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妃世兰

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觐见后宫后妃,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流朱、浣碧手脚麻利地为我上好胭脂水粉,佩儿在一旁捧着一盘首饰说:“第一次觐见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艳冠群芳呢。”流朱回头无声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我顺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淡淡地说:“梳如意高寰髻即可。”这是宫中最寻常普通的发髻。佩儿端了首饰上来,我挑了一对玳瑁制成菊花簪,既合时令,颜色也朴素大方。髻后别一只小小的银镏金的草虫头(注释1)。又挑一件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穿上,颜色喜庆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心知我在新进宫嫔中已占尽先机招人侧目,这次又有华妃在场,实在不宜太过引人注目,越低调谦卑越好。槿汐进来见我如斯打扮,朝我会心一笑。我便知道她很是赞成我的装扮,心智远胜诸人。我有心抬举槿汐,只是与她相处不久,还不知根知底,不敢贸然信任,付与重用。

宫轿已候在门口,淳常在也已经梳洗打扮好等着我。两人分别上了轿,康禄海和槿汐随在轿后一路跟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凤仪宫到,请莞贵人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挑起了帘子,康禄海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昭阳殿。

十五名秀女已到了八九,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密密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皇后已被簇拥着坐上宝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说:“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着一众新进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皇后微微一垂目,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体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皇后“嗯”一声道:“端妃的身子总不见好,等礼毕你遣人去瞧瞧。”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边第一位一引,说:“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我飞快地扫一眼华妃,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华妃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注释2),缀满珠玉。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华妃“嗯”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小主这才敢站起身来,我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道:好大的一个下马威!逼得除了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嫔必须处处顾忌她!

忽听得华妃笑着问:“有一位夏才人,听说十分能干,还是选秀时皇后娘娘亲自要留的牌子?”

皇后含笑:“本宫能有什么主张,不过是皇上觉得夏才人的名字在春夏秋冬中占尽三季风光,意头祥瑞,又出身甚佳,容色艳丽。本宫不过是顺着皇上心意罢了。”

夏才人微微自得,眼风扫过我与眉庄,亦带了炙热的温度。她袅袅出列,行礼道:“华妃娘娘吉祥,嫔妾就是才人夏氏。”

华妃打量她两眼:“夏才人真会打扮,这身衣料就足见名贵啊。”

夏才人满面春风:“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今日觐见,嫔妾特意穿上。”

华妃看皇后一眼:“夏才人对皇后娘娘知恩图报,是有心人啊。”

皇后微笑不语。

华妃又问:“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我与眉庄立刻又跪下行礼,口中道:“臣妾小仪沈眉庄”、“臣妾贵人甄嬛参见华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华妃笑吟吟地免了礼,说道:“两位妹妹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

我与眉庄脸色俱是微微一变,眉庄答道:“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华妃轻笑一声:“沈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但说到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难道不是更适合皇后么?”

我心中暗道:好厉害的华妃,才一出语就要挑眉庄的不是。于是出声道:“皇后母仪天下,娘娘雍容华贵,臣妾们望尘莫及。”华妃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俩与其他妃子闲聊。

华妃位下是悫妃。皇帝内宠颇多,可是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华妃、端妃、悫妃三人。不仅正一品贵淑德贤四妃的位子都空着,连从一品的夫人也是形同虚设。端妃齐月宾,虎贲将军齐敷女,入宫侍驾最早,是皇帝身边第一个妃嫔,又与当今皇后同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华妃甚至两任皇后之上,十余年来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无所出之故,更听闻她体弱多病,常年见君王不过三数面而已。悫妃是皇长子生母,虽然母凭子贵晋了妃位,却因皇长子天生迟钝不被皇帝待见,连累生母也长年无宠。华妃入宫不过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当今皇后是昔日的贵妃,位分仅次于家姐纯元皇后,一门之中出了太后之外,还有一后一妃,权势显赫于天下,莫能匹敌。当年与贵妃并列的德妃、贤妃均已薨逝。听闻二妃之死皆与纯元皇后仙逝有关,一日之间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一位刚出生便殁了的皇子,伤痛之余便无意再立位尊的妃嫔,寄情的后宫诸女除有所诞育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等到一一参见完所有妃嫔,双腿已有些酸痛。皇后和蔼地说:“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问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答道:“太后说众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让娘娘与各位妃嫔小主不用过去颐宁宫请安了。”

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与眉庄、陵容结伴而行。身后有人笑道:“刚才两位姐姐口齿好伶俐,妹妹佩服。”三人回过头去一看,却是最不愿见的夏冬春,只见她款步上前,语含挑衅:“两位姐姐让奴才们拿着那么多赏赐,宫中可还放得下吗?”

