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意难平

温宜帝姬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首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帝姬不适。

消息传来时我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发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我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我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条斯理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首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我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我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我微一蜷指,抿一抿鬓发,一字一字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等着慕容氏鸟尽弓藏那一日。”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我道:“荣华恩宠的风口浪尖之上怎能不辛苦。”

陵容拍一拍手笑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对姐姐真的是非常好。”她静一静,“其实皇上对姐姐是很好的。”

这一句入耳,转而想起前日下午与玄凌闲坐时的话。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地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我“扑哧”笑出声,“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剥了菱给你又想着要让我弹琴起舞。”

他也不禁微笑:“做什么舞呢?朕平白想一想你也不许。”遂道:“你要跳朕还不许,跳了一身汗的多难受。”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注释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回眸对他笑一笑。

我回想须臾,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该沉默回想,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否则竟像是冷落了陵容向她炫耀什么似的。于是带着笑颜道:“皇上对妹妹也是很好的。”

陵容忽然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气,恍惚看着绣架上百种眼花缭乱的绿色丝线,一根一根细细撸顺了。我瞧着她的神气奇怪,玄凌对她亦好,身为宠妃她还有何不满。然而陵容心思比旁人敏感,终不好去问。半晌方见她展颜道:“姐姐怎么忽然想绣这劳什子了,费好大的工夫,劳心劳神。”

我上前静静看了一歇,抚摸光滑绣料道:“真是费功夫的事呢。然而越费功夫心思的事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与耐力。”

陵容道:“姐姐说话总那么深奥。刺绣与心智又有何干?陵容不懂。”

我换了茶水给她,重又坐下举针刺绣,温和道:“有时候,不懂才是福气呢。最好永远都不懂。”

陵容微笑,换了话题道:“姐姐心血来潮要绣双面绣,也不知得费多少日子的功夫,再过几日就要回銮怕是要劳师动众呢。”

我只顾着低头刺绣,头也不抬道:“别说一架绣架,就是我要把宜芙馆门前的残荷全搬去了太液池,又有谁敢当我的面说个‘不’字?”

陵容笑着拍手道:“是是是。只怕姐姐要把翻月湖并去了太液池,皇上也只会说是好主意。”

我掌不住笑:“你怎么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绣了一阵,手上开始出汗,怕弄污了丝线的颜色,起身去洗手。见室外浣碧仔细挑着这一季衣裳的花色,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耳垂上我新赠她的小指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一举一动恍如星辉。猛然间想起什么事,仿佛那一日在慎德堂的波折诡异里忆起了一丝半星明亮的曙光,而那曙光背后是如何的残酷与浓黑,竟教我一时间不敢揭开去看上一眼。终于还是耐不住,若是真的,我何异于在枕榻之畔容他人同眠,更似悬利刃于头顶,危如累卵。深深吸一口气,朝外唤道:“浣碧——”

浣碧闻声进来,道:“小姐,是要换茶水和果子么?”

我打量她两眼,微笑道:“上次你不是去御膳房领了木薯粉要做珍珠圆子么,去做些来当点心吧。”

浣碧微微一愣道:“小姐怎么忽然想起来吃这个了?上次的事后奴婢觉得秽气,全拿去丢了。”

“哦。这么巧。我还想着这味道呢。”我道,“那也罢了,随便去做些什么来吧。”别过头去问陵容:“有皇上今日新赏的栗子糕,再来一碗八宝甜酪好不好?”

陵容温顺道:“姐姐拿主意就是。”

与陵容吃过点心也就散了。看着宫女内监们打点了一会儿回銮时的包袱细软,觉得精神好了些,复又去绣花。

平静,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回銮后的中秋节。

循例中秋都要在紫奥城中度过。回銮的日子便定在了八月初五。回銮时后妃仪仗已不同来时,眉庄的车被严加看管,轻易不能下车;华妃的翠羽青鸾华盖车辇紧随于皇后凤驾之后,威风耀目,一扫来时的颓唐之气。悫妃、冯淑仪与欣贵嫔之后是我与曹婕妤并驾齐驱,陵容尾随其后。连着两日车马劳顿才回了紫奥城。虽是坐车,却也觉得疲惫,幸而棠梨宫中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迷糊睡过去了。

中秋节礼仪缛繁,玄凌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皇后操办得极是热闹,皇长子予漓与淑和、温宜两位帝姬承欢膝下,极是可爱。

