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机初现

眉庄如我们商定的一般说是自己失足落水,自然也就没人再疑心。玄凌劝慰之余去看眉庄的次数也多了。眉庄的身体很快康复,只按定了心意要伺机而动,因此只静待时机,不动声色。

乾元十三年四月十八,我被晋封为从四品婉仪。虽只晋封了一级,不过不管怎样说,总是件喜事,把我入春以来的风头推得更劲。迎来贺往间,后宫,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祥和。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时近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的身子早已大好,只是玄凌放心不下,常叫温实初调配了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为我调理。

一日,我独自在廊下赏着内务府新送来的两缸金鱼,景德蓝大缸,里头种的新荷只如幼童手掌般大小,鲜翠欲滴,令人眼前一亮。荷下水中养着几尾绯色金鱼,清波如碧,翠叶如盖,红鱼悠游,着实可爱。

佩儿见我悠然自得地喂鱼,忽地想起什么事,愤愤道:“那位余更衣实在过分!听说自从失宠迁出了虹霓阁之后,整日对小主多加怨咒,用污言秽语侮辱小主。”

伸指捻着鱼食撒进缸里,淡淡道:“随她去。我行事为人问心无愧,想来诅咒也不会灵验。”

佩儿道:“只是她的话实在难听,要不奴婢叫人去把她的住所给封了或是禀报给皇后。”

我拍净手上黏着的鱼食,摇一摇手:“不必对这种人费事。”

“小主也太宅心仁厚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失宠难免心有不平,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正巧浣碧捧了药过来:“小姐,药已经好了,可以喝了。”

我端起药盏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两日药似乎比以往酸了些。”

浣碧道:“可能是温大人新调配的药材,所以觉着酸些。”

我“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慢慢喝完了,拿清水漱了口。又坐了一会儿,觉着日头下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让浣碧扶了我进去歇晌午觉。

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特别爱睡,才起来不久又想歇晌午觉,可是犯困了。”

“许是吧。只听说‘春眠不觉晓’,原来近了夏更容易倦怠。”

嘴上说笑,心里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停了脚步问:“浣碧,我是从什么时候那么贪睡的?可是从前几日开始的?”

“是啊,五六日前您就困倦,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五六个时辰睡着。前日皇上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您还睡着,皇上不让我们吵醒您……”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织的表情。

我的手渐渐有点发冷,我问道:“你也觉出不对了么?”

浣碧忙松开我手:“小姐先别睡。奴婢这就去请温大人来。”

我急忙嘱咐:“别惊动人,就说请温大人把平安脉。”

我独自一步一步走进暖阁里坐下,桌上织锦桌布千枝千叶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我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桌布,背上像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一下一下扎得我挺直了腰身。

温实初终于到了,他的神色倒还镇定,一把搭住我手腕上的脉搏,半晌不做声,又拿出一支细小的银针,道一声“得罪了,请小主忍着点痛”,便往手上一个穴位刺下去。他的手势很轻,只觉微微酸麻,并不疼痛。温实初一边轻轻转动银针,一边解释:“此穴名合谷穴,若小主只是正常的犯困贪睡,那么无事;若是因为药物之故,银针刺入此穴就会变色。”

不过须臾,他拔出银针来,对着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是我配的药方,但是,被人加了其他的东西。”他把银针放在我面前,“请小主细看此针。”

我举起细看,果然银色的针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我手一抖,银针落在他掌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加了什么?毒药?”

“不是。有人在我的方子上加重了几味本来分量很轻的药,用药的人很是小心谨慎,加的量很少,所以即使臣日日请脉也不容易发现,但即便如此,按这个药量服下去,小主先是会神思倦怠,渴睡,不出半年便神志失常,形同痴呆。”

我的脸孔一定害怕得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黏腻。心中又惊又恨,脸上却是强笑着道:“果然看得起我甄嬛,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温实初忙道:“小主放心。幸而发现得早。才服了几天,及时调养不会对身子有害。”他把银针慢慢别回袋中,忧心道:“分明是要慢慢置小主你于死地,手段太过阴毒!”

