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祺嫔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关切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胧月与臣妾并不亲近,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

玄凌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只得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置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玄凌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又讲笑话与我听,或是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家人,或者会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志失常还未痊愈,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

李长道:“甄珩虽然神志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奴婢是一辈子不出宫的,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她停一停,“娘娘好生休息吧,明日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饰,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地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

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

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卜太医赔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志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赔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做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头发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发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

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

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

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得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我一听嫂嫂的名字更是伤心,哥哥把披风搂在怀里,低低唤着嫂嫂的闺名,半晌之后却再无声音了。

我心下苦涩,只得柔声道:“哥哥,嫂嫂已经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你。哥哥!”

他牢牢抱着披风,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仪”。

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心头豁然开朗,正要说话,李长进来催促:“娘娘,不早了,咱们得回宫了。”

我点点头,叫浣碧,“赏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顾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边道:“爹娘都好,妹妹们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来,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好,你可记清楚了。”李长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着小厦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见我不快,便向李长道:“小姐午间还没吃过东西,怕饿着了。奴婢去买些松子软糕来给小姐吧。”

李长巴不得找点事情逗我说话,忙让浣碧去了。轿子停在一条巷子里。我心中烦闷,从轿内掀开帘子,但见一座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几乎要痛哭出来,这正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门前杂草丛生,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墙脊上停了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我强忍住眼泪,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一溜笼子里挂着的鸟雀都飞走了吧,哥哥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甄门何等显赫,一日之中抬出了两位宫嫔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战功,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点软糕吧。”

我接过,缓缓道:“浣碧,这是咱们从前的家,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看了一眼,神情悲凉,哽咽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她眸中我森然的面容。我了然,静静放下了帘子。

回到未央宫中,槿汐已在柔仪殿外候着,迎上来道:“娘娘回来了。”说罢抿着嘴笑,“一切安排妥当,李长先娘娘一步去仪元殿了,娘娘缓行即可。”

待我到仪元殿时,李长已经将卜太医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凄然,再三叩谢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医你哥哥的病,却忘了叫人盯着,以致下头的人放任恣肆,违背朕的意思。”

我见他怒气犹未消减,依依垂泪道:“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怎么会是皇上的错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经令那太医革职流放,换了罗太医去了。温实初荐给朕的人,想必不错。”

我方才破涕为笑,道:“臣妾现在别无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为皇上产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长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视吗?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说着叫人端了绿头牌上来,笑吟吟道:“请皇上择选。”

玄凌随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这里。”

我觑着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记了太医的嘱咐。”

玄凌看着我,柔声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我“嗤”地一笑,摇了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颊,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臣妾,还是去别处吧。”

玄凌无奈,便向李长道:“去绿霓居。”

李长躬着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这就去请滟常在准备着,只不过……”他为难地挠一挠头,“经过宓秀宫时又要听祺贵嫔嘀咕。”

玄凌轩一轩眉毛,不耐道:“她们时常在背后议论朕宠爱滟常在么?”

“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李长赔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我为玄凌扑着扇子,温言细语道:“祺贵嫔不过是吃醋罢了。大热天的,皇上平白气坏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嫔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

我漾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只点到为止,便岔开了道:“臣妾回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偶然见过一次滟常在。虽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个标致人儿。”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与旁人同宫居住,朕给她另择了绿霓居住着。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别扭,常常不大见人的。”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宓秀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玄凌见小厦子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厦子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皇上就这么偏心呢。”我微微正一正色,“祺贵嫔上回被臣妾惩治过了,想来不敢再撒谎称病,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才至宓秀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正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发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左侧紫檀木椅子上坐着的恰是欣贵嫔,只拿了绢子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皇上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子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柔仪殿来作践本宫。”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皇上小心!”

祺贵嫔骤然瞧见玄凌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欣贵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玄凌怀里,哭泣道:“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玄凌脸色铁青,叫欣贵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阖宫里无人敢做声,静得如无人一般。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玄凌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才打了她两下。”

玄凌也不说话,只问欣贵嫔:“你说。”

欣贵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晶青,是臣妾的小宫女。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正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贵嫔叫人去请皇上不来,就拿了晶青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玄凌冷道:“晶青,方才是你去仪元殿请朕的么?”

晶青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边的景素。”

玄凌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

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却是欣贵嫔在旁道:“因为晶青从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再加上莞妃娘娘惩治过祺贵嫔,所以她要拿晶青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欣贵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皇上面前诽谤本宫!”

玄凌托起晶青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难怪你方才话中指着柔仪殿责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

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莞妃与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欣贵嫔叫人扶了晶青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贵嫔责打晶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压制,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青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玄凌冷笑道:“压制?她这样子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李长,“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正五品祺嫔,迁出正殿,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晋欣贵嫔为昭容,宓秀宫之事就交由吕昭容主理。”

吕昭容喜不自胜,忙叩首谢恩。祺嫔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子,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嫔这个样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吕昭容好好照顾。”

吕昭容会心一笑,欠身道:“是。”

玄凌转头向吕昭容道:“给晶青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吕昭容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仪门,方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样子,只训诫众人道:“祺嫔的样子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都安分些罢。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莞妃也是宫里位分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这样说真是折煞臣妾了。”

胡昭仪美目微扬:“听说昨日祺嫔被皇上责罚时莞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昭仪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皇上早点宽恕了祺嫔才好。”

胡昭仪盈盈一笑:“莞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说到底祺嫔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胡昭仪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经罚过了。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胡昭仪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边是谁伺候着?”

我恭顺道:“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领内监是小允子。”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个得力能干的。”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陵容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陵容行礼如仪,侧头道:“宝鹃,你和宝莺、宝鹊先下去,本宫陪莞妃娘娘说说话。”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浣碧眼色快,忙拉开安陵容,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顾不得脏,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

我缓一缓神气,喘息着道:“好多了。”

陵容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子更要好生保养才是。”说着用自己的扇子为我扑着风,“幸好祺嫔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则陵容一想到祺嫔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陵容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吕昭容亲自携了晶青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我才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快!”

“我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姐姐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对红宝石金叶子耳坠来,笑吟吟道,“姐姐进了昭容真当是可喜可贺。我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子是皇上赏的,与我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很适合姐姐。”

吕昭容拉过晶青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晶青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嫔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吕昭容微露得色,“管文鸳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正殿,我就把她安置到最后头的交芦馆去了,那屋子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姐姐真是好心肠。”

吕昭容抿嘴一笑,道:“我是觉得那屋子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最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月色下深红的蔷薇花绽开如一颗一颗流光闪烁的红宝石,道:“姐姐当真是心思细腻。”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姐姐资历既深,还有帝姬呢,难道一个昭容就满足了么?”

她会意,“我只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姐姐聪慧,我怎么舍得弃姐姐于不顾呢?”

送走了吕昭容,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子道:“小姐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子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浣碧道:“其实小姐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