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负却鸾锦书

李长再来时说起此事很是唏嘘:“娘娘书信一到,皇上牵挂得了不得呢。”见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宫中一切都打点好了,本来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说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样,还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暂住两日,再从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谅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

等到事事安排好,又是十数日。我回甘露寺暂住,依旧是那座小小院落,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是用香熏过,入门便是浓浓的香郁。静岸早早引人等在门外,她神色如常和蔼,其余人等却早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静岸叙过不提。

浣碧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怎不见静白师父,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头一份儿,怎么今日娘娘回来暂住却不见她了?”我唤了声“浣碧……”,众人面面相觑只不敢答话,到底是静岸道:“静白病着,恕不能拜见娘娘了。”浣碧冷着脸横眉不语,槿汐微笑道:“静白师父或许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罢了,过几日宫里迎娘娘回去,合寺毕送,可由不得静白师父病了。”

我当下也不理会,只安静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应,十分周到,我只瞧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唏嘘不已。这日晨起,槿汐为我梳头,篦子细细的,划过头皮是一阵警醒的酥凉。槿汐轻轻道:“听李长说,他午后就要来宣旨。”

我看着镜中薄似蝉翼的鬓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槿汐颔首道:“只是今番要回宫,有些东西娘娘是一定要舍弃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没有心。”

我转身,恳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槿汐惭愧,”她温婉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槿汐白白在宫中活了数十年,竟不能维护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恰如你所说,有心之人如何和没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渐渐暖热的夏初天气,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没有心了。”

昏黄的铜镜中,我乌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压一压心口,再抬头时眉目间已换作柔情似水,婉转如盈盈流波。

这日巳时一刻,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五月的天气甚是晴朗,连天空也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

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我依礼梳妆,盈盈独自站在庭院中,李长笑嘻嘻打着千儿,“叫娘娘久候,请娘娘接旨。”

我浅浅欠身,道:“有劳公公。”

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清净的寺院里甚少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然而五月时节,唯有榴花开得最热烈最放肆,无心无肺一般开得如火如荼,整个甘露寺便掩映在这般红艳艳的浓彩里。

我跪地,发髻上的缨络垂在眉心有丝丝的凉意。李长的声音是内监特有的尖细: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祗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圣旨已下,终身既定,再无翻转了。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凌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边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离这个“莞”字了。

李长笑得欢天喜地,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请册封使引娘娘回宫。皇上重视娘娘,一定会选一位大吉大利的贵人来做娘娘的册封使呢!”

我含笑道:“能回宫就是福气了,何必拘泥这些呢。”

李长恭敬道:“皇上重视,才显娘娘的尊荣啊。”他笑眯眯,“奴才能替皇上来宣旨,也是奴才的脸面了。不像上回册封叶氏,奴才可是跑去狮虎苑宣的旨。那回可把老奴吓得半死,还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头,除了常在谁也哄不走。到底人和人哪也是不一样的。”

他絮絮几句,又叮嘱了槿汐好一会儿才回宫去。

我微微生了几丝倦意,握着手中明黄卷轴,怅然望向碧色澄净的天空。“槿汐,回宫的圣旨已经下了,以后,我再也看不见宫外的蓝天了。”

槿汐正要答应,忽听得外头马蹄声疾,如突然而至的暴雨。骤然一声马嘶,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有人踏破满院缤纷而至。

那一声呼唤,分明是唤我——嬛儿!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翅膀——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声音?怎么会?

我迫不及待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人一身月色底竹纹长袍,满面风尘,疾奔而至。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凉得自己也晓得无可转圜了,只怔怔落下泪来。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哭尽所有的艰难与委屈。

“嬛儿!”他的呼声尚未落地,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王爷——”却见一个碧色的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阵悲凉,果真不是我的幻觉。连浣碧也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候,他回来了。

玄清一手扶开浣碧,眼眸只牢牢盯着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惊痛和不可置信,如同惊涛骇浪,澎湃在他眸中。

他定定道:“嬛儿,你在等我么?”

我心中哀凉至绝望,无言以对。

槿汐见如此情境,忙道:“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王爷好端端地回来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这样了。”槿汐不动声色从玄清身边拉过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湿了衣裳算什么呢,随奴婢去换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爷和娘娘好好说说话。”

浣碧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方觉大为失态,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爷平安无事,奴婢这就给菩萨上香去。”说罢涨红了脸急急奔进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头追进去。她经过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边道:“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提醒着我此时的身份,说罢幽幽一叹,“一时感情用事,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我怔怔地站着。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你果真是要回宫去了?”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痛楚呼吸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王爷平安归来。”

“王爷?”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五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后一步,“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清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辩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启齿的缘由能告诉他么?

