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一任珠帘闲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泛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瑃嫔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瑃嫔也真是没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来,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间闻得动静,急忙出来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说罢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辇轿,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瑃嫔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瑃嫔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来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来,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瑃嫔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退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来,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疰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来,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没见淑妃了,所以更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瑃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瑃嫔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来。我正色道:“瑃嫔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瑃嫔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声“是”,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见,正是我送给瑃嫔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我问。

水蓝色坠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手,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荣嫔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瑃嫔的手,打量我几眼,“瑃嫔失子之痛,娘娘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我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瑃嫔见了刺心,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瑃嫔了么?倒不怕瑃嫔更触景伤情。”

荣嫔一时语塞,只好道:“淑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嫔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烛影摇红,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你可还记得吗?”

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如今旧主问话,她一时不敢抗辩,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然而贞妃素来文静少宠,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嫔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

贞妃轻轻摇头,并蒂海棠花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得宠而成上位,这是你的福分。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否则你位分再高,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

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卷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我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瑃嫔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荣嫔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

我瞥了一眼,从容道:“是。”

“那么,娘娘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瑃嫔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瑃嫔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瑃嫔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

瑃嫔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来这幅《观音送子》图,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画像前诚心祈福,谁知……”她指尖发颤,抖索着用力扯开画卷两端的紫檀木画轴,“谁知这里头竟塞满了麝香。”

她手指一松,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那样浓郁的气味,我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这画是淑妃遣人送来的,送来之后便悬在那里没人动过。除了淑妃还会有谁能动手脚?”瑃嫔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臣妾已经很尊敬淑妃了,从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为什么她还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难道就因为臣妾出身岐山王府,而不是淑妃义妹亲自挑选的出自清河王府的人,她就要这样排除异己,容不得臣妾么?”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欢嫔妾,嫔妾大可退居冷宫,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后退一步,欲避开她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然而玄凌上前一步,紧紧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腻的冷汗,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他逼视着我,吐出喉底的喑哑:“淑妃,你有没有?”

“不会!淑妃断断不会!”贞妃上前两步,婉声劝道,“皇上忘记了,臣妾当年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尽办法照拂臣妾,她既然肯与臣妾为善,又怎会去害死瑃嫔的孩子?淑妃不是这样的人!”

“娘娘,时移世易,您和瑃嫔是不一样的!”荣嫔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话语,像小蛇的芯子“咝咝”地钻向贞妃,“您是无宠而有孕,对盛宠回宫的淑妃能有什么威胁?而瑃嫔是盛宠而有孕,又有岐山王府的背景出身,万一将来生下位皇子,可是前途无量,对失宠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所谓情势,荣嫔已经一针见血,宫中诸人,大约也都是这样想的吧。

贞妃一时无言,只是反复道:“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看她一眼,“燕宜,或许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确,有时你看人看事未免太简单了。”

贞妃闻言讷讷,复又低下了头,“皇上这样看臣妾么?”她苦笑,终于沉默,“但臣妾始终相信,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不再理会她,只看着我道:“朕只要你回答,做过或者没做过?”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竹影移,月光渐照东天。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蜡,当真似红泪一般,静静滴垂落无声。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会相信么?还是皇上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臣妾所为,那么臣妾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

玄凌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我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我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淑妃,朕只要你一句话。”

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逼问,是我与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贞妃,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我,也是怜她自己。

“臣妾以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绝不会来问臣妾这句话的,终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过乐观。”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

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荣嫔急切道:“皇上断断不可再心软了。上次瑛嫔的事已经不明不白饶过淑妃了,若再不狠下心肠,只怕宫中以后是非更多。”

我转头望着瑃嫔,“这画是本宫半月前让槿汐亲手送到的吧。”

瑃嫔哭红了眼,瞪着我哽咽道:“是。若非这半月来我日日对着这幅画,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下场。”

“这幅画是氐州都督赠与本宫,在送给瑃嫔前本宫自己已挂在宫中数月,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荣嫔连连冷笑,“有无问题并非你说了算,瑃嫔小产,你无可辩驳。”

风吹过千叶修竹响声沙沙,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我转首,窗外,却是满天星光,银河千里。我忽而微笑出来,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因为臣妾已经怀孕两月,如果此画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臣妾。”

