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携手和泪折残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苏年锦抱着栅栏大喊,一直喊到鸳儿把夏芷宜叫来。夏芷宜眯着眼还没睡醒,嗔怒道:“你喊什么喊,夜里有琴声睡不好,这刚好不容易睡一会,又被你闹醒了。”

“快放我出去,我要进宫!”

“你睡糊涂啦?”

“你快告诉那些人真相,说福子是你的人,还我清白,放我出去!”

“你疯啦?!”夏芷宜这下子完全精神了,“就算是你疯了,我也疯不了!我告诉他们真相?你当我个是瓜啊?!”

夏芷宜觉得苏年锦简直不可理喻,裹着风氅就想转身回去再不理她。孰料自己甫一说完,便听苏年锦说了一句话,惊得自己站在原地半晌未动,浑身打颤。

“你说什么!”夏芷宜转回身来,双目灼灼地看向她。

苏年锦跌在墙角里,亦是紧紧凝着她,四目相对,一时电光石火。

“我知道回去的办法。”

“回哪去?”

“回到你来的地方。”

“你……”夏芷宜喉头打结,吞吞吐吐,“你……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苏年锦微微闭了闭眼,笑起来,“我也是那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回去的办法。”

“那……那个世界……”夏芷宜盯着她,“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你可以去找司徒,让他弹之前我让他学的那个曲子,听完便知。”

话音方歇,夏芷宜即刻转身马不停蹄直奔琴房,只是许久苏年锦也没听到琴声,正皱眉时,忽见夏芷宜似霜打茄子一样地回来了。

“怎么了?”苏年锦看她样子,提了提气。

“司徒的琴完全毁了。”夏芷宜双目失神,滞了许久,忽又抬起头来看她,一字一句道,“不过我看见了你给他的谱子,没错的,是《但愿人长久》。”

苏年锦一怔,苦笑了笑,“你相信了?”

“告诉我!”她忽地蹲下来,透过栅栏看着她,“你……你确实知道回去的办法?”

“是。”

“那你怎么不早回去?”

“我来的时候才五岁,如今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牵绊,不想回去。”

夏芷宜完全惊呆了,那个曲子她确定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惟独与她一样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确信苏年锦就是与她一样的人,来自另一个世界,知道与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有着一样的背景,一样的思想,一样的行为,她竟然找到了同类!只是,夏芷宜皱眉,她苏年锦隐藏的好深,深到让她害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人做事小心翼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吐露任何一点消息……

夏芷宜咽了一口唾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告诉我怎么回去。”

而栅栏后的苏年锦挑了挑眉,眸子深如黑潭,噙着风看向她,缓缓起唇,“放了我。”

日出东方。

卯时。

慕宛之将秦语容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砸了,砰砰几声,瓷盏花瓶全部碎在她的脚下。只是秦语容一直笑着,笑着,而后拿了件干净的长衫走向他,“爷,妾身给你更衣。”

慕宛之双目一沉,未说话,转身立马出了门,大步流星朝着书房走去。

只是半路忽被木子彬拦住,说是夏芷宜招来所有的下人,说福子是她安排在王妃身边专门陷害王妃的,她认罪。

太阳有些清冷,慕宛之抬头看了看路两侧的花影,直奔柴房。

苏年锦刚沐浴更衣完,换了一身干净的杏花衫,袖口绣着细碎的花瓣,整个人瞧起来淡雅清新。见慕宛之来了,她只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抚上他的腕子,道:“王爷带我入宫。”

慕宛之一时看不懂她眸中的深色,心却是慢慢放下来,点了点头,“好。”如今是她要求的,他都依她。

“那爷等我一会,还有个人我也得带上。”

她这样说着,便一溜烟跑向琴房的方向。只剩慕宛之在原地等着,日光凝固而灿烂,一时炫极。

司徒已经面色惨白,弓着身子趴在断裂的琴上,苏年锦抿了抿唇,缓缓走近他,“琴者,禁也。你这样不要命地弹,大抵要随这琴一起去了。”

司徒嘴唇干裂,指尖流血,一双目憔悴苍老,“当初,是为了取悦容儿,才学的琴。”

苏年锦心底一恸,他这样以琴泄愤,莫不是昨晚……

“她如今是他的人了。”司徒缓缓抬起头来,眼眶中晕出一些泪丝,干笑两声,“倘若一开始知道是如今这样的结局,我又何必与她相识……”

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又何必拜托宛之帮忙,又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隐姓埋名冒着生命危险也得守在她身边,何必,何必……

苏年锦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瞧得他进气少出气多,心头一痛,立马拼尽自己力气扶他起来,“还能不能为我弹最后一曲?”

