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东窗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槿汐问我:“这两日皇后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她昨夜晚归,这消息必是从李长处听来的。我“嗯”一声,由着浣碧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胡昭仪关系亲疏,少不得要去应景儿,”槿汐停一停,压低了声音,“还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头,正要说话,浣碧道:“且不说这几日传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还见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说侍疾也是应该的,本宫要不是怀着身孕,按规矩也要去的。”我起身在臂间挽上一条绣着洁白昙花的披帛流苏,“咱们去瞧瞧皇后。”

我进去时皇后正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皇后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

皇后见我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还特特跑过来。”

我谦顺微笑,“娘娘凤体不适良久,臣妾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娘娘宽恕。”

皇后和善微笑,“莞妃照顾皇上恪尽己责,又让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贤德如斯,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宫子嗣绵延,如今沈淑媛怀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泽天下之果。”我眼风微扫,却见皇后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敬妃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

皇后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一应托付给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我应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娘娘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莞妃自然会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顿好后宫众人,是不是?”

回到柔仪殿,我即刻召来温实初,问道:“皇后的病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温实初缓缓道:“原无大碍,后来着了恼又添了风寒,头风发作,抑郁难解,又真病了几日,如今的样子是好了。”

我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这一好,只怕本宫就要多无数烦恼了。”我悄声嘱咐道:“先不理会她。旁人都以为本宫只有八个月的身孕,你心里却是有数的。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催产药也是要先预备下的。”

“这个微臣自会安排妥当,保管生产的日子分毫不差。”温实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个月身孕,这时候皇后也不便动手,娘娘暂可无虞,要担心的反而是娘娘生产之际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声,思虑更重,不由道:“本宫的身孕……临盆之期已不远,哪怕她要下落胎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宫、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独独沈淑媛的身孕未满三月,最不稳妥。如今你既照顾着棠梨宫,本宫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必要保她们大小平安。”

我连说了几句,温实初只是讷讷无语,一径出神。我仔细打量他,不过半月间,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脸颊瘦削,下巴上胡茬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的血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觉吓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红枣汤来,方道:“温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汤定定神吧。”

连叫了他两句,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近日精神总有些短,想是夜里没睡好,不打紧。”

我轻叹一声,动容道:“如今你身上倚着本宫和淑媛两对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养好自己,我们又要如何安身呢?”

温实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帘外秋来之际的绵绵秋雨,“从前微臣总觉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却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见他神情大异,不觉愕然担忧,劝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样灰心的话来,好没道理。”

温实初颓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宫里久了,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我听他这样说,温然开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该来的总是要来,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温实初茫然望着窗下新开的几丛木香菊,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霜风骨。他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一蓬花,他以这样迷茫、无奈而怜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从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丝烈酒的醺醉气味。温实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劲烈而颓废的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一个男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无论发生什么,左不过默默承受、一力担当罢了——不只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男人的担当?”他迟疑着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你是否会原谅我?”

我只觉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万语凝噎,只是说不出口,当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错了任何事,也不用我来原谅,只要你问心无愧。若做不到问心无愧,就尽力弥补,不要再有错失。”

他低头沉吟良久,“其实,有些事或许是有人强求,或许是顺其自然——”他苦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论是你。”他拂袖,镇静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说罢,躬身一拜缓缓退出。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平添了几重萧索,像风吹不尽的秋愁,寂寥而温绵。

皇后身子逐渐康健,嫔妃们去请安时也留着说说笑笑了。我身子日渐笨拙,也不太往外头去,浣碧笑得隐秘,“大约徐婕妤产期将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当真是母凭子贵。”

我笑着嗔她,“最近总看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浣碧低头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石榴去玉照宫,正碰上刘德仪出来,直说徐婕妤身边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着赤芍,又要防着徐婕妤生气处处劝解,抱怨了好久。”

我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宫里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别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别人怎么劝解也是无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我转念一想,又问,“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浣碧一笑对之,“槿汐不在柔仪殿,小姐说她能去哪里了?”

我戳一戳她的额头,笑道:“有些话搁心里就得了。别胡说!”

浣碧红了脸,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柔仪殿上空的鸽子,“皇后娘娘凤驾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皇后身份矜贵,一向甚少亲自到嫔妃住处,何况又携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片刻,皇后身后跟着端、敬二妃,浩浩荡荡一群宫人低腰快步跟随进来。

我忙敛衽艰难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随口道一声“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肃然,失了往日一贯的温和。我一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让着皇后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椅上坐下。皇后端然朝南坐着,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唯有敬妃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皇后道:“照理说,莞妃你的柔仪殿本宫是不需来的。只是你怀着身孕,到底也是你宫里的事,本宫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你又是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顾着你的颜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宫只叫了端妃和敬妃过来。”

皇后说了一篇话,却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赔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只是臣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请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宝石青的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显得清肃而端庄,“后宫安宁关系着前朝平静,本宫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出在莞妃宫里,本宫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只恭谨道:“请皇后明示。”

皇后的声音陡地严厉,“唐朝宫中常有宫女与内监私相交好,称为对食,以致内宫宦官弄权、狼狈为奸、结党乱政、肆意横行,数代君王被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更有篡上之事屡屡发生,大唐江山皆毁在此,终至无可挽回。本朝治宫严谨,对食之事鲜有闻说,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现了这个——”皇后将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抛,“这个东西,莞妃你可识得么?”

