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前盟今约共宜休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我与贵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贵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拨起泠泠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后,是温宜帝姬前来陪伴长跪,她才肯回宫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来后并未到我宫中,长夜寂寂,星冷无光,我阖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帷外有人影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我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并非是侍寝的旨意,我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仪元殿的路极熟了,夜行的内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仪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棂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皇后的头发被绾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穿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纹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毕现的锁骨。

蕴蓉沉静侍立于玄凌身侧,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发。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一丝半缕,“你放心,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玄凌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衰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迈,也一定胜过你万千。”

皇后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她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低微,“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已经娶了我的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玄凌霍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都归属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玄凌轻轻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流泻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

蕴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轻轻吹着,柔声道:“表哥,朱氏蛇蝎心肠,不值得您动气!您若生气,废了她就是了。”

皇后两眼明亮至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看向蕴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蕴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皇上未曾废后前本宫还是皇后,帝后说话,怎容你小小嫔妃插嘴!”

蕴蓉轻嗤一声,笑靥妩媚,“我是有样学样,有人都敢谋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过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恶不赦吧!”

皇后轻轻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宫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稳重自持也没有,给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几天!”她眸光一转,冷笑连连,“现放着贵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热起来了。”

我欠身行礼如仪,“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热后位。”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玄凌既怒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么?午夜梦回可曾梦见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落下,烫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怜!臣妾抱着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情景,她也有她的椎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疯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能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温热的呼吸拂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么?”她盯着玄凌,似要把他的脸他的身体嵌进自己的双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表哥!”蕴蓉低呼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恶所覆盖,“不要再与她多话,恶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撤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幅帐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地掷开。他唤我,“嬛嬛,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

我冷眼旁观,只是为了这一刻。所有的争吵对质,都不如一道废后诏书了却得干净利落!

我铺开金黄盘龙圣旨,饱蘸的朱笔如一箭朱红新荷,逶迤写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我写完,搁笔,朗朗念与玄凌,一字一字,是从我凌厉伤口上开出的灼艳的花,皆是我满心痛恨浇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动,却有更大快意倾覆了我的痛恨。

皇后以冷漠的容颜相对,仿佛那一道废后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静静听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头,正对上蕴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觉悄悄别转头去。

废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深广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怔忡的瞬间,“吱呀——”一声悠长,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太后便带着那种疏冷的香气拄着镏金龙头拐杖缓步踏进。

夜深而来,太后不过是家常石青缎大袖常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玺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和简单的如意高鬟髻间簪住的嵌珠双龙点翠簪一般,连龙口的南珠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衬得她姿态越发高远沉着。我暗暗叹息,这样的气度,若非数十年深宫历练,怎会有这种玉堂高贵稳如泰山之气。可笑市井之间演说高贵,什么白玉为堂金做马,出身将相深闺之家,总以为是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堆砌即可,那不过是世人温饱之界上伧俗而温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贵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后看淡世事的清远才撑得住。

玄凌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我与蕴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么?”

玄凌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蕴蓉微微生了些许惧色,看我一眼,终究拿起诏书颤颤读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声音挺好,读得也清楚,只是不要发抖就是了。”太后转首看我,“言简意赅,应当是淑妃的手笔。”

我轻轻垂首,“是。”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蕴蓉惊得险险失手掉了诏书。皇后大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

然而,拐杖终究只停在了半空,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听沉沉的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击接着一击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不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许是殿内太空阔,太后的呼吸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苍白如太液池凋尽的残荷,玄凌一眼瞧见,厉声喝道:“你怎可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着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辉,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念道:“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壸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爰稽懋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事朕年久,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褆躬淑慎,洵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袛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清之仪,洽欢心于长乐;勉效蘩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光,鸿庥滋至。钦哉!”(注释1)

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看向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玄凌面色一沉,态度愈加恭顺,“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能不废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前头。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劝阻,哀家也无意劝阻。漏夜前来见皇上,只是梦到了宛宛昔年之事,想来说给皇帝听。”

玄凌神色一凛,道:“是。”

太后慈爱地抚一抚玄凌的肩膀,“你对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声,低沉道:“阿柔临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诉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玄凌身子一震,又惊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清晰道:“儿臣无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恶极。”

冷风轻叩雕花窗棂,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宫室。铜台上的烛火燃得久了,那烛芯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绯红笼纱的灯罩中虚弱地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问你。”

玄凌费力地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沉声道:“当时宛宛气息奄奄,伏在朕膝头请求。”他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四郎!四郎!当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唤他!

太后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我的肺腑,她道:“你亲口答允了阿柔的,绝不废弃宜修!”

玄凌愤声唤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压制住玄凌的悲愤,“你若罔顾对阿柔的承诺,连她遗言也不听从,来日黄泉相见,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玄凌面目哀恸,不能自已。太后怜悯地看着他,口中严厉却分毫不退:“你如今厌弃宜修,连名字也不愿称呼,口口声声称她为朱氏。可你别忘了,阿柔何尝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尝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诉你一句话,——朱门不可出废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我与蕴蓉身上冷冷一扫,“你们两个最好也记得。”

我轻轻垂首,坦然答了声“是”。

太后再不顾我,柔声劝玄凌道:“阿柔素性聪慧,人道临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晓得,所以才这样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劝你,只是为日后与阿柔泉下相见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别枉费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对,太后温言道:“母后是行将就木之人,我的话你大可不听。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朱氏,你的发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毕,她扶住孙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带皇后回去。”

殿中极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晰无碍,仿佛太后从未来过一般。蕴蓉犹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宫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静静坐在座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与我相对。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传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摄六宫之事,贵妃、德妃协理六宫。钦此。”

