裙。织子从那天后没有再跟着她,而是换了另外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菊子,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她无心再看风景。日本的旅程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张力,所见所闻,和接触到的人,都非她之前能够想象。只是短短的时间内,就让她觉得自己在遇到白夜之前的生活已经悄然远去。

她们在很长的回廊下穿行,许久后,到了一个类似主屋的地方。屋门是敞开的,在近门口的位置跪坐着两个人,穿的也是藏青色和服,腰间还别着长长的武士刀,再往里去,两边分别摆上了桌子,上面放着几碟小凉菜、时令的水果,和珐琅蓝勾莲的八宝攒盒,十分精致,应该都是给客人们准备的。颜舞是第一个来的,她慢慢走进去,看到屋子的最深处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瘦而白,有点病怏怏的,可是眉眼却特别出众,他年龄看上去并不大,一直在不停地咳嗽,在他的身后放着绘着两只白孔雀共舞的锦绣屏风。

这就是这家的主人吗?

颜舞看着她脑海里立刻显出了白萧然和顾昔年两个人的样子。无论是从气度还是外表,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能同那两位相提并论。

“你就是颜舞小姐吧,失礼了,请坐。”他用的是依然是中文,虽然发音有些奇怪,但使用却相当的流利。

颜舞的位置被安排在右边下手。从来到这里开始她就无聊得试图用一种影视剧的思维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她所处的环境就在一个写好的剧本里,只要按照自己的角色演好台本就可以了。

作为“白夜的未婚妻”她很礼貌地谢过了主人后坐下。

奇怪的是,顾昔年并没有亲自来,来的是跟在顾昔年身后的那个人。

“发生在贵宾身上的事,我会亲自,咳咳,处理的……”人还没有来齐,那个坐在主桌后的人像是同他们闲聊似的说。

颜舞张张嘴,看向顾昔年的手下。那人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别的话。

屋主人的那种咳嗽,绝对不是简单的感染风寒。

最后来的两个人一个姓厉,一个姓庄,颜舞仔细观察了一下,只看气质、风度这两位也似乎都不是真正的大老板。

平静的晚宴后颜舞同那位厉姓的客人并肩往外走,刚出了门那位先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表情问:“你就是白夜的未婚妻?”

她看着对方,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陡然上升,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倒是走在她身侧的那位顾先生忽然转脸问:“颜舞小姐,你愿意去看看我们家小姐吗?我们就住在前面不远处。”

他的语调十分柔和,看着她的表情诚恳而真挚,并且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关心。风从她的指尖滑过,她对着那位厉先生点点头道:“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心里很感激顾昔年手下的解围。

走至一半她才想起问对方:“请问你怎么称呼?”

“顾方。”对方简洁地回答,接着又道,“我家小姐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事实上从她醒来之后就一直吵着想要亲自对你道谢。只是碍于她的身体,不太方便走动,所以少爷就没有允许。”

这话,说的十足十的周到。

“不,不需要的。其实我本来也想要去看看她。确定她是否没事。”颜舞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跟着顾方的身后走,大宅的回廊也有九曲十八弯,他们很快来到另一个别院,这个地方的景观更加的日式,那些山水的景致让人赞叹,这所宅子的主人似乎很贪心,想要将天下的山水都容于这里。

等他们到的时候,顾昔年正站在廊下抽烟。因为闻不惯烟味她对抽烟的人无甚好感,然而这个人不同,她觉得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够抽烟抽的那么好看,倜傥风流。

顾昔年很快发现了他们,他似乎并未对颜舞的出现觉得奇怪,而是夹着香烟远远地朝着她点了点头。颜舞看着他,耳边再次响起了庄严的话,她的目光很自然的转移到他夹烟的手上,那样干净的一双手很难让人想象出庄严给出的关于他身份的暗示。

颜舞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忽然想起白夜,几天不见,对他的思念却不由自主地加深。他在哪里,怎么样了?真的平安无事?还只是在安慰她?白夜似乎跟他们很不同,虽然看上去有着同样的冷漠孤傲,但是因为她对他了解的加深,会将这种错觉稀释,转而感受到他傲娇性格背后的温暖和细心。

身边的顾方比颜舞走快了两步,垂头在顾昔年身边低声说了两句,等她走到跟前的时候,顾昔年已经直起身来以尽量温和的语调说:“你来她一定会很开心。”

大约是因为她救了甄心,他们都太客气了,颜舞点点头,只得很不好意思地笑。

进屋前有三个女仆走过来,一人双手捧着烟灰缸,一个人捧着一盆清水,还有一个人捧着一杯白色的液体,味道闻上去应该是豆浆。顾昔年将烟掐灭洗干净手,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端了豆浆亲自将她领进去,才走到门边,便听到瓷器的碎裂声。紧接着合式的推拉门被打开,有女仆从里面清理出垃圾来见到他们二人行礼一边小声道歉,一边低眉顺目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很快颜舞的耳边传来那个男人轻微的叹息,他走进去将豆浆放在枕边,跪坐在女孩的身边,因为身材高大,他几乎把她全部挡住,而甄心本身也背对着外面不看任何人。

“有人来看你了。”他俯身到甄心的耳边,声音很低,说话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是那位救了你的姐姐,你不是一直都吵着要见她的吗?快起来吧。”

过了好久好久,连颜舞都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用尽时。终于听到女孩用很轻微的声音颇为执拗地说:“可我不想见你。”

很低的哭音,却是很明确的拒绝,可以说非常伤人。可那个叫做顾昔年的男人却一点也不介意。他只是温柔地笑了一声,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整理好之后才缓缓地道:“好,那我马上出去,你起来乖乖地穿好衣服,喝一杯豆浆,再同姐姐慢慢聊,好不好?”

顾昔年说完利落地站起身,他转脸向颜舞指了指女孩枕边的热豆浆。颜舞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默默点头。

顾昔年言出必行,看了看赌气的甄心,退了出去。等合式的推拉门再次合住,女孩终于缓缓地转过去再慢慢坐起身,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颜舞,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姐姐,你有没有喜欢一个一定不能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