似乎觉得有愧于眼前的女子,司徒缓缓看向她,苍白的唇色微微泛红,“只要给我琴,便可以。”

“好!”一个好字,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未央宫。

慕宛之站在宫门外守着,一袭白色长衫显得疏俊清流,雅淡至极。

庆元也已经允许了,让苏年锦送她最后一程。这是她的心愿,他怎么也得依顺她。

此时的宫里,仍然还有冬末时留下的清冷气息。窗前一尾兰花开得正好,漾着床榻上的人气息平和,面色安详。

庆元就坐在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似怕少看一眼,他就犹如受了钻心之痛一般。两人双手紧扣,白色的头发互相交缠,彼此爱意渗透在空气中,不由得让苏年锦目色一痛,这大概便是世人皆要的白首不离吧。

“皇上,这丫头是个好孩子。我……听说最近有些大臣告发她是前朝余党,你……千万别信。”昭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看着庆元,笑意存在唇角,“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对大燕是没有坏心思的,求……求皇上下旨为她正名,让她好好当怡睿王府的王妃……”

庆元缓缓回头,目光暗沉,全是眼泪。似乎也斗累了,算计累了,如今她即要走,他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好,我都依你。我这就下旨,将那些怀疑他的大臣关进大牢,为这丫头正名。”

“谢谢……谢谢皇上。”

“初儿……”庆元紧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皇上,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初儿永远是皇上的初儿。”昭容亦是流了眼泪,看着他,呼吸衰竭,“我只恨没能多清醒一刻好好看看你,这几十年,辛苦皇上在我身边守着……”

“初儿……”庆元用苍老的双手抚摸她的面颊,喉头哽咽着,“我不后悔,从不后悔……”

“皇……皇上,”昭容有些喘不上气来,一直攥着庆元的手,“能依偎在皇上身边,是初儿的福分。”

“别说了,别说了。”眼瞧得她面色发紫,庆元吓得手足失措,贴上她的面颊,“别说话,我一直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在她面前,他从不敢用朕这个字,怕与她生分。苏年锦在一侧听得哀戚,就连宫角的司徒都目瞪口呆,曾经威严暴戾的帝王,如今竟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嘴角缓缓渗出血迹,司徒苍白一笑,眼眸中闪出花殇。

“皇上,我想单独与这丫头说说话……”

庆元紧紧握住她的掌心,又看了看苏年锦,随后在她面颊上浅浅一探,便缓缓站起身来。行至宫门时又极不舍地看了昭容两眼,似乎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父皇。”庆元关上宫门出来时满脸横泪,慕宛之刚请了安,庆元便无声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一刻,他就想好好地守着里面的人。

未央宫里,显得更冷了。

听说皇后撑着最后一口气去了太子府,而后狠狠给了太子一个巴掌才倒下的。苏年锦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着这偌大的未央宫如今只有自己守着,心中一暖。在皇后的最后时刻,能让她待在这里,何其幸焉。

“你来……”

昭容招呼她坐的近些,费尽力气拉住她的腕子,“丫……丫头,无论你是哪边的人,都要保护好自己。”

苏年锦一怔,原还以为皇后只是宠着自己,没想到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是……”

“皇上当年杀了大雍皇室那么多人,我不指望没人报仇讨债。”昭容哭了哭,手间力道更大,“丫头啊,你答应我,让皇上安静地走。”

“皇后……”

昭容示意她不要说话,接着道:“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的儿子又这样伤透了我的心。只有你,我能依靠的,只有咱们之间这浅浅薄薄的缘分,你要答应我。”

苏年锦吸了吸气,半晌才微微启唇,“好。”

昭容脸上的笑容又平静地铺开,似乎,再也没有心事了。

“咳咳……咳咳咳咳……”昭容在榻间不断地咳着,瞳孔越放越大,忽听噗的一声,昭容枕间瞬间浸湿一片血迹,吓得苏年锦面色惨白。

“皇后,皇后……”