我叹气道:“后宫争宠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动容对温实初道:“若不是大人,嬛儿恐怕到死也如在梦中,不明所以。”

温实初面有愧色:“也是臣疏忽,才会让小主受罪。”

我温言道:“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他郑重其事道:“以后小主的药臣会加倍小心,从抓药到熬制一直到小主服用之前,臣都会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

我正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要下毒害我的那个人找出来,以免此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发生。”我警觉地看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能把药下进我宫里,必是我身边的人。我觉得身体不适是从前些日子开始的,而月前正巧我宫里新来了十几个宫女内监。虽然我一早叮嘱了掌事的小允子和槿汐注意他们,但宫里人多事杂,恐怕他们俩也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这事还要在那些小宫女小内监身上留心。”

“那小主想怎么办?”

“那就有劳温大人与嬛儿同演一出戏,装作若无其事免得今日之事打草惊蛇。”

“但凭小主吩咐。”

“流朱,去开了窗子,我有些闷。”流朱依言开了窗,我起身走到窗前,朗声道:“既然温大人说我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说完朝他挤挤眼。

温实初会意,立刻大声说:“小主近日春困贪睡,这并不妨。不如趁此多做休息养好身子也好。”

我笑道:“多谢温大人费心。”

“皇上亲自吩咐,小臣绝不敢疏忽。”

“那就有劳大人日日奔波了。流朱,好好送大人出去。我要歇息了。”

温实初一出去,我立刻命小允子进来,细细吩咐了他一番,他连连点头。说毕,我低声道:“这事你已疏忽了。如今按我说的办,细心留神,切莫打草惊蛇。”小允子面色一凛,忙下去了。

我只装得一切若无其事。到了晚间,小允子来见我,悄悄告诉我在宫墙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洞,像是新开不久的。我暗暗不动声色,心知有玄凌的旨意,除了温实初和他自己之外并没有旁人进过我宫里,这些伺候我的内监宫女也都没有出去过,必然是有人在门户上做了手脚偷偷把药运了进来。

我道:“你只装作不知道,也别特意留神那里。只在明日煎药的时分让小连子和你、槿汐一道留神着,务必人赃并获,杀他个措手不及。”

小允子切齿道:“是。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必跑不了那吃里扒外的小人!”

夜间,我躺在床上,隔着绣花的床帐看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第一次觉得我的棠梨宫中隐伏着骇人而凌厉的杀机,向我迫来。

尽管我着意警醒,还是不知不觉睡到了红日高起。药还是上来了,一见几个人懊丧的神情,我便知道是没查出个所以然。

小连子道:“奴才们一直在外守着,药是品儿一直看着煎好的,其间并无旁人接近,更别说下药了。”

我不由得疑云大起,莫不是露了形迹被人察觉了,抬头扫一眼小连子、小允子和槿汐。槿汐忙道:“奴婢们很小心。当时奴婢在厨房外与晶青说晚膳的菜色;小连子指挥着小内监打扫庭院,允公公如平常一样四处察看,并未露了行藏。”

我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药,依旧是有淡淡的酸味。我心头恼怒,一口全吐在地上,恨恨道:“好狡猾的东西!还是下了药了!”

槿汐等人大惊失色,忙一齐跪下道:“定是奴才们不够小心疏漏了,望小主恕罪。”

我也不叫他们起来,只说:“也不全怪你们。能在你们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药下了进去又不被人发现,而且中间并没人接近药罐,这里面必定是有古怪。”

小允子磕了一个头道:“奴才想起一事,请小主容许奴才走开一会儿。”

我点头应允了,命槿汐和小连子起来。我对浣碧说:“全倒去恭桶里!”浣碧忙忙地去了,我问:“没被人瞧见你把药倒了吧?”