眉庄笑了笑,和气地说:“我与莞贵人都觉得众姐妹应该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宫中后让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宫中。没承想夏姐姐先到,就先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说着让内监把皇后赏下的东西捧到夏冬春面前。

夏冬春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贤德,难怪当日选秀皇上也称赞呢。看来姐姐还真是会邀买人心!”

眉庄纵使敦厚有涵养,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也登时下不来,窘在那里,气得满脸躁红。我心中不忿,这样德行的人竟也能选入宫中来,枉费了她一副好样貌!但是我与眉庄行事已经惹人注目,若再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烧身了。正犹豫间,眉庄紧紧握住我衣袖,示意我千万不要冲动。

只见素日怯弱的陵容从身后闪出,走到夏冬春面前微笑说:“选秀那日冒犯才人纯属无心,后来妹妹日思夜想后悔不已。”

夏冬春傲然道:“我家的身份,岂是你小小县丞之女可比?真真是俗不可耐!”

陵容不愠不恼,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妹妹以为才人出身武家,必定文武双全,果真姐姐如此勇毅,不失家门风范。妹妹本来对才人仰慕已久,可惜百闻不如一见。妹妹真是怀疑关于才人家世的传闻是讹传呢。”

夏冬春犹自不解,兀自得意洋洋絮絮地说:“我家家训一向如此。你若不信,大可去打听……”我和陵容、眉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身后的内监宫女都捂着嘴偷笑。世上竟有这样蠢笨的人,还能被封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夏冬春见我们笑得如此失态,才解过味来。顿时怒色大现,伸掌向陵容脸上掴去。

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气道:“你与陵容都是宫嫔,怎能打她?”

谁料夏冬春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我避不过,要生生受她这掌掴之辱。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我往夏冬春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礼:“华妃娘娘吉祥!”陵容、眉庄和一干宫人都被夏才人的举动吓得怔住,见我行礼才反应过来,纷纷向华妃请安。

夏冬春被华妃的近身内监周宁海牢牢抓住双手,既看不见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看我们行礼请安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华妃喝道:“放开她!”

夏冬春双脚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说:“华妃娘娘饶命!”

我们三人也低着脑袋,不知华妃会如何处置。华妃坐在宫人们端来的座椅上,闲闲地说:“秋来宫中风光很好啊。夏才人怎不好好欣赏反而在上林苑中这样放肆呢?”

夏才人涕泪交加,哭诉道:“安选侍出言不逊,臣妾只是想训诫她一下而已。”

华妃看也不看她,温柔地笑起来:“原来皇后和本宫都已经不在了呢,竟要劳烦夏才人你来训诫宫嫔,真是辛苦。”她看一眼地上浑身发抖的夏冬春,“只是本宫怕你承担不起这样的辛苦,不如让周公公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吧!”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妩媚,可是此情此景听来不由得让人觉得字字惊心,仿佛这说不尽的妩媚中隐藏的是说不尽的危险。

华妃悠然眺望枫林醉霞:“今年的枫叶还不够红,可惜了。颂芝,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华妃身边的宫女颂芝一脸乖巧道:“奴婢听说红枫要人血染就才红得好看。”

华妃嫣然一笑:“是么?那就赏夏常在‘一丈红’吧,也算用她的血为宫里的枫叶积点颜色。”

夏常在失声:“一丈红?”

周宁海特别恭敬地弯下身道:“回禀夏才人,一丈红是宫中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腰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那色儿可漂亮啦,所以叫一丈红。才人请吧。”

颂芝亦笑:“小主的血若真染红了上林苑的枫叶,那可是上辈子积下的福气呢!”

眉庄面色惨白,低声对我道:“如此酷刑,夏才人岂不成了废人!”

周宁海肃声道:“来人!拖她去慎刑司行刑。”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夏冬春已然昏死过去,被几个内监拖走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华妃果然是心狠手辣,谈笑间便毁了夏冬春的双腿。我愈想愈是心惊,静寂片刻,才闻得华妃说:“刚才夏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躯意图殴打贵人,让三位妹妹受惊了。只是……虽然法不责众,但此事终究因你三人而起,夏氏咎由自取,你们也不是省事省心的。好好闭门思过去吧。”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哟”一声呻吟,却是陵容已经吓得腿也软了。华妃轻笑一声,甚是得意。

我和眉庄立刻扶了陵容离去,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才停下来。我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先回去,与她们两个在上林苑深处的“松风亭”坐下,这才取出丝巾擦一下额上的冷汗,丝巾全濡湿了;抬头看眉庄,她脸色煞白,仿佛久病初愈;陵容身体微微颤抖;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感到惊惧难言。久久陵容才说一句“吓死我了”。她害怕不已,“华妃要我们闭门思过,这……”