“一别五月?世事变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间。王爷依旧是王爷,只不过本宫不再是一介废妃罢了。”我定一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回来?”他笑意痛楚,冷冽如碎冰,“我九死一生回来,先赶去看了母妃,满心欢喜要来见你。可是母妃却告诉我,你要回宫,回到皇兄身边……”

我顿时警觉,下意识地按住肚腹,立即问:“太妃,太妃还说了什么?”

他并没察觉我的异样,哑声道:“母妃说你与她一样,都听信了谣言,以为我不在了。母妃说人各有志,要我千万不要记恨你,要我明白你的难处。可是嬛儿,我不能不来问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万幸,他还不知道!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嬛儿,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却要亲眼见你万千荣宠地被迎回宫去,被迎回皇兄身边。”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喑哑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远不要回来!”他停一停,“我若不回来……”

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我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你一走我便琵琶别抱(注释1);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在以为你尸骨无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奥城,回到你皇兄身边;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会等着你、盼着你,在凌云峰等你归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至亲爱侣了。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清泪涌出。

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要他带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恋,我的思念。

仓皇转身,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芳魂何处去,榴花满地红。

我只身离去,只余他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是夜,槿汐见我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来,好言劝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她怅然一叹,“王爷平安归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边,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王爷怕是伤心得很。小姐……”她看着我,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我拨弄着盏中雪白的银耳,只觉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想我去劝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见无地,再说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种种为难,我却连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那个七日失魂散还在槿汐处收着……”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动,不觉站起身来,然而即刻惊觉悚然,“我已是册封的妃子,我暴病而亡,身边人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你和槿汐必落得个侍奉不周的罪过。”我颓然坐下,抚着腮道:“我已不是一名无人问津的废妃,只消我暴病,皇上会派多少太医来查,到时连温实初也要连累。何况除了他,我还有多少撇不下的干系?”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绢子不语。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个王爷足够牵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顾佳仪吧。”槿汐抚着我的背,温然道:“娘娘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奴婢且请娘娘想一想,这道圣旨可否不屑一顾?娘娘若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爷走,哪怕来日被抓赐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几行字是正楷书写,为显郑重,字字皆是玄凌的亲笔,而非礼部代拟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退缩……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王爷如此伤心,又在气急之下,有些话娘娘不能说,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话多少也能让王爷断了念想。否则日后到底会在宫中碰面,彼此总要留个相见的余地,何苦两下里伤心煎熬呢?”

浣碧推开窗,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浣碧的叹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时此刻,想必王爷是伤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说,他能对我断情,想必也不会再伤心了罢。

我铮然转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庞,轻轻道:“浣碧,你过来……”

李长传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数十兵士守卫。槿汐早已吩咐了外头,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旧日什物过来。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过来,槿汐随手一翻,靠在窗前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分明拿错了。奴婢请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换洗衣裳来,姑娘却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来,真真是……”

浣碧赌气,大声道:“不就拿错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罢了。”说罢低低在我耳边道:“奴婢已请了王爷在长河边等候,小姐快去罢。”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发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不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

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的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嬛儿……”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印,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嬛儿……”

农历四月已是春末时分,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花事了。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热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你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四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四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甘露寺数年我受尽凌辱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与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当日你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早已沉尸江底。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为了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让我全身无力的药物,从滇南带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首,“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做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我怕你等得伤心,日夜兼程回京,谁知回京之日,便是你离开我之时。”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有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药物制住他,或许他已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唯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霍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首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五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的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千浮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地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暗示出所有希望和幸福的轰然倒塌。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正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发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得是,太妃也是这样想,所以一见王爷也没说。太妃说,若告之实情,以王爷的脾气,他必不顾一切想带娘娘远走高飞,皇帝也必将知道娘娘腹中孩子非他所生。所以那是咱们一辈子都得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永远不能叫王爷知道。”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发上,是点点泪光似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梦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注解1>: 琵琶别抱——白居易《琵琶行》诗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句。后遂以“琵琶别抱”喻妇女再婚。孟称舜《鹦鹉墓贞文记·哭墓》:“拼把红颜埋绿芜,怎把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这才是最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