浣碧蹲身为我拾起,不由脸色大变,正是李长素日藏在腰带里的柳叶合心缨络。我沉住气,反复看了几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里见过?至于这缨络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宫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道:“你眼力很不错,正是槿汐做的东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这么点年纪了还管不住东西,等她回来臣妾自当好好教训。”

“丢东西算得什么大事。”皇后低头抚弄着手上缠丝嵌三色宝石的赤金戒指,声音低沉,“要紧的是在哪里捡到的——这是被李长贴身收着的。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来,也不用莞妃亲自管教了。”说罢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今日晌午安贵嫔本要给皇上送些时令果子来,谁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说同去仪元殿给皇上请安。结果到了那儿李公公说皇上在滟常在处歇午觉。咱们告辞时安贵嫔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结果从他腰带里掉出这么个东西来。”敬妃为难地看一眼皇后,见她只是端坐不语,只好又道:“槿汐打缨络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来——宫女打的缨络被内监贴身收着,这个……”敬妃脸上一红,到底说不下去了。

我勉强笑道:“单凭一个缨络也说明不了什么,许是槿汐丢了正好叫李长捡着,打算日后还她的。”

端妃只是默然,皇后道:“单凭一个缨络是说不出什么,可是柳叶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既然来了,为免落人口实,也为了彻查,少不得槿汐的居处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惊失色,忙按捺住赔笑道:“槿汐是臣妾身边的人,这事就不劳皇后动手,臣妾来做就是。”

皇后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然则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说罢容不得我反驳,雷厉风行道,“剪秋、绘春,就由你们领着人去把崔槿汐的居处搜一搜,不要错失,也不容放过。”剪秋干脆利落答了个“是”,转身便去。

皇后朝我关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着吧,一切且看剪秋她们查出什么来再论。”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在玄凌处得到的宠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赞誉使皇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她何尝不明白,能从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归来的我必定不再是从前的我,若不能一举彻底扳倒我,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与我,就如虎视眈眈的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可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面对时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谦卑,隐藏好自己锋利的齿爪。其实哪里掩藏得住,恨与爱,都是最深刻的欲望,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气。

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对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动声色地将祺嫔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时的目标,正是被我视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与槿汐息息相关的李长。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不过一盏茶时分,剪秋和绘春出来了,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容,屈膝行礼道:“都在这里,请皇后娘娘过目。”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打开瞄了一眼,“啪”地盖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曜石镶金耳坠跳了两跳。她皱眉道:“当真是秽乱后宫,你们也瞧一瞧吧。”端妃默然看了一眼,依旧雕塑似的坐着,敬妃瞥了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了两声终于还是说不下去。我打开盒盖,里面堆叠着几帕柔软的丝巾,丝巾里头包着几样东西。我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说人赃并获,单单这些东西,槿汐又如何张得开嘴辩解呢。

皇后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既然搜出来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宫要按宫规处置。”皇后悠悠叹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样子,“莞妃,本宫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要说你不会约束宫人,你怀着身孕难免顾不到这样多,且你又年轻没见过世面,怎么晓得这样的东西。”皇后痛心疾首,“一个李长一个崔槿汐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怎么倒生出这些事来,叫人怎么说才好呢。为防上行下效,宫闱大乱,本宫也忍不得要处置他们了。”

我起身恳求道:“臣妾冒昧恳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说也是臣妾身边的人,不如交给臣妾处置吧。”

皇后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正色道:“莞妃这话就差了,莞妃身边的人也是这后宫里头的人。既是后宫里的人,就没有本宫不管的道理。何况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训了,那么李长呢。他们俩一个是莞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一个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内监,若各自悄悄处置,宫里的人就没了规矩。”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而笑了,“在宫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检点,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赞过的贤德之妃,必然会以大局为重的,是不是?”

我面红耳赤,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蜷紧手指,报以同样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贤后,为后宫众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会秉公办理,既保住皇家颜面,又能清肃后宫。”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这个自然,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秉公办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养胎吧。”

我明知多说无益,只得缓和了神气,肃一肃道:“恭送皇后娘娘。”

礼罢,皇后等人已经走远了,浣碧忙扶着我起来。

我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嗫嚅道:“小姐可是气糊涂了?快进去歇一歇吧。”

我支着腰稳稳站住,道:“槿汐和李长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着唇忧色满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声,“我若是害怕,若是由着她拉下了槿汐,下一个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个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关起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她忧心不已,“这事一传出去,不仅槿汐没法做人,连小姐您的清誉也会……”

“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且不说皇后有心,后宫里嫉恨柔仪殿的人还少么?巴不得闹出多少事端来呢!”我心中激荡,厉声道,“你可听见皇后说‘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我的清誉要紧,还是槿汐的性命要紧!”