昭容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笑了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道:“带着……带着琴师来,就,咳咳……就再弹一曲吧。”

“是……”苏年锦回头看向宫角的司徒,见他眼窝发黑,唇色惨白,知道他也是时间无多,一忙吩咐道,“将那个曲子弹出来吧。”

司徒对着她笑了笑,那笑依如当初她见他般清澈。那时杏花疏影,他斜倚在窗根处,手里捧着书,长发散在肩侧,慵懒地读着诗句,被苏年锦看个正着。如今不过一载多,却即要天人永隔。

他挑起指尖时,微微张开唇说了几个字。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年锦只借着宫外的日光看他的唇影,似乎是在说:谢谢。

琴音悠扬。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昔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指尖的血迹缓缓渗在琴弦上,司徒皱着眉,一点一点将血肉也掺在里面。旁人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愈发觉得曲风轻盈,如鸟在侧,婉转啁啾。音律随着春风一同出宫,飘散在曲廊亭帷,花山假石,绿荫池塘处,清脆叮咚,如仙人来。

昭容很久没有这样清澈舒心过了,仰着头盯着云帐上的花纹,慢慢合上了眼睛。她乘着曲谱忽地想起她与庆元初见的曾经,桃花树下,山麓之旁,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跑。风在身侧,花香鸟语在身侧,田野在身侧,天下在身侧……笑依然留存在唇角,随着鼻息的消逝渐渐永恒。苏年锦哽了哽喉咙,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轻轻喊了句:“走好。”

琴音渐渐小了下去,司徒将磨破的手指搭在琴弦上,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弹出最后一个音。嘣的一声,琴弦断了。偌大的未央宫只有苏年锦的呼吸愈来愈紧,其他,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

司徒死时依旧是规规整整坐着的,双目清冷,面色发寒,大抵死时,还在想着秦语容与吟儿吧。唇角的血迹渐渐发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铜人一般,苏年锦走到他面前,缓缓替他合上了眼睛。他浑身冰凉,像已经死了很久。她双目一痛,如他这样的男子,心死时,身也该死了。

缓缓打开宫门,满苑木兰开得正好。苏年锦看了看石阶下的庆元与慕宛之,风过,吹得叶摇树晃,阳光太盛,刺的她流下泪来。

“皇后,薨了。”

她看见庆元一下子倒在慕宛之的身上,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身子也似一夕之间,垮掉了。

春雨淅沥。

于宫中守完灵,慕宛之吩咐木子彬驾车回去。苏年锦靠着慕宛之的肩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哽咽。

“皇上下了旨,将那些怀疑你的大臣全部打入大牢,现在你就是本王的王妃。”慕宛之浅浅将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丫头,没有人再怀疑你了。”

“幸好有皇后。”苏年锦迷离了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可能皇后早就跟皇上说了,之前大臣们闹的那么凶,皇上那么谨慎的人也没有将我抓起来。现在想想,大抵都是皇后帮了我。”

慕宛之看了看她,愈发觉得她憔悴了不少,什么也没说,将她抱得更紧。

苏年锦一直等着他来问自己与皇后的关系,只是半晌也没听见一丝声音,不禁抬起头来,“爷不问我?”

“你若不想说,便放在心里。”

马车外的雨声渐涨,哗啦哗啦全部流进她的心里。

“爷,”她一下子彪出泪来,吸了吸气,“再也没有人疼我了,孩子没有了,皇后也没有了,我现在只有爷,只有你了……”

她的哭声很小,瞬间被窗外的大雨压下去。只是慕宛之却将她护的更紧,这一个月来,他第一次那么放心,第一次那么轻松地觉得,她终于又回来了。

“无论你是苏年锦还是俞星梨,你永远是我的丫头。”慕宛之笑了笑,笑的温顺而满足,“你还有我,我却只有你。”

他的胡茬蹭在苏年锦的额头上,奔波一个多月,他日日不睡不吃与大臣对峙反抗,就为救她。一个月里,他每每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即便当了帝王也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让他无法保护自己爱的女人,无法疼惜自己爱的女人,这种无力感源于事情的复杂与力量的悬殊,源于人为的陷阱与地位的逼迫。然而,当他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时,瞬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没有什么比得过她,那是自他心底发出的声音与在乎。

“爷,”苏年锦擦了擦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秦语容昨晚……”

慕宛之听闻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我发生了夫妻之实。司徒之死,大抵也源于此,我只是觉得愧对于他。”

“司徒的尸体,爷打算怎么处理?”