“没有,奴婢全倒进了后堂的恭桶里,没被人瞧见。”

小允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把紫砂药罐和药匙道:“奴才私心想着,若不是有人亲自动手下药,那就只能在这些家伙上动手脚了。”

我颔首道:“总还不算糊涂透顶。”我伸手拿过那把药匙,仔细看了并无什么不妥,又拿了药罐来看,这是一把易州产的紫砂药罐,通身乌紫,西瓜形,罐面上以草书雕刻韦庄的词,龙飞凤舞,甚是精妙。

我打开盖子对着日光看罐肚里,也没有不妥的地方。我把药罐放在桌上,正以为是小允子动错了脑筋,刚想说话,忽然闻到自己拿着药罐盖子的手指有股极淡的酸味,我立刻拿起盖子仔细察看,盖子的颜色比罐身要浅一些,不仔细看绝不会留意到。

我把盖子递给槿汐:“你在宫中久了,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槿汐仔细看了半日道:“这药罐盖子是放在下了药的水里煮过的,盖子吸了药水,所以变了颜色。”槿汐看看我的脸色,见我面色如常,继续说:“只要小主的药煮沸滚起来的时候碰到盖子,那药便混进了小主的药里。”

久久,我才冷笑一声道:“好精细的功夫!怪道我们怎么也查不出那下药的人,原来早早就预备好了。”我问槿汐:“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谁收着的?”

“原本是佩儿管着,如今是新来的宫女花穗保管。”

我“嗯”一声对小允子道:“你刚拿了药罐出来,花穗瞧见了么?”

“并不曾瞧见。”

“把药罐放回原位去,别让人起疑。再去打听花穗的来历,在哪个宫里当过差,伺候过哪位主子。”小允子急忙应了,一溜烟跑了下去。

过了两个时辰,小允子回来禀报说,花穗原是被废黜的余更衣身边的宫女,因余娘子降为更衣,身边的宫女也被遣了好些,花穗就是当时被遣出来的,后又被指到了我这儿。

流朱道:“小姐,看样子那蹄子是要为她以前的小主报仇呢!”

“好个忠心念旧的奴才!”我吩咐浣碧说:“去厨房捡几块热炭来,要烧得通红那种,放在屋子里。”

我头也不回对小连子说:“去叫花穗来,说我有话问她。若是她有半点迟疑,立刻扭了来。”我冷冷道:“就让我亲自来审审这忠心不二的好奴才!”

过了片刻,花穗跟在小连子身后慢慢地走了进来,流朱喝道:“小主要问你话,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像是谁要吃了你!”

花穗见状,只得走快几步跪在我面前,怯怯地不敢抬头。我强自压抑着满腔怒气,含笑道:“别怕,我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花穗低着头道:“小主只管问,奴婢知道的定然回答。”

我和颜悦色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槿汐姑姑说你的差事当得不错,东西也管得井井有条。我很高兴,心里琢磨着该赏你点什么,也好让其他人知道我赏罚分明,做事更勤谨些。”

花穗满面欢喜地仰起头来说:“谢小主赏。这也本是奴婢分内应该的事。”

“你的差事的确当得不错,在新来的宫女里头算是拔尖儿的。”我见她脸色抑制不住的喜色,故意顿一顿道:“以前在哪个宫里当差的,你们主子竟也舍得放你出来?”

她听我说完后面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俯首道:“奴婢粗笨,从前哪里能跟着什么好主子。如今能在婉仪宫里当差,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走近她身侧,伸出戴着三寸来长的金壳镶珐琅护甲小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冰冷尖利的护甲尖划过她的脸庞的刺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我并不用力,只在她脸颊上留了一条绯红的划痕。我轻笑道:“余娘子被降为更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主子,可是她给你的恩惠也不小吧?要不然你怎么敢在我宫里犯下这种杀头的死罪!”

花穗趴在地上,声音也发抖了,“奴婢以前是伺候余更衣的,可是奴婢实在不懂小主在说些什么。”

我的声音陡地森冷,厉声道:“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么吗?那我煎药的药罐盖子是怎么回事?”