我暗暗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捏得紧张的指节,无论是为了与槿汐多年的情分,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这个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午膳过后时分,玄凌便来了。浣碧忙扶着我起身去迎,我因有着身孕,私底下与玄凌相见也不过是肃一肃罢了,他已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浅浅:“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宫门前来迎了。”

李长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边侍奉了,换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在后头执着拂尘跟随。我暗暗惊心,皇后不做则已,一做真当是雷厉风行。我只作不见,与玄凌携了手进内殿去。

小厦子初次当差难免有些生疏,低着头一个不当心走快了一步,差点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颇有不悦之色,皱眉呵斥道:“你见你师父当差也不是头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脚起来。”

我见小厦子眼圈微红,想是为了他师父的事刚哭过,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厦子才几岁,皇上也跟他置气?多历练着就好了。”

小厦子窘得退了两步,差点又绊到身后的小内监身上,玄凌越发不豫,道:“李长不在,这些人就像失了规矩一样,没有一样是做得好的。——说起来朕就生气,仪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烫的,不是冷了就是热得烫嘴;书架子上的书原本都是拿枫叶做书签的,他们倒好,竟给夹上了香樟叶子了。樟叶那样厚,又有一股子气味,怎能夹在书里?真真是一群糊涂东西。”

“一群好马也得识途老马带着才走得平稳顺畅,何况他们都是向来听吩咐做事的人。现下李长做错了事被拘着,他们自然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盅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缓和神色,“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朕怕你难过忙赶过来了。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听他如是说,颇有委屈之色,“诚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妾有孕后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会责怪臣妾。可是没有约束好宫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叹道:“若如你所说,李长是自幼在朕身边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会管教约束了?他们自己做错的事,朕与你也是无可奈何。”玄凌见我颇有怏怏之色,“槿汐是你身边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颜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赶来了看你,你别叫朕担心。”

我心中如猫爪挠着一样,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让皇上忧心烦恼。只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没有。”

玄凌爱怜地抚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轻轻耳语:“如今你有着身孕,什么事都要以身孕要紧。皇后身子见好,后宫的事就交由她看着。话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崔槿汐,朕叫内务府再给你挑更好的来。”

我听他的口风一时也帮不得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敷衍过去了。一时一同用过晚膳,徐进良又着人送来了绿头牌请“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择了滟常在的牌子,去了绿霓居。

我驻足宫门外目送玄凌走远了,才进了宫苑。此际扑面的秋风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时节总让人不觉有凄惶之意。我静一静急乱的神思,镇定道:“咱们去玉照宫。”

浣碧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小姐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来,又有宫规压着,皇上也不能说什么。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治本宫一个庇护纵容之罪。”

浣碧茫然,“若小姐也被牵连,就更没人可以救槿汐了。”

当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轿辇往玉照宫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转首问跟着的小允子,“可打听到了槿汐现在哪里?”

小允子略略踌躇,还是答:“暂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须臾,道:“掉头,咱们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赔笑劝阻道:“暴室那地方闷热异常。娘娘现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儿呢?还是避忌着点好。”

我不以为然,“本宫连冷宫也出入许多回了,区区一个暴室有什么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劝道:“奴才明白娘娘担心槿汐,要不奴才去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亲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轻蹙娥眉,睨他一眼道:“越发啰唆。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小允子苦着脸躬身道:“实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热难耐,娘娘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挡一挡暴室的煞气啊。”

我抚摸着肚子道:“若连这点闷热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儿。只管去就是。”

小允子不敢再劝,只得引着轿辇往永巷深处走。暴室便在永巷的尽头,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似一只沉默的巨兽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着浣碧的手下来,只觉得一股热气烘烘扑面而来。浣碧诧异道:“这里倒这样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后来宫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

在外头还只觉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觉得极热。暴室内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虽然还在初秋,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苦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如此一来,我越发担心槿汐了。此时暴室里空无一人,只远传来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来,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没入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舂米劳役,专称“舂婢”。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的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来,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来,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工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

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如此折磨,难怪凡有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来陪娘娘说话?”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汗味一冲,越发觉得头昏,勉力笑道:“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有个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忙道:“有,有,才来了两天工夫,正在里头舂米呢。”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

槿汐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我,二来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我没事。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之地步,总是我对不住你。”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炎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诗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朦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来与嫔妾谈心说话么?”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娘娘说就是。”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无能为力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

“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