“葬在他父母坟旁。”

“那秦语容呢?”

慕宛之眸色一暗,“司徒死前,定是想让我好生照顾她们吧……”

苏年锦也叹了口气,窗外雨声和着春雷一下一下打在马车的窗棂上。这雨天,扰的人心发慌。

西北。

夜里燃了篝火,皇甫澈与俞濯理连杀了十二盘,最后还是败给了他,气得皇甫澈大叫:”凭什么!凭什么你无心跟我下,还是我输!”

俞濯理放下棋子哈哈大笑,“承让,承让。”

“你们呀,还跟个孩子似的。”

两人正笑着,忽见允儿扶了沈倾岳出来,似乎过了一个冬天,他的胡子更白了。

“师父。”两人皆起身迎他。

“坐,坐。”沈倾岳与他们一起坐下,看了看眉下一方棋局,点了点头,“皇甫的棋艺倒是精湛了。”

“哎?精湛了还没赢过沐原,我原来是有多差?”皇甫不服气。

“你比那丫头还差。”沈倾岳挑了挑眉,“自觉一些,还是能保住些颜面的。”

“师父你……”

皇甫澈忽想反驳,却见沐原的脸色一下子暗下来,知是师父提了那丫头的原因,遂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俞濯理一笑,一身白衣似雪,“那丫头会回来的。”

“什么意思?”

俞濯理看向皇甫澈,“胡人攻打燕地之时,便是我们逼宫之日。现在唯一能威胁到慕宛之的人,是我们。”

“你是说,那丫头会回来求我们?”皇甫澈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西北这个地方见到她……

“她怎会求人。”允儿给沈倾岳倒了茶,眸光一暗。

皇甫澈回头看她,皱了皱眉,“你不该回来的。”

“在她身边保护她到死吗?”允儿冷笑,“她背叛了我们,难道也要我背叛吗?”

皇甫澈没说话,只是方才声音清冷,让人心底一寒。

“若是依那丫头的性子,这里唯一能牵绊住她的,还是沐原。”沈倾岳叹了口气,看向沐原道,“你去京城一趟吧,或许,还有转机。”

“要去京城吗?”门口的门娇娇一手抓着肉饼一手抓着烤全羊的大腿,兴奋地嗷嗷直叫,“最喜欢京城了,从来没去过,少爷要带上我,带上我!”

沐原暗了暗眸子,目光散在帐房外的积雪里,半晌无话。

怡睿王府。

慕宛之为苏年锦撑了伞,两人一路从正门穿花拂柳走到东厢,就看见夏芷宜慌里慌张从厢房里出来,伞也没打,直奔苏年锦。

“婉儿,婉儿被秦语容活活打死了。”

“怎么回事?”苏年锦与慕宛之对视了片刻,又看向夏芷宜,“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没多久,尸体还在她院子里呢。”夏芷宜皱了皱眉,见慕宛之一脸冷冰冰地看着自己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要罚我,不过先等等,秦语容也太大胆了,活生生打死了我的人!”

“或许她知道是你的人,才打死的。”

慕宛之撑着伞与苏年锦折回去一路去了西厢,木子彬躬身给夏芷宜递了伞,夏芷宜白了白他,也一路向着西厢跑去。

秦语容正靠在椅子上绣花,慕宛之与苏年锦站在门口,听屋外雨声轰隆,三人皆无所动。半晌,苏年锦微微启唇,“司徒死了。”

她绣花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又挑起指尖,将下面的线穿引到上面来,继续绣。绣的是对鸳鸯,下面小溪淙淙,上面擎擎荷盖。

“娘亲,司徒真的死了吗?”吟儿拿着毛笔从里屋出来,方才因为练字,弄得鼻头上都是黑墨。

“是。”

“他是怎么死的呀。”

“不知道。”

苏年锦黯了黯睫,浅叫道:“吟儿,你过来。”

慕潇吟一看是她,耷拉着脑袋,别扭地走到她身边。

而后慕宛之看着秦语容,和着身后的雨丝子,清冷出声,“我想你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吟儿暂且就让锦儿看着,等你反思好了,再还给你。”

“不要!”绣花针一下子穿进指肚上,秦语容顾不得疼,立马站起来,“不要,不要让吟儿离开我!”