花穗见我问到盖子的事,已吓得面如土色,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哭泣道:“奴婢实在不知,奴婢是忠心小主您的呀!还望小主明察!”

我瞟了她一眼,冷冷道:“好,算我错怪了你。既然你说对我忠心,那我就给你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我唤流朱:“把炭拿上来。”流朱用夹子夹了几块热炭放在一个盆子里搁在地上。我轻声说:“你是余更衣身边当过差的人,我不得不多留个心。既然你对我忠心,那好,只要你把那炭握在手里,我就信了你的清白和忠心,以后必定好好待你。”

花穗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木雕一般,流朱厌恶地看她:“还不快去!”

满屋子的寂静,盆里的炭烧得通红,冒着丝丝的热气,忽然“噼啪”爆了一声,溅了几丝火星出来,吓得花穗猛地一抖。晚春午后温暖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我无声无息地微笑着看她,花穗浑身战栗着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炭盆挪过去。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

我知道是花穗干的,但是,她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人,我要她亲口说出幕后的指使者。我徐徐笑道:“不敢么?如此看来你对我的忠心可真是虚假呢。”

花穗胆怯地看我一眼,目光又环视着所有站着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救她,她低声地抽泣着,缓缓地伸直蜷曲着雪白的食指和大拇指,迟疑地去握那一块看上去比较小的炭。她的一滴眼泪落在滚热的炭上,“吱”的一声响,激起浓浓的一阵白烟,呛得她立刻缩回手指,落下更多的泪来。终于,花穗再次伸出两指去,紧闭着双眼去捏一块炭。在她的手指碰触到那块滚热的炭时,她厉声尖叫起来,远远地把炭抛了出去,炭滚得老远,溅开一地的炭灰和火星。

花穗的手指血肉模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皮肉的焦臭。她号啕大哭着上来抱住我的腿,哭喊着“小主饶命!”流朱和浣碧一边一个也拉不开她。

我皱起眉头道:“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呢,连在我的汤药里下药的事也敢做,怎么没胆子去握那一块炭!”

花穗哭诉道:“小主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我沉声道:“那就好好地说来,要是有半句不尽不实的,立刻拖出去打死,打死了你也没人敢来过问半句!”

“奴婢来棠梨宫之前原是服侍余更衣的,因余更衣获罪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所以遣了奴婢出来。在奴婢来棠梨宫的前一日,余更衣叫了奴婢去,赏了奴婢不少金银,逼着奴婢答应为她当差。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求小主原谅!求小主原谅!”说着又是哭又是磕头。

我语气冰冷:“你只管说你的。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若还有半分欺瞒,我决不饶你!”

“余更衣说别的不用奴婢操心,只需在小主服用的汤药饮食里下了药就行。奴婢进了棠梨宫的当晚,就按着余更衣的吩咐在墙角下发现了一个小洞。余更衣有什么吩咐,要递什么东西进来,都会有人在墙角洞里塞了纸条,奴婢按着去做即可。”

槿汐木着脸问:“那药可是这样传递进来的?也是余更衣教你用盖子放药水里煮这种奸诈法子?”

花穗哭着点头承认了。

我抬头冷笑道:“你们可听听,一出接一出的,就等着置我于死地呢!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见我们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低着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道:“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们有几个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竟被人这样撒野而不自知,可不是我们太老实了!”

我转脸问花穗:“这宫里还有什么同党没有?”

花穗吓得“砰砰”磕头道:“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那余更衣什么时候会给你递纸条递药进来?”

花穗略一迟疑,身侧的流朱立刻喝道:“小连子,掰开她的嘴来,把那炭全灌进去!”

小连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掰开花穗的嘴往里灌炭。花穗吓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大哭,只得满地打滚地去避,连连嚷着“我说我说”。我这才吩咐小连子放开她,淡淡地说:“那就好好地一字一句说来。”

“余更衣每隔三天会让人把药放在那小洞里,奴婢自去拿就行了。”

“每隔三天,那不就是今晚?拿药是什么时候,可有什么暗语?”

