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原文】

正之(1) 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2) ,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3) 。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4) 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译文】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时下工夫,慎独是自己独处时所下工夫,可以这么解释吧?”

先生说:“是一个工夫。没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要是不懂得在独知处用功,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虚伪,岂不成了‘见君子而后厌然’。独知处便是诚意萌芽的地方;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毫无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此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界限。在此处立心正了,就是正本清源,就是诚心正意。古人许多诚身功夫,其精神命脉全都在这里了,不隐不现,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这一个功夫。如果把‘戒惧’分到自己不知时的功夫,这慎独的功夫就被弄得支离破碎,就有阻隔了。既然戒惧就是知的功夫。自己如果不知,那又是谁在戒惧呢?那样的见解就要沦落为佛家的禅定断灭之中去了。”

正之问:“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毫无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所思虑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意念。戒惧的意念从来不会止息。如果戒惧之心稍有放松,不是昏聩,就是起了邪恶的意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要是没有了意念,就是没知觉了,这种情形,便是昏睡,便是槁木死灰。”

(1) 正之,指黄宏纲(1492—1561),号洛村,江西雩县人,阳明学生。

(2) 出自《中庸》第一章:“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朱熹《中庸章句》注:“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

(3) 出自《大学》第六章:“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4) 除,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