“我不要离开娘亲,我不要……”

吟儿正大喊着,忽被外面的木子彬抱走。剩下几个小厮拦着哭喊的秦语容,将她生生阻在房口。秦语容大哭,恶狠狠地看向苏年锦,“放开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你这个叛贼,叛贼!”

苏年锦冷冷地看着她,雨声轰隆,震得耳膜直响。秦语容越骂越难听,连慕宛之眉头皆是一皱,孰料苏年锦快步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五指手印狠狠掴在秦语容的脸上,苏年锦却一下子落下泪来,哽了哽喉咙,“这一掌,是替司徒打的。你配不上他。”

秦语容懵了一会,随后却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眼眶晕红,苏年锦想起司徒死时的样子,心底一寒,“你笑吧,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爱你了。”

她回转了身子,留一身素寡给她。慕宛之牵上她的手,苏年锦再次回头,看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双目一合,下了台阶。

满院子的花草被雨水浇的清新翠绿,只是苏年锦却越走越累,最后直接晕倒在慕宛之的身上。慕宛之大惊,抛下伞连忙打横将她抱起,直奔东厢而去。

大雨连下了三日,国丧之后,慕疏涵打着扇子一下子推开了书房的门。

“刚得到消息,狼人被阿方拓活捉了!”

书桌前的慕宛之正在练字,他这样一说,一滴墨正好晕下来,将宣纸弄得一塌糊涂。

“就这点反应?”慕疏涵扬手将画着山水的玉扇一折,悠悠坐下,信手喝了口茶,“那我再给你说个消息,父皇将京城的全部御林军都交给老五统帅了。”

“包括皇宫里的?”

“是。”慕疏涵目光灼灼,额头冒汗,“看来父皇那边的消息也很快啊,老五有了御林军,就不怕咱们有了帅印再出幺蛾子。”

“有了帅印不也照样是去战场打胡人?”慕宛之清冷一笑,从桌案前绕回身来,坐在他对边,“父皇总归是不喜欢我们的。”

“做父母的,哪有一碗水真端平的。”慕疏涵也笑了笑,只是笑里夹满了无奈,“其实夺皇位根本不是贪心,明明是——自救。”

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堂里,哪有真心。若他三哥当了帝王没准大家都还能活下来,但若是太子或者老五当了帝王,到时那皇帝就真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我只是没想到阿方纳被捕。”慕宛之半眯了眯眸,“原还以为阿方薇能实现她的计划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一个女子也想当皇帝,有点难。”

慕宛之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这样看来,阿方拓要攻打我大燕了。”

“是。”

“去战场呗?”

“是。”

“可是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阿方拓军队勇猛,太子势力庞大,老五虎视眈眈,还有——”慕疏涵敛了笑意,一字一句咬碎在唇角,“俞濯理的实力,着实不可小觑。”

慕宛之低头凝着拇指上的扳指看了许久,那羊脂玉的扳指当初还是舅舅给他的,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久到……

慕宛之眸色一沉,“江南的生意怎么样了?”

“俞濯理似乎不在江南了,现在我手下的生意发展到八十多家,银子天天赚。”

“他不在了?”慕宛之皱了皱眉,心下琢磨了一番,又道,“将生意往回收。”

“为什么?”慕疏涵听得一头雾水,“趁着他现在无暇分身,我们还不多赚点粮草钱?到时候和太子对抗和老五对抗,这都需要钱啊。”

“收。”慕宛之缓缓站起身来,将目光散到窗外的木兰花上,“养精蓄锐,攻打胡人。”

慕疏涵噢了一声,面色却寒了两分。打胡人,关他赚银子什么事?

“哎,你说,为什么三哥要让我收生意啊?”

桃花树下,苏年锦煮了茶,一边给他递杏花糕一边给他拿蜜饯,却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你三哥没和你说吗?”

“想来你和三哥都是聪明人,偏是我听不懂。”慕疏涵扬了玉扇,看了看她倒在檀木杯子里的茶,挑了挑眉,“这什么茶,这么香?”