“一更时分,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叫就是了,奴婢再学两声布谷鸟叫应他。”

“你可见过送药的那人?”

“因隔着墙奴婢并没见过,只晓得是个男人的手,右手掌心上有条疤。”

我朝花穗努努嘴,对小连子说:“捆了她进库房,用布塞住嘴。只说是偷我的玉镯子被当场捉了。再找两个力气大的小内监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若是跑了或是死了,叫看着她的人提头来见我!”

花穗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瞥她一眼道:“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小连子手脚利索地收拾好她塞进了库房。我让浣碧关上门,看着槿汐说:“今晚你就假扮花穗去拿药。”又对小允子沉声道:“叫上小连子和几个得力的内监,今晚上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

如此安排妥当,见众人各自退下了,流朱在我身边悄声道:“已知是余更衣下的手,小姐可想好了怎么应付?”

我望着窗外渐渐向西落去的斜阳,庭院里有初开的石榴花,那花本就灼红如火,在泣血样的夕阳下似焚了一树火花,无端端地夹在浓密的翠色叶间,格外刺目分明。风吹过满院枝叶簌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我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不由得扶住窗棂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放过了别人,别人也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浣碧细白的贝齿在嫣红的唇上轻轻一咬,杏眼圆睁,“小姐还要一味忍让么?”

我用护甲拨着梨花木窗棂上缠枝牡丹花细密繁复的花瓣枝叶纹样,轻轻地“吧嗒吧嗒”磕了一声又一声,只默默不语。晚风一丝一丝地拂松方才脸上绷紧的茸茸的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出现朦胧的光亮的星子。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拢紧手指道:“别人已经把刀放在了我脖颈上,要么引颈待死,要么就反击。难道我还能忍么?”

流朱扶住我的手说:“小姐心意已定就好,我和浣碧一定誓死护着小姐。”

我缓缓地吁出气道:“若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拼力一争了。”

我心中明白,在后宫,不获宠就得忍,获宠就得争。忍和争,就是后宫女人所有的生活要旨。如今的形势看来,我是想不争也难了。

我伸手扶正头上摇摇欲坠的金钗,问道:“皇上今日翻了牌子没?是谁侍寝?”

流朱道:“是华妃。”

我轻声道:“知道了。传膳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应付今晚的周折。”

时近一更,宫中已是寂静无声。棠梨宫也如往常般熄灭了庭院里一半的灯火,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日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我依然毫无睡意,在朦胧摇曳的烛光里保持着夜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我开始觉得后宫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血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宫女的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我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我深刻地认识到,我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旋涡之中了。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春梦。而对于我,那更像是一声声尖锐的叫嚣。我带着流朱、浣碧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宫墙下已经埋伏了几个小内监。槿汐悄悄走近我,指着棠梨宫门上伏着的一个人影极力压低声音说:“小连子在上面,单等那贼人一出现,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我点了点头,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伏在宫门上,若不是仔细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只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的叫,槿汐提着灯笼也学着叫了两声,果然在宫墙的洞里伸过一只手来,掌上托着小小一个纸包,掌心正是有条疤痕的。槿汐一点头,旁边小内监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只手。那只手着了慌,却是用力也扭不开。再听得墙外“哎哟”几声,小连子高声道:“禀小主,成了!”

转瞬间宫灯都已点亮,庭院里明如白昼。小连子扭了那人进来,推着跪在我面前。却是个小内监的模样,只低着脑袋死活不肯抬头,身形眼熟得很。我低头想了想,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旧相识呢?抬起他的狗头来。”

小连子用力在他后颈上一击,那小内监吃痛,本能地抬起头来,众人一见皆是吃惊,继而神色变得鄙夷。那小内监忙不迭羞愧地把脑袋缩了回去,可不是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小印子!