眉庄安慰道:“思过而已,别怕。”

我沉吟片刻说:“素闻华妃专宠无人敢撄其锋,却不想她如斯狠辣……”

眉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夏冬春,她虽然愚蠢狂妄,却罪不至此。”

我沉默良久,见眉庄眼中也有疑虑之色,她低声说:“以后要仰人鼻息,日子可是难过了……”

三人听着耳边秋风卷起落叶的簌簌声,久久无言。

陵容身子发软,声音哆嗦:“姐姐,我们回宫去吧。我害怕。”

我们三人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一个宫女的尖叫声。

陵容吓得手按在心口上,紧紧靠在我身边。

眉庄急忙护住我们:“什么事?”

一个宫女从不远处的一口井旁吓得慌慌张张跑过来,我忙一把拦住:“出了什么事?”

宫女吓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摆手。后面跟着跑上来一个内监,吓得面无人色,勉强请了个安,“三位小主吉祥。”

眉庄正色:“好好说话,别吓着别人!”

内监整个人都筛糠似的哆嗦:“奴才是上林苑的,奉管事的命来查看上林苑各处的井里是否有水,结果才到了这里……就看到井里头……井里头……”他吓得说不下去。

我脸一沉,拍一拍眉庄和陵容的手:“我去瞧瞧。”

眉庄忙拦下我:“别去,怕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按一按眉庄的手:“放心,我瞧瞧就过来。”

我小心翼翼走近井边,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一张泡得惨白的女人的脸正对着井口,我“啊”的一声,吓得倒退两步,靠在一棵树上。

眉庄和陵容赶紧跑近前,扶住我道:怎么了?

眉庄想要上前一看究竟,陵容扯住她一脸畏惧地往后退。我忙拦住眉庄:“不要去,有死人!”

眉庄吓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赶紧对着刚才的内监:“快去禀告皇后娘娘。快去!”

我与眉庄、陵容大受惊吓,坐了半日才各自回宫。我正沿着永巷走,就见前头江福海带着四个内监过来抬着一架白色的担子行色匆匆。

他见了我,便打了个千儿,“莞贵人吉祥!”

我心有余悸,便问:“这是什么?”

江福海随口道:“上林苑井里捞出来的尸首,人都泡肿了。”他摇头,“可怜这丫头才十七岁。”

我忍不住问:“是什么人?”

江福海道:“是一个月前皇后娘娘赏赐给华妃的一个奴婢,长得清秀,皇上还夸过两句呢。皇后还当她是个有福气的,哪天被封了更衣都说不准。谁知道这样没福,失足掉进井里头死了。”

后头一个小内监插嘴道:“谁知道是不是失足呢?偏偏头上还有被打肿了的痕迹,被打昏了扔进井里都有可能。”

江福海立刻后头申斥:“贵人面前,胡说什么!你当宫里谁是这么不容人的么?皇后都让我去问过了,华妃娘娘说是失足,那还有什么错的!”

那小内监讪讪不语。江福海忙朝着我笑:“尸首不吉,永巷风也大,怕迷了贵人,贵人赶紧回宫歇息吧。”他招手,“赶紧的,皇后娘娘吩咐厚葬了福子呢。”

我扶着墙根,只觉得胃里翻涌难言。回到莹心堂已是夜幕降临时分,槿汐等人见我良久不回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我回来都是松了一口气,说是皇后传下了懿旨,从明晚起新进宫嫔开始侍寝,特地嘱咐我好生准备着。我听了更是心烦意乱。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汤便独自走到堂前的庭院里散心。

庭院里的禺州桂花开得异常繁盛,在淡淡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游离。我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

华妃对我和眉庄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似乎想拉拢我们成为她的羽翼,却又保留了一定的态度,所以既在昭阳殿当众出言打压又在上林苑中为我严惩夏才人出气。可是她那样刁滑,夏才人分明是说为训诫陵容才出手,华妃却把责罚她的理由说成是夏氏得罪我。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树敌不少。从夏才人的态度便可发现众人的嫉妒和不满。只是夏氏骄躁,才会明目张胆地出言不逊和动手。但这样的明刀明枪至少还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明日头一个被选中侍寝受到皇帝宠爱以致频频有人在背后暗算,那可真是防不胜防,恐怕我的下场比夏氏还要凄惨!

一想到此,我仍是心有余悸。华妃虽然态度暧昧,但目前看来暂时还在观望,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万一我圣眷优渥危及她的地位,岂不是要成为她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那我在这后宫之中可是腹背受敌,形势大为不妙。爹娘要我保全自己,万一我获罪,连甄氏一门也免不了要受牵连!