按仪制,家宴开于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太后似乎兴致很好,竟也由几位太妃陪着来了。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

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心目想象了无数次的太后。虽然我的位次与太后宝座相距甚远,却不能抑制我对传闻中太后的敬仰和渴慕。众说纷纭的传闻使我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宫廷第一贵妇的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那种平和沉静的气度却叫我觉得有些错愕。因是家宴,太后的礼服华贵却不隆重,一身青色华服清清爽爽,纹饰简单大气,头发上只以玉妆饰,脸上也是素净妆容。太后并不十分美艳,许是念多了佛经的缘故,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既身为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想是礼佛太过用心的缘故。

太后见座下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的样子,对玄凌道:“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使后宫子嗣繁衍。”又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多为皇帝操持,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帝后领命,太后又与帝后赏月说了会话,皇后虽是她亲侄女,却也只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并不怎么亲近,也证实了向来太后不疼惜皇后传言的真实。

因汝南王远征西南,只有王妃贺氏在座,太后遂笑道:“你家王爷不在,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照顾好孩子。”说着命人拿东西赏赐她。贺妃闻言躬身谢过太后关心。太后又和蔼地向玄汾道:“听说汾儿很争气,诗书骑射都很好。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放心。”回头对顺陈太妃与庄和太妃道:“你们教养的儿子很好。”顺陈太妃因出身卑微,平阳王玄汾一直由庄和太妃抚养,如今听太后如此说,欣慰得热泪盈眶。

因玄清自舒贵妃离宫之后一直由太后抚养,太后见他在更是亲厚,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笑道:“清儿最不让哀家放心。何时大婚有个人来管住你就好了,也算哀家这么多年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

玄清一笑:“母后放心,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必定会迎娶了给母后来请安。只是儿臣的心仪之人很是难得。”

太后微笑对玄凌道:“皇帝也听听这话。满朝文武家的淑女清儿你自己慢慢拣选,再不成,只要是好的,门楣低一些也没什么。”

玄清只是微笑不语,玄凌道:“母后别急,或许明日就有他的心仪之人了也未可知。”

太后无奈微笑:“但愿如此,也只好由得他了。”

太后渐渐有了疲倦之色,便先回宫。几位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是敬服,见太后有倦色,马上也陪同太后一起回宫。家宴就由帝后主持。

席位按妃嫔位分由高至低,我与玄凌隔得并不近,远远见他与皇后并肩而坐,明黄织锦缎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有君王风仪。

我微微含笑朝他,他显然是见到了,亦含笑向我,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觉红了脸,含羞低头饮了一盅酒。

再抬头玄凌已在和皇后说话,却见玄清趁着无人注意朝我的方向略略举杯示意,与他会心一笑,举起面前酒杯仰头饮下。

席间玄凌频频目视于我,吩咐李长亲自将自己面前的菜色分与我,多是我平日爱吃的一些。虽然按制不能说话,却也是情意绵绵。不由心情愉悦。

好不容易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地烫,身上也软绵绵起来。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地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裙上比目玉佩上,更是莹莹温润。比目原是成双之鱼,又是如此月圆之夜,我却只身一人,对影成双,听得太液池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太液池浮着漂萍菱叶的一汪黯淡水色。

自宴散后返回莹心堂,流朱、浣碧服侍我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将脸上脂粉洗得干干净净,我不自觉地摸一摸脸,道:“脸烫得厉害,今晚的确是喝得多了些。”

流朱抿嘴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席间好生眷顾小姐,连新近得宠的安美人也不能分去了半分。”

我嗔道:“不要胡说。”

浣碧微微一怔,微笑如初:“是么?”

流朱接口道:“你没有去自然没有看见,华妃气得眼都直了。”说着弯腰咯咯笑起来,“也要气气她才好,省得她不晓得小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日日那么嚣张。”

我瞪她一眼道:“胡咀什么!虽是在自己宫里也得谨慎着点儿。”

流朱这才收敛,低眉答了声“是”。

浣碧抱着我的礼服轻轻抚平挂起,道:“皇上待我们小姐从来都是很好的。”

闻言心头微微一暖,却又淡淡蕴起微凉。

才换过寝衣,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以为是小连子在外上夜,遂道:“也不早了,去关上宫门歇息吧。”