我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别来无恙啊。”

小印子一声不敢吭,流朱走到他近旁说:“哟,可不是印公公吗?当初可攀上了高枝儿了啊,现如今是来瞧瞧我们这般还窝在棠梨宫里守着旧主儿的故人么?可多谢您老费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现如今在哪里奉高差啊,深更半夜的还来旧主儿宫里走走。”

小印子依旧是一声不言语。流朱声音陡地严厉:“怎么不说!那可不成贼了!既是贼,也只好得罪了。小连子,着人拿大板子来,狠狠地打!”

小连子打个千儿,道:“既是流朱姑娘吩咐了,来人,拿大板子来,打折了贼子的一双腿才算数!”

小印子这才慌了神,连连叩首求命。我含笑道:“慌什么呢?虽是长久不见,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我问你什么答就是了,好端端地我做什么要伤你?”

我对左右道:“大板子还是上来预备着,以免印公公说话有后顾之忧,老是吞吞吐吐地叫人不耐烦。”

小允子立刻去取了两根宫中行刑的杖来,由小内监一人一根执了站在小印子两旁。

我问道:“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使呢?”

“在……在余更衣那里。”

“那可是委屈了,余更衣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旧屋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处所呢。”

小印子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答:“做奴才的只是跟着小主罢了,没的好坏。”

我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开。当初不是跟着你师傅去了丽贵嫔那里,怎的又跟着余更衣去了?”

“余更衣当日那样得宠,丽主子说余更衣那里缺人,所以指了奴才去。”

“丽主子倒是为你打算得长远。短短半年间转了三个主子,你倒是吃香得很。”小印子满面羞惭得不做声。我淡淡地道:“这旧也算是叙完了。我现在只问你,半夜在我宫外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小印子吓得愣了一愣,才回过神道:“奴才不过是经过。”

“哦,这半夜的也有要紧差事?”

“这……奴才睡不着出来遛遛。”

“是么?我看你还没睡醒吧。我懒得跟你多废话。”我转头对小允子道:“把阖宫的宫人全叫出来看着,给我狠狠地打这个背主忘恩的东西,打到他清醒说了实话为止!”我又冷冷道:“我说怎么我这宫里的情形能让外人摸得清楚,原来是这宫里出去的老人儿。”

小允子走近我问:“敢问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声说:“留着活口,别打死就行。”站起身来道:“流朱、浣碧给我在这儿盯着,让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场。槿汐,外头风凉,扶我进去。”

槿汐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小主折腾了半夜,也该歇着了。”

我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号叫,只端坐着一言不发。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小允子进来回禀道:“小主,那东西受不得刑,才几下就招了。说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关着,好好看着他俩。”

小允子应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这情形,我怎么能不寒心。竟是我宫里从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劝慰道:“小主千万别为这起烂污东西寒心。如今情势已经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怀恨在心,才使人报复。”

“我知道。”对于余氏,我已经足够宽容忍耐,她还这样步步相逼,非要夺我性命。沉默良久,轻轻道:“怎么这样难。”

“小主说什么?”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要在这宫里平安度日,怎么这样难。”

槿汐垂着眼睑,恭谨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宫中为何要时时祈求平安祥瑞,因为平安是后宫里最最缺少的。因为少才会无时无刻想着去求。”我想一想,“这事总还是要向皇上皇后禀报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里……”

我思索片刻,“人赃俱在,她推脱不了。”迟疑一下,“若是皇上还对她留了旧情就不好办了,当初她就在仪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怜。此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万一没能斩草除根,怕是将来还有后患。”

“小主可有万全之策?”

我的手指轻轻地笃一下笃一下敲着桌面,静静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莞尔一笑道:“毒药诅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么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当日除夕倚梅阁里是否有人鱼目混珠?”

槿汐立时反应过来,与我相视一笑。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我睡得很沉。醒来槿汐告诉我玄凌已发落了小印子与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来。急忙起身盥洗。

让皇帝久等,已是错了见驾的规矩。我见玄凌独自坐着,面色很不好看,轻轻唤他:“四郎。”

见我出来玄凌面色稍霁,道:“嬛嬛,睡得还好?”

