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原文】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 。”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2) 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的中和,就总体来说,普通人不能都具有。比如遇到一件应当喜或怒的小事,如果平素没有喜怒之心,等到事情发生时,也能发而中节,这也可以称为中和吗?”

先生说:“在这一时刻这一件事上,虽然可说是中和,然而还不能说大本、达道。人本性善良,中、和是人生来就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呢?但是平常人的心体已经有所昏蔽,那么本体虽时时表现,但终究是时断时续,并非是心的全体作用。无时无处不‘中正’的,才称之为‘大本’;时刻‘平和’的,才能称作‘达道’。只有天下至诚的人,才能确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字的意义还是没有弄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认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中’就是天理。”

陆澄问:“何谓天理?”

先生说:“只要能剔除私欲,就能认识天理。”

陆澄问:“那天理为何称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不偏不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先生说:“就像明镜一样,通体晶莹透彻,一尘不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玷污,比如表现在好色、贪利、慕名等方面方可看得出来偏倚;如果感情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表现在美色、名、利上,又怎么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未显现,但平时好色、贪利、慕名的心不会没有。既然不会没有,那就是有。既然有这些念头,就不能说没有偏倚。譬如患有疟疾的人,即使有时候不会发作,但是病根不曾被清除,那么就不能说他是没病的人。必须把平时好色、贪利、慕名的私心杂念彻底清除干净,没有丝毫留存,此时心才是坦坦荡荡的,纯是天理,才称得上‘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的大本。”

(1) 出自《中庸》第一章:“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2) 一应,一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