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沉心如醉

玄清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志安宁。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地沉重了。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

“刺啦”一声,是窗上绵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的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她抱住被子紧紧地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才七八岁,却淘气得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的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蹿来蹿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的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形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期期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都是温大人,好不好地送什么画眉来。”

槿汐松一口气,“还好王爷来得及时。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晚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难看。”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发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轻声道:“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地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地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浣碧和槿汐陪伴无济于事,狸猫的血腥和幼年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她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扬扬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槿汐叹一口气,“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有句唱词是奴婢最喜欢的,便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我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

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黏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打散了我的头发,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地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间坚定如岩间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却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婉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

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嬛儿,我盼了多少年!”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

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化作十六个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注释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地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发肤,都是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山间漫步同行。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如梭,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的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到死也不会分开。”

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底,内衬香料,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鞋尖上闪耀合浦明珠。那样奢华而矜贵。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发,柔声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嬛儿,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

我满面红晕,“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也不早告诉我。”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得紧。你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都是受了不少磨难的。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得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得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

我诧然道:“什么?”

玄清认真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这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地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睁开眼睛,整个人仿佛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为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萧条到死。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帖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未料想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如今,玄凌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姑姑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娘子放心就是了。”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注解1>: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八首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歌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