这一惊吓就担惊受怕了一晚,早起精神便不大好,我站在廊下望着满地细碎凋落的金桂出神,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浣碧站在我身后关心地说:“小姐昨日受惊吓了,午膳吃不下,晚膳也没用。今儿早上好歹要吃点东西。”

我叹气:“一时的惊吓倒不要紧,我是怕以后都要处在惊吓之中。”我扶着浣碧慢慢在廊中坐下,“浣碧,我觉得头好疼。”

流朱见我神色郁郁,想了想笑道:“小姐可还记得咱们在家时,常做桂花蜜糖么?院中的桂花这样好,不如我们折些来用糖腌了吃,好不好?”

我没有心情,却又不愿扫兴,勉强笑:“你的手艺好,你做了,我自然吃。”

流朱欢快应了一声,便去找宫人们帮忙。

一群宫女摘桂花的摘桂花,熬糖的熬糖,一时间倒也十分有趣。

流朱站在风炉前,催促道:“快,再加点儿糖。”

佩儿笑嘻嘻扇着小风炉,一个用力过大,不慎打翻了浣碧手里的糖罐子。

浣碧跳着脚笑:“佩儿,看你毛手毛脚,糖都洒了。”

佩儿笑着抖开裙子上的蜜糖:“我来扫!我来扫!”

流朱只顾着看小风炉,口中道:“先别管那糖罐子,当心糖熬煳了。”说着又转身,指点折桂花的宫女们,“要挑刚开的桂花,半开的不能要了,吃着不鲜嫩。”

我坐在廊中,见佩儿丢了扫帚一人蹲在地上看得起劲,不由站起,慢慢走过去,凑在一块儿看:“看什么这么有趣?”

佩儿指着地上说:“小主快看,这蚂蚁搬糖好奇怪呢!”

我弯腰一瞧,地上的蚂蚁背着蜜糖一路围着两株海棠树绕成个好大圆弧,却不按最省时的直线爬行。

佩儿吃吃地笑:“奴婢觉得这些蚂蚁真笨,舍近求远。”

我心下更觉奇怪,转头道:“小允子,你看那群蚂蚁远远避开海棠树根,像在怕什么,你把这蚂蚁绕开的地方掘开看看。”

好一会儿工夫,海棠树下挖开了一个大坑。一个乌黑用胶泥密封的小坛子露出来。

“这坛子真古怪。”小允子慢慢打开胶泥,凑过去,耸耸鼻子,“但是香得很哪。来,你们闻闻。”

众人嗅了嗅,纷纷说:“果真好香。”

康禄海惊喜:“棠梨宫本是芳嫔住着的,芳嫔小产犯事后被打入冷宫,当年却也得宠,里面是不是什么稀奇香料也说不准。”

浣碧道:“小姐爱香,不如看看是什么稀罕香料?”

我是怕了昨日的遭遇,也不敢再好奇,由着小允子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裹着,最后打开却是大小不同的黑色块状颗粒,杂以棕黄色粉末。

流朱捂住鼻子,嚷嚷起来:“这么冲鼻子,还带点骚臭气。是什么啊?”

我正疑惑,忽然想到什么,不觉骇然,旋即极力镇静道:“不过是些散香,不值几个钱。浣碧收起来吧。什么时候用得着也说不准。”

众人有些兴致未尽。

我收敛笑容,勉强道:“起风了,这桂花糖明日再做吧。今儿挖出东西的事别说出去,没的叫人拿住了说闲话!”

众人唯唯答应了。

我吩咐道:“浣碧,我觉得冷,陪我进去吧。”等到走进寝殿,我瘫坐在床边捂着胸口,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浣碧放下那包香料,着急道:“小姐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疲倦地一笑:“我觉得身子有点不爽快,命小允子去请太医来瞧瞧。记着,只要温实初温大人。”浣碧慌忙叫流朱一同扶了我进去,又命小允子去请温实初。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身边只留流朱、浣碧二人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边。温实初搭了脉,又看了看我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小主有发热的迹象,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我淡淡道:“我看了一些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温实初倒也镇定:“那就想办法忘了那些东西。”

我摇摇头,他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我。我徐徐地说:“当日快雪轩厅中大人曾说过会一生一世对甄嬛好,不知道这话在今日还是否作数?”