却是李长的声音,恭敬道:“叨扰小主安睡,是奴才的不是。”

见是他,不由纳罕这么晚他还来做什么,忙客气道:“还不曾睡下。公公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他道:“皇上有一物叫奴才务必转交小主,希望小主良夜好梦。”

说着含笑递与槿汐交到我手上,是一个木盒,制作得非常精致的紫檀描金木盒。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御笔亲书五个小字:“赐婕妤甄氏”。

李长只是赔笑站着道:“请婕妤小主一观,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微微疑惑,打开一看,只觉得心头跳得甚快,眼中微微一热,一时不能自已,盒中赫然是一枚银色丝绦的同心结,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显然是精心编制的。旁边一张小小绢纸上写着两行楷书: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见他亲笔写来,我不自觉地微笑出来,片刻方道:“请公公为我谢过皇上。”

李长只是笑:“是。恭喜小主。”说着同槿汐等人一同退了出去。

月色如欲醉的浓华,透过冰纹的窗纱似乳白轻雾笼于地面,我握了同心结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早起对着镜子慢慢梳理了长发,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但双眸依旧灿灿如星,似两丸黑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

盘算着玄凌已经在我这里歇了三晚,想来今晚会去陵容处。由眉庄的事起,几乎一直落于下风。本以为有陵容的得宠,华妃等人并不敢把我怎样,如今看来靠人不如靠己,是该好好谋划了。

绞一绺头发在手,陷入沉思之中。忽从镜中见身后窗外有碧绿衣裳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遂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却是浣碧转身进来,笑吟吟如常道:“皇上让花房的公公送了几盆新开的紫菊‘双飞燕’和‘剪霞绡’来。奴婢是想问问小姐是否现在就要观赏,又怕惊扰了小姐。”

我对菊花其实并不怎么喜爱,总觉得它气味不好,但是眉庄却喜欢得很。去年的秋天她正当宠,想来玄凌赏她的名贵菊花也不计其数,堂前堂后盛开如霞似云,连她所居的堂名也叫做“存菊堂”。

心下黯然,今年的菊花依然盛开,而眉庄的荣宠却烟消云散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存菊堂今日已成了阶下囚的牢笼,眉庄被禁闭其中,只剩下“存菊堂”的堂号空自惹人伤感。

我心中一动,看浣碧一眼,只若无其事道:“你去叫人搁在廊下好好养着,我等下去看。”想了想又道:“昨日皇上赏下来的首饰不错,你挑些好的去送给安美人、冯淑仪和欣贵嫔。再转告冯淑仪,说我明晚过去陪她说话。”

浣碧应了是,轻盈旋身出去。

我望着她袅袅身影消失在帘外,骤然心思贯通,计上心来,陷入无尽的思量之中。

晚间玄凌没来我宫中,便带了槿汐、品儿去和煦堂拜访曹婕妤。想是去得突然,曹婕妤很是意外。因有日前温宜帝姬的事,她总是有些难掩的不自然。

我只是亲切握了她手,道:“妹妹很想念帝姬,特意过来看看。曹姐姐不会是不欢迎罢。”

见我说得客气,她忙让着我进去,命宫女捧上香茗待客,道:“怎么会。日夜想着妹妹能够过来坐坐,只是怕妹妹还气我糊涂。”

我与她一同坐下,微笑着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徐徐吹散浮起的泡沫,道:“曹姐姐这样说倒是叫妹妹难为情。那日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妹妹就是怕曹姐姐还耿耿于怀,特意过来与姐姐解开心结。大家共同侍奉皇上,原该不分彼此才好。怎能因小小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曹婕妤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话。”说着拉我的手抚弄,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个糊涂人,那天听了那起子混账东西的混账话,竟白白叫妹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着实该打。”说着作势就要打自己。

我忙按住她的手,道:“姐姐再这样就是要赶妹妹走了。都是那些个宫女多嘴多舌,平白害得咱们姐妹生分了。原不干姐姐的事,姐姐只是关心帝姬而已,关心则乱么。”

曹婕妤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个宫里竟是妹妹最明白我。我统共只有温宜一个女儿,自然是心肝宝贝地疼,她又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难不得我不操心。如此竟中了别人的计冤枉了妹妹。”