我忧声道:“多谢皇上关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边的顺人一早就来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药饮膳食朕都会叫人着意留心,今番这种阴险之事再不许发生。”说到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后宫争宠之风阴毒如此,朕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带去暴室杖毙了;至于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将她打入去锦冷宫,终身幽禁!嬛嬛,你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旧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复又跪下呜咽落泪道:“嬛嬛向来体弱与世无争,不想无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么多人性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温和道:“你可是多虑了。你本无辜受害,又受了连番惊吓,切勿再哭伤了身子。”

我流着泪不肯起来,俯身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唯愿‘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却不想天不遂人愿……”我说到此,故意不再说下去,只看着玄凌,低声抽泣不止。

果然他神色一震,眉毛挑了起来,一把扯起我问:“嬛嬛。你许的愿是什么?在哪里许的?”

我仿佛是不解其意,嗫嚅道:“倚梅园中,但愿‘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我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那夜嬛嬛还不小心踏雪湿了鞋袜。”

玄凌的眉头微蹙,看着我的眼睛问:“那你可曾遇见了什么人?”

我讶异地看着他,并不回避他的目光,道:“四郎怎么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园中遇见一陌生男子,因是带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扯了谎自称是园中宫女才脱了身。”我“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实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仪,万望皇上恕罪!”说完又是哭泣。

玄凌拥起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发痛,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错认了旁人。”

我装糊涂道:“皇上在说什么旁人?”

玄凌向堂外唤了贴身内侍李长进来道:“传朕的旨意。冷宫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嫔妃。赐,自尽。”

李长见皇帝突然转了主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出去冷宫传旨。我假意迷惑道:“皇上怎么了?忽然要赐死余氏?”

玄凌神色转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称是当日在倚梅园中与朕说话的人。你我当日说话她必定是在一旁偷听,才能依稀说出几句。这‘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一句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跟朕推说是一时紧张忘了。”他语气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当日情分才饶过了她。如今却是再无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错万错,也只仰慕皇上的缘故。更何况此事追根究底也是从臣妾身上而起,还请皇上对余氏从轻发落。”

玄凌叹息道:“你总是太过仁善,她这样害你,你还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终究是余氏一条人命犯在了我手里,不觉难过流泪,“还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无戏言,余氏罪无可恕。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朕就赐她死后允许尸身归还本家吧。”

我再次俯身道:“多谢皇上。”

事情既已了结,玄凌与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他握住我手,我脸上更烫却不敢抽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带着笑意随口道:“说起那日在倚梅园中祈福,你可带了什么心爱的物件去,是香囊还是扇坠或是珠花?”

我见他问的仿佛全不知我那日挂着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里。虽微感蹊跷,也并不往心里去,只答道:“也不过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罢了,四郎若喜欢嬛嬛再做一个便是。”

玄凌清浅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惊吓,若要做也等你放宽了心再说。”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紧一紧我的手:“朕与你的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我听得他亲口说这“日子还长”几字,心里一软翻起蜜般甜,仿佛是被谁的手轻轻拂过心房,温柔得眼眶发酸,低声唤他:“四郎。”

玄凌拥我入怀,只静静不发一言。画梁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悬,镂刻着繁丽花纹,金辉银烁,喷芳吐麝,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窗外簌簌的风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声说:“朕今日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声说:“嬛嬛身子不方便。”

玄凌哑然失笑:“陪朕用膳、说话总可以吧。”

一起用过午膳,玄凌道:“还有些政务,你且歇着,朕明日再来瞧你。”

我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踱回暖阁。我召了槿汐进来道:“宫女和内监死后是不是都要抬去乱葬岗埋了?”

槿汐神色略显伤神,低声道:“是。”

我知她触景伤怀,叹了口气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发他们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罢了。谁知皇上下了旨,那也无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们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衣衫道:“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是不忍。你拿些银子着人去为花穗和小印子收尸,再买两副棺材好好葬了,终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场。”

槿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会如此吩咐,随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办好。”

我挥一挥手,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