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思存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而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外壳,发出“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用清越的声音对我说:“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

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工夫。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

玄清道:“信上你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凄苦贫寒之地。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轻声道:“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发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实在比什么都要紧。”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得通红,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是我的长姐,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他唇色微微发白,看着我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便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六王,我的法号是莫愁。”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

浣碧看我的眼神颇有歉疚之色,她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浣碧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我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

“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王爷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得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首: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撇一撇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我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还是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那一日中秋,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月饼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谢了,我打趣道:“阿晋,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我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笑着说:“我们王爷也这样说,一起吃个月饼,有人惦记着,这才叫过中秋了。”说完,却幽幽叹了一口气,“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王妃。太后自己满意得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哪有王爷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侍妾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孟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很得太后夸赞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静微笑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的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的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支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见一次了。”

我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

我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

他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只作不经意道:“王爷心细,这些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托阿晋送来的瓜果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

浣碧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展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茶水却是青青的。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

玄清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就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给我以感动,并不是予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没有。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沛国公孟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孟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注释1)孟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孟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注释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孟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孟小姐,也能拒绝以后的每一位么?”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个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王,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微笑道,“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解1>: 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聊可与娱。翻译后的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佩巾,才讨我欢喜。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注解2>: 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聊可与娱。翻译后的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佩巾,才讨我欢喜。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