“春水煎的茶,能不香?”苏年锦收了袖笼,笑看了他一眼,“宛之让你收生意,是为了告诉俞濯理,他去攻打胡人了。”

“告诉俞濯理?”慕疏涵想了想,一合玉扇,“聪明啊!这样俞濯理就以为,我们对他没防备了。”

“只能这么做了,不知俞濯理会不会信。”苏年锦苦笑了笑,又看向他,“听说许幼荷病了?要不要紧?”

“她?”慕疏涵叹了口气,“逼着要孩子呢,气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扑哧。”

“喂?你还笑?”慕疏涵白了她一眼,“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其实我说,你给她个孩子也好。”

“为什么?”慕疏涵看着她,怔了怔。

“上战场,谁知道个输赢。我看四王妃这辈子是跟定你了,你好歹给她个念想。”苏年锦温婉地看着他,眸子里的光于阳光下璀璨绚烂,“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一辈子。”

她一说起孩子,慕疏涵心里就莫名难过。知道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不禁苦笑,“以前不觉得,自从她病了之后,愈发觉得亏欠于她。”

“那就遂了她的心意不好吗?”苏年锦探了探头,“以前她不是也怀了你的孩子吗?既然曾经有过,现在再要,也不算什么越礼。她生是你的人,你须要为她负责。”

“她是找你来当说客了?”

苏年锦摇了摇头,“我与宛之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你有一个,宛之也放心。而且我还能当个干娘,你这一举三得呢。”

“你当干娘?”慕疏涵哈哈大笑,“谁说我要让吾儿认你当娘亲了。”

“喂!”苏年锦白他,恰逢有桃花落进杯子里,映着二人清秀的倒影。

“不说了,”慕疏涵摆了摆手,将那夹着花瓣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这件事以后再提,我先去布庄看看生意,最近倒是愈发忙了。”

苏年锦本就知道他忙的,可即便忙的连家都回不了,他还执意要过来看她一眼,心里一暖。

“你快些去吧,注意身子。”

“嗯。”

绣着竹叶的白袍子随即转身,朝着月拱门而去。只是就在他即要踏出东厢之时,忽从背后传来一句声音,让他一顿。

“四王妃也是个女人,为你做了那么多,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风抖着花瓣落在他的脚下,锦靴上的芙蓉锦漾着橙黄一般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庭芝玉树,清足风流。

他缓缓回头,隔着木兰与桃花瓣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声音荡在她耳边,格外的温柔。

苏年锦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心里叹了叹气,情之一字,动则伤。

是夜。

四王府。

曼儿端了羹汤进书房,灯火摇曳,满屋子散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慕疏涵正于案前看账目,忽见她进来了,不觉皱了皱眉,“那么晚还没睡?”

“见爷没睡,就熬了些汤来。”曼儿浅笑着将一碗竹丝鸡煲放在他面前,“补身子的,熬了两三个时辰呢。爷尝尝?”

慕疏涵停了手下的笔,看了一眼那汤汁,黄润鲜亮,极富美味,笑了笑,“拿去送给王妃喝吧,她身子不好,应该多补补。”

“这……”曼儿皱眉,小声道,“这可是妾身熬了好几个时辰专门给爷的。”

慕疏涵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如陌上的杏花盛开。长袖端起碗碟,递进唇角喝了一口,啧啧直叹,“果然好喝。”

“啊?”曼儿大喜,“那我每晚都给爷熬一些。”

“不必了。”慕疏涵站起身来,清秀的眉目挑了挑,将那煲汤全数提在自己手里,从桌前撤了身,“剩下的我拿给王妃喝,你且去歇着吧。”

声音未歇,他便大步流星出了房,生怕汤汁凉了。夜色漆黑,徒剩曼儿一人在书房中气得直跺脚,目露花殇。

门吱呀开了。

烛影摇红,许幼荷正在菱镜前梳头,整个人倦懒无神。那桃木梳还是嫁进王府时带过来的,想想自己曾经是小女儿时的情景,不觉叹了口气。恰逢房门打开,慕疏涵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竟惊了许幼荷一记。

“你这是?”