温实初脸上的肌肉一跳,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句,立刻跪下说:“小主此言微臣承受不起。但小主知道臣向来遵守承诺,况且……”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是无比坚定诚恳:“无论小主身在何处,臣对小主的心意永志不变。”

我心下顿时松快,温实初果然是个长情的人,我没有看错。抬手示意他起来:“宫中容不下什么心意,你对我忠心肯守前约就好。”我声音放得温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温大人肯否帮忙?”

他道:“小主只需吩咐。”

我面无表情直视着明灭不定的烛焰,低声说:“我不想侍寝。”

温实初一惊,转瞬间苦笑:“微臣虽然心中不愿小主侍寝,但小主既已入宫,侍寝便是迟早的事。为前程计自然早些更好。”

“我实在害怕,这个时候侍寝……温大人,你看一样东西。”

我看一眼浣碧,浣碧取出包裹着的香料放在桌上,温实初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小主怎么有这样的东西?”

“棠梨宫的海棠今年春天开始便不开花,我今日机缘巧合在树下挖出此物。听闻棠梨宫从前住的芳嫔无故小产,想来即是这些东西的缘故。可见宫中钩心斗角有多厉害,芳嫔只怕至今尚不知自己折损谁手。”

温实初面色微变:“幸好小主发觉得早,若此物一直在棠梨宫中,只怕对整个棠梨宫中的女子都有大碍。(停一停,怜惜)微臣无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若能守护小主一世周全,也便是成全了当日的承诺。”

我松口气:“我的病不要紧吧?”

“受惊发热,重在疗心。若是好生医治,不出半月也就好了。不过小主的意思既是要好好调养,微臣便会开一个好好调养的方子来。”他取过香料收好,“这些麝香仁是麝香之中药性最强者,小主不宜收在身边,还是交予微臣,他日入药,也算了了一桩罪孽。”

我不安:“实初哥哥,我真害怕……”

温实初深深看我一眼,沉声道:“别怕。”

他从容道:“小主好生休息,臣开好了方子会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我吩咐流朱:“送大人。”又让浣碧拿出一锭金子给温实初,他刚要推辞,我小声说:“实是我的一点心意,况且空着手出去外边也不好看。”他这才受了。

浣碧服侍我躺下休息。温实初的药很快就到了,小印子煎了一服让我睡下。次日起来病发作得更厉害。温实初禀报上去:莞贵人心悸受惊,感染风寒诱发时疾,需要静养。皇后派身边的刘安人来看望了一下,连连惋惜我病得不是时候。我挣扎着想起来谢恩却是力不从心,刘安人便匆匆起身去回复了。

皇后指了温实初替我治病,同时命淳常在和史美人搬离了棠梨宫让我好好静养。我派槿汐亲自去凤仪宫谢了恩,开始了在棠梨宫独居的生活。

病情一传出,宫中人人在背后笑话我,无不以为我虽貌美如花却胆小如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众人对华妃的畏惧更是多了一层。

开始的日子还好,华妃以下的妃嫔小主还亲自来拜访问候,华妃也遣了宫女来看望,很是热闹。一个月后我的病仍无好转之象,依旧缠绵病榻,温实初的医术一向被宫中妃嫔称赞高明,他也治疗得很殷勤,可是我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地反复。温实初只好向上禀报我气弱体虚,不敢滥用虎狼之药,需要慢慢调养。这一调养,便是没了期限。消息一放出去,来探望的人也渐渐少了,最后除了淳常在偶尔还过来之外,时常来的就是眉庄、陵容和温实初了,真真是庭院冷落,门可罗雀。谁都知道,一个久病不愈的嫔妃,即使貌若天仙也是无法得见圣颜的,更不要说承恩获宠了!好在我早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虽然感叹宫中之人趋炎附势,却也乐得自在,整日窝在宫中看书刺绣,慢慢“调理”身体。

虽独居深宫,外面的事情还是瞒不过我,通过眉庄和陵容传了进来。只是她们怕碍着我养病,也只说一句半句的。可是凭这只字片语,我也明白了大概。夏才人事件和我受惊得病后,华妃的气焰已经如日中天,新进宫嫔中以眉庄最为得宠,侍寝半月后晋封为嫔,赐号“惠”。其次是良媛刘令娴和恬贵人杜佩筠,只是还未成气候。旧日妃嫔中欣贵嫔、丽贵嫔和曹容华也还受宠。眉庄入宫才一月,还不足以和华妃抗衡,所以事事忍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断,人们在争斗中也渐渐淡忘了我这个患病的贵人。

<注解1>: 草虫头:金玉制成的草虫形首饰。

<注解2>: 薛琮称缕鹿髻为“有上下轮,谓逐层如轮,下轮大,上轮小,其梳饰此髻时必有柱”。从以上的描述中看,缕鹿髻不可谓不复杂而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