不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谕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宫中纷纷议论,——二朱继宠,福极灾生。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颐宁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沉疴日重。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长公主归宁而来,探望病重的太后。此举亦为玄凌的一点孝心,皇后屡遭贬斥,几乎如被幽禁冷宫,太后难免心情不豫。为了宽慰太后病心,玄凌星夜派人接回真宁长公主。

真宁长公主的驸马陈舜为大周远戍吉州,保定一方安宁。真宁长公主自生育女儿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长途劳碌,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了。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娇,海棠如锦,碧竹盈盈,梧桐风媚。太液池上有三三两两的宫眷迎风荡舟,举目处鬓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气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妆浓抹总相宜。若到烟霭濛濛的日子,更添潋滟情味。

庄敏夫人好听曲,照例择了一班善歌的宫女在湖边迎风而唱,宫人们闲话起来总说:“若论福气,谁会似庄敏夫人怀玉璧而生这般有福气呢,庄敏夫人才是后福无穷。”

至此,宫中流言愈多。中宫不稳,怀玉璧而生的胡蕴蓉颇得关注。宫中之人多迷信,极相信所谓“红光满室,带香而生”的异象。且红光与奇香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怎比一块玉璧那么真实可信。更何况,来日中宫若真是虚悬,出身贵戚的胡蕴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选。于是,宫中一时风向两转,除了柔仪殿之外,胡蕴蓉的燕禧殿亦是往来趋奉之人盈门。

我在某日听小允子说起宫人们关于“怀玉而生,富贵无极”的传言之后,不觉笑问:“小允子你说,什么才叫富贵无极?”

小允子抱着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冻青釉双耳瓶中,随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朱氏被废,庄敏夫人位临中宫,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轻轻在他额头一叩,“眼光越来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这把剪刀一样。”

我轻轻一笑,理一理小允子所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简单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错手。”我捡起被他剪落的数枚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要轻缓准确,万事一急便会乱,所以修剪花枝也好处理任何事也好,心静才能做好。”

小允子侧头沉吟:“娘娘是说奴才剪花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过,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小允子所言,胡蕴蓉心中所求得以实现,我们会如何?”

槿汐双手奉上一盏樱桃蜜露,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则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这般会危及后位的宠妃,何况您还有子嗣。胡蕴蓉之前再如何与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气连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已定,她待娘娘,不会比从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气傲,恐怕娘娘处境更艰难。”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胡蕴蓉那样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贵无匹,母仪天下,所以千方百计前仆后继。可是谁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谁登上这个位子,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择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断断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事态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会以为你对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诿,旁人都会以为你惺惺作态。旁人若这样想,就不会停了对娘娘的算计。”

我缓缓摩挲着茶盏,饮下一口蜜露,“咱们自己明白了,就不会坐以待毙,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妆容,“真宁长公主已到,咱们也该去拜会了。”

颐宁宫中尚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尚未来拜见。我打了帘子进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问话,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我来,太后笑吟吟抬起头来,“都是一家人,早该见一见了。”

我屈膝向太后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主归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有清刚气。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这位便是淑妃罢。”真宁凝眸于我,片刻,启唇轻声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坯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长主万福。”

她柔软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扶住,笑语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我见太后神色间并未有留我多言的样子,想是要多和这位多年未归宁的女儿好好说说体己话,寒暄几句,便也告退了。才踏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真宁细细私语之声:“的确相像,然而两人的气韵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的叹息似轻落的鸟羽:“阿柔温柔心肠,皇后去之甚远;阿宜的心机谋算,阿柔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与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忧然叹道:“若非皇上还顾念这点,若非母后还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废了。”

声音越来越小,我逐渐听不清了,风吹树叶沙沙如雨。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中住下,也几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请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摇头,“皇姐是顾念旧时情谊,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几位皇子,实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轻率。”于是,这话也不了了之。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镏金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记性,可见长主来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来请安时提过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么?”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恰巧玉娆也在,不觉好奇道:“什么佳话呢?”

真宁笑容丰艳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宫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与蕴蓉怕是知道的。”

蕴蓉含笑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便笑道:“我也等着长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道:“素来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择选驸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例外,她的驸马可知是怎么得的?”说着,便笑吟吟喝茶。

玉娆性急,便问:“长主,是怎么得的呢?”

真宁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闻名之后,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去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阖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出群,目不斜视,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没拿稳,失手落了下去,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惊动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嫁与了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么?”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太后不觉含笑道:“这样好的天气,让人想起以前高兴的事。算来,真宁的女儿也到年纪了。不如,你们也一起去看状元郎吧。真宁,哀家是有心无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来好告诉哀家,今年的状元郎是如何一位美郎君呢。”

真宁笑着欠身起行,“那儿臣就领命了。”

一行人迤逦随着长主往城楼上去,春光无限沉醉,恰如众人花靥耀耀,翠华摇摇,踏芳而去。德妃与我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里是要长主去看状元郎,长主的女儿承懿翁主还未有相宜的人家,太后分明是要长主为翁主相看一位郡马爷呢。”

蕴蓉娇小的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德妃的说法。我笑道:“太后费尽心思搭了花架子,咱们能不众人抬轿么?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汉白玉大道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得马蹄声声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柰,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得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匹锦毯华丽展开,吸引住城楼上众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来了!来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源头,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白马缓缓行来,状元袍带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蕴蓉悄悄推了长主到最前面,“长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状元郎渐渐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见衣冠艳丽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她闲闲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只是这状元面孔比孤还白,唇色比咱们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褂换上红装,与咱们有什么区别,一些儿男子的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长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得两鬓斑白身躯伛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骄阳。真宁道:“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只是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还不飞上天去,太轻浮了。”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臣,赤、紫、青、赭、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蓉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么?”

蕴蓉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么?”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么?”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注解1>: 引用自乾隆册封皇贵妃那拉氏为皇后的诏书,略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