我望着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荣嫔,“自然荣嫔也会怀疑此画本无麝香,是本宫专门为瑃嫔所加,可是本宫又如何得知这画瑃嫔会是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本宫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瑃嫔有孕后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我的话未完,玄凌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他喜道:“真的?真是有了孩子?”他伸手便要扶住我坐下。

我不经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臣妾没有卫太医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张扬此事。”

他欢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不要动了胎气。”

我依旧垂眸,“臣妾已经被冤两次,实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该将此事给臣妾一个交代。”

荣嫔犹不肯死心,挣扎道:“不是淑妃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画不是槿汐送来的么?或者是淑妃指使崔槿汐也未可知。”

“槿汐?”我含着渺漫如烟云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汐,会不会是与她交好的李长?不是李长,会不会是李长的主子皇上?如你这般,何时才能善罢甘休,岂非宫中大乱,人心思变。不当其位,乱生是非,本宫不会罚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荣嫔极委屈,扭了绢子看着玄凌娇声唤。

“赤芍,这一晚你咬着淑妃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淑妃说得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学学你的主子贞妃,学人家是如何贞静有礼。”

贞妃清幽眼波缓缓漾入玄凌眸心,“皇上该叫赤芍静静心思,当初臣妾没有教导好她,终究是臣妾的过错。”

玄凌思忖片刻,“小厦子,你送荣嫔回去,叫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不学会静心安分,朕不会放她出来。”

荣嫔还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我眸光微转,一一扫视阁中诸人,瑃嫔早被惊得不敢再哭,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着,低低地压抑着声音。

我唤过方才伺香的小宫女,“你过来。”

那小宫女怯怯地靠着墙蹭过来,倏地腿一软跪在我跟前,我看也不看她,“瑃嫔宫中的香料可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吓得头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你把手伸出来吧。”

她的手瑟缩在背后,久久不敢动,瑃嫔狐疑地看我,“淑妃要做什么?”

我淡淡道:“麝香气味浓厚,用手触摸后容易被察觉,所以要害瑃嫔的人很有心,借紫檀的气味来掩盖麝香。但是那个人肯定会用手触摸到麝香,瑃嫔的阁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觉,除非那个人的手本就经常会沾染各种香味。”我唤过李长,“你细细闻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气味。若无,那么是本宫多心;若有,就细细审她,是谁背后主使。”

李长抓住小宫女的手用力掰开细细一嗅,已经变了脸色,“回禀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气味。”

瑃嫔凄厉地喊了一声,已经转身扑上去,随手抓起一把尺子没头没脸地打上去,绮望轩里闹作一团。

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作了他人衣裳。我只觉倦怠,携过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贞妃似是庆幸似是欣慰:“果真是姐姐福气好,有了这个孩子,眼下的困境也算解了。”

我望着庭院中绚色的花,红朵翠荫,明艳得让人眼前微微发晕,心底有万重的忧心,“我的困境不难解,我是担心清河王和玉隐。皇上对清河王起了疑心,唉!”

我说不下去,这样的心情,如何能言说叫人明白呢?我垂首看着自己平坦如旧的小腹,只觉心上的阴翳更浓了一重。

次日清晨醒来,澄澈日光莹透深绿窗纱,卫临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毕,见他笑道:“本宫知道你很快会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请了个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圣旨专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我点点头,临镜戴上一副金丝圈垂珠耳环,“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够的本事翻转世事,福泽微臣。”

“不是本宫有本事,而是温实初已经自顾不暇,本宫需要你在身边。”

家常在宫中并不梳宝髻,委地长发一半用一只玲珑点翠垂珠扣松松绾在一侧,一半梳得油光水滑,结成一条辫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紧紧绾起,再用金嵌宝插梳拢起脑后碎发。梳头的槿汐托起簪花小镜,前后相映,衬得镜中人明眸流转、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卫临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无论失意得意,总是风采不减。”

我淡淡一笑,“何来风采,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罢了。”

槿汐抿嘴笑道:“娘娘这样打扮,大约是不见客了。”

“今日大约是宾客满门吧。”

“热闹如初,各宫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连太后那边也派孙姑姑来慰问。”

“槿汐,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应付。”

槿汐旋身出去,我看卫临道:“胎气还妥当吗?”