“来尝尝,曼儿煲的,还挺好喝。”慕疏涵将汤汁放下,已经烫红的手赶紧捏了捏耳朵,笑的像个孩子。

只是许幼荷却迟迟未动,看着桌上的汤罐,皱了皱眉。

“曼儿给你炖的,你拿来作什么。”

“给你喝啊。”慕疏涵转身看她,弯了弯眉眼,“听管家说你病了,应该补补身子。”

此时的许幼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目若铜铃,“你……”

慕疏涵又燃了两支红烛,唇角的笑意渐渐敛下去,只听得窗外春风大作,呼呼入耳。

“我知道你前两日去见过太子妃,只是被太子挡在了宫外。”慕疏涵低了低头,声音寥落,“这些日子忙于生意与政事,委屈你了。”

“我,”许幼荷哽了哽,一时不知说什么。

慕疏涵抬头看她,他鲜少有一次这样打量过她。其实许幼荷长得很美,典型的北方女子,鲜眉亮眼,蝤首娥眉,只是他一直未为她停下过,所以至今连她眉下有没有痣,他都不知道。

“当初见你时,还是稚齿婑媠,如今跟了我几载,倒是有些半老徐娘了。”

“扑哧。”许幼荷一下子笑出声来,“那么老了吗?”

慕疏涵也笑着上前,让她重新坐下。面前一方古铜菱花镜,映着她的皓齿明眸,“让本王,给你梳梳头。”

许幼荷面色一红,“是。”

他轻轻拿起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将她的青丝全部捋平。宽大的掌心暖在她的头顶,比起春日的阳光更加炫目。

许幼荷双目泛泪,什么都没说,原还苍白的面色此时也微微红润起来。

“爷来找我,不单单是梳头吧?”她永远是急性子,听不到结果就坐不住。

慕疏涵手下未停,复又笑了笑,“之前委屈你那么多,给你梳梳头不也应该么?”

许幼荷一怔,垂下睫来,“若单单为此,不梳也罢。”

他当做没听到,将她黑发缓缓梳好,又用浅蓝色发带系住,捣鼓了大半天,才刚刚不让发丝生乱。

“抱歉,从未给女子梳过头,有些生疏。”慕疏涵放下木梳,笑得清润,只是声音愈发冷涩,“我知你喜欢我,就如我喜欢那丫头一样。喜欢这事情本没有缘由,若非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心甘情愿。我同你对我一样,我不求那丫头对我如何,只求她自己平和安好顺遂心愿。只是说到底,我尚还能偷偷喜欢着,而你却不能。”他缓缓抬起掌心,又抚上她那一瀑青丝,苦笑了笑,“你我都是傻子,爱错了人。”

许幼荷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菱镜前,哽了哽,“是,即便你如今这番对我,我也从未怨过你。因为当初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只是爱错了人,只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意,又能怎么办呢。

慕疏涵扯了袍袖,拿出锦帕给她拭了拭泪,眸中亦是花殇,“抱歉,我真的不能给你孩子。”

许幼荷双目通红地盯着他,嘴唇紧紧抿着,半晌冷嗔,“若没有她,你会喜欢我吗?”

慕疏涵缓缓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一扯,“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回答她呢……

许幼荷抹了一把眼泪,头微微别过去不看他,以极清冷的嗓音道:“你走吧。”

慕疏涵低了低头,似乎也不知再说什么,返身将汤罐盖上盖子,确保她喝时还算热着,才又折身踏出了房门。

明月半墙,春风微冷。

慕疏涵信步下了台阶,一阶一阶,微尘染在锦靴上,踩碎一地月光。

丫头呵,对不住了。

他眸色一沉,加速向书房走去。

林木花影在身后,也是无比寂寞的模样。

翌日。

天色泛了鱼肚白,慕疏涵书房里的灯火才刚刚熄灭。有丫鬟端了点心放在桌案上,慕疏涵一边吃一边整理那些翻过的账目,打算去找慕宛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只是还未看完,只觉脑袋晕眩,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门吱呀响了,房檐下站着清冷的人儿,淡淡地看向趴在桌案上的慕疏涵。丫鬟识趣般地悄悄退下合上书房的门,里面的灯火又亮了,姜黄的光泽让人欣和平静。

那女子站在慕疏涵的身前,看了看那些撒了药粉的点心,浅浅出声,“你答应我的,总归要还。”

藕荷色的衣衫褪去,她窝进他的怀里,吸吮一时的温暖。

卯时。

女子自书房中出来,吩咐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道:“去把王爷扶到厢房去,醒来就告诉他,是他太过劳累才致昏厥的。”声音极寒,自有一股威严。

“是。”

倩色的身影这才转身走远,曲廊小池处,鸳鸯成对、燕子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