“还妥当,只是娘娘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我抚着腹部道:“这孩子来得及时,是本宫的救星。没有他,也没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善自当心,经历此事你该知道,在本宫身边做事,位高,自然也愈险,愈容易被人算计。”

他浅浅含了笑意,“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

我轻轻一嗤,“本宫最欣赏你心思坦白。”

向晚时分贞妃来看望我,我闲来无事,与她执了棋子黑白相对。北窗下凉风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帘青青,传来莲台下瓣瓣荷香清远。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我执了白子沉吟不决,揉着额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孕了,不知为何,此次总觉得特别烦躁难言,神思昏聩。”

贞妃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来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委屈,难免分心伤神,损了元气。”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瑃嫔身边那位伺香小宫女死了?”

我随手落了一子,问:“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瑃嫔平时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对她动辄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瑃嫔。”

“那是胡话!”我一嗤,“我还是那句话,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谋害圣上宠妃,她真的活腻了么?”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用了更重的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和瑃嫔住得近的采女刘氏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瑃嫔得宠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财势,内务府的人便抓了她去应差事。”

贞妃心软,不觉微露悯色。我低首弹一弹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刘氏做的么?”

“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她眸中深显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里揣测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举荐入宫的,会不会是她……她可有这样狠心?”

我怡然一笑,赞道:“妹妹素来聪明。”

槿汐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槿汐悄悄道:“祺嫔跟了她半辈子,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麝串,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妃面色一变,指尖一松,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错子儿了。”

她郁然一叹:“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总以为自己是猜错了。”她转了话头道,“姐姐还不肯理皇上么?午后皇上在我那儿愁眉苦脸得很,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亲临了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尔一笑,“妹妹别舍不得,一纵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团扇轻摇,道:“槿汐,陪我去给皇后请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不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已经睡下了呢。”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么?”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喟叹。

至凤仪宫时依旧有灯光数点自昭阳殿内殿的窗格漏出,仿佛不经意漏出的一星半点心思,让人探寻。

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是淑妃娘娘,这么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么?夏夜热得难熬,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绘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并不敢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我进去,一路仔细为我看路,生怕我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昭阳殿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剪秋一壁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我来,皇后尚未转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来向我行礼问安。我吩咐了剪秋起来,笑道:“连着两日见了剪秋姑姑,才晓得什么叫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剪秋略略尴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婢也是对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之中,奴婢也身不由己,还望淑妃宽宏大量不与奴婢计较。”

她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皇后也不看她,只缓缓拢着头发向我道:“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淑妃言传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难得有机会,她也该学以致用,才不枉费淑妃素日的教导。”

“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边,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会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上。”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皇后爱子远离,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做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皇后娘娘膝下无子,一直视皇长子为唯一的指望,所以费尽心机成为他唯一的母亲,还要为他安排您娘家的女孩子为正室。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长子有了登基的指望,您也成了唯一的太后,连未来的皇后之位,也还是您朱家的,永不落空。这样好的指望,一旦落空,哪怕是保住了皇长子的性命,但乱伦罔上,觊觎父妾,这辈子太子的命数怕是绝了。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痛心失落呢。可是这样巨变之中,娘娘还能记得反咬臣妾一口,咬得又狠又准,臣妾实在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自愧不如。”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瑃嫔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须娘娘为瑃嫔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多年的苦心经营,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谋划了这么多年,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呢。”我缓缓舒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娘娘与皇长子不是血缘一脉,不能母子连心,所以娘娘这般严格有余,慈爱不足,一切都为皇长子安排周到,只要他步步遵照不得逾越,才生生将他推了出去。瑛嫔偶尔一两句客气,都被皇长子如获至宝,一直情不自禁,铸成大错。”

皇后澹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万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牢牢支撑住身体,气势丝毫不弱,“何况,皇长子也不是本宫亲生的,教而不善,只好弃绝。幸好皇上多子多福,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一个一个都落了地,一个一个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一视同仁,都会好好教导。淑妃,你说是不是?”

我听在耳中,生生打了一个激灵,面上却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限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裾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地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计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的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婉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中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么?”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

连着数日,玄凌连连赏下无数奇珍异宝,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长来问我安好。我只淡淡应对,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长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当是心疼奴才吧!奴才还有旁的差事,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当磨心使,奴才自个儿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窝慢慢吃完,方道:“这话,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宫也不乐意一日七八回地见你这愁眉苦脸。”

“奴才哪里敢呢!”李长讨饶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见,皇上每回见了奴才都要问上许多话来。”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费心赏下那么多东西来,本宫都不喜欢,全退回去吧。”说罢,我也不肯再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