我微笑道:“过去的话就别再提了。今日突然过来看姐姐真是冒昧,姐姐别见怪才好。”说着命品儿把东西端上来,一件一件指着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几件肚兜给帝姬用,妹妹针线不好,这只是一点心意,姐姐别嫌弃才好。”又道:“这些料子是织造所新进上来的,姐姐自然不缺这些,只是裁着衣服随意穿吧。”“这些水粉胭脂是闲来的时候崔顺人亲手制的,用来搽脸很是细腻红润,竟比内务府送来的好,姐姐也不妨试试。”

我说一样东西,曹婕妤便赞一通,两人很是亲热,竟如从未有过嫌隙一样。她看过一回,拿起我送给温宜帝姬的肚兜爱不释手地翻看,啧啧道:“妹妹的手真巧,那翟凤绣得竟像能飞起来一样,那花朵儿一眼看着能闻出香味来。”说着让乳母抱了温宜出来比着穿上肚兜,赞叹不已,似乎对我没有一丝防备之心。

我微笑看着眼前一切,抱了一会儿温宜,才拉过曹婕妤悄悄地说:“这些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妹妹还有一物要赠与姐姐,只是这里不太方便,可否去内室?”

曹婕妤想了一想就答应了,与我一同进入内室。内室很是阴翳凉爽,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无声垂地。床榻上放着玫瑰紫织锦薄被,榻前案几上耸肩粉彩花瓶里疏疏插着几枝时新花卉,并不如何奢华。我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只珐琅镶金匣子,郑重道:“请姐姐务必收下此物。”

曹婕妤见我如此郑重微微吃惊,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便按我坐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她的神色在匣子打开的刹那变得惊异和不能相信,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万万不能收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我坚决道:“妹妹本有话求姐姐。姐姐如此一说,不是拒绝妹妹吗?”

曹婕妤小心放下匣子,柔和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姐姐能帮的自然不会推辞。”

我收敛笑容,含泣道:“华妃娘娘高贵典雅,妹妹内心是钦服已极,只是不知怎么得罪于娘娘,竟叫娘娘误会于我,使妹妹不得亲近娘娘风华。”说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妹妹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万分。现在沈常在被禁足,妹妹更是孤零零一个了。还望姐姐垂怜。”

曹婕妤一脸惊异,安慰道:“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妹妹备受皇上宠爱,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怎的说出这话来。”

我垂泪道:“妹妹哪里有什么宠爱,不过是皇上瞧着新鲜才多过来两日,怕过不了几日还是要抛在脑后,安妹妹也是个不伶俐的。眼见这皇上越来越宠爱她,不知妹妹我将来要置身何地。”

曹婕妤听完眼圈也红了,叹气道:“妹妹这话说得我伤心,做姐姐的不也是这样的境况。虽说还有个孩子,却也只是个帝姬,顶不得事的。”

我忙道:“华妃娘娘很信任姐姐,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能得娘娘一日的照拂,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拿起绢子默默擦拭脸颊泪痕。

曹婕妤劝慰了我一会儿道:“妹妹有这份心娘娘必然能知晓。只是这礼物还是拿回去吧,姐姐会尽力在娘娘面前说合的。”

我感泣道:“若如此妹妹愿为娘娘和姐姐效犬马之劳。”复又打开匣子放在曹婕妤面前,“这一匣子蜜合香是皇上所赐,听说是南诏的贡品,统共只有这么一匣子。还望姐姐不嫌弃,收下吧。”

曹婕妤忙道:“此物实在是太珍贵了。妹妹这样平白送人只怕外人知道了不好。”

我微笑,“姐姐若肯帮我就比什么都珍贵了,我怎会在姐姐面前吝惜一匣子香料呢。何况这是皇上私下赏我的,并不曾记档。”略停一停又道:“此蜜合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妹妹福薄,姐姐笑纳就是。”我又补充一句:“可别叫旁人晓得才好。”

如此推却几番,曹婕妤也含笑收下了,搁在内室的妆台上。又聊了许久,我才起身告辞。

回了莹心堂,举袖一闻,身上已沾染了若有若无的蜜合香味道,只是这香气幽微,不仔细闻也不易察觉,不由微笑浮上嘴角。

小连子进来道:“小主刚走,曹婕妤宫里的音袖就把小主送的东西全悄悄丢了出去。”

这本是意料中事,她哪里会真心收我送的东西。我意不在此,挑眉道:“连香料也扔了么?”

小连子糊涂道:“什么香料,并没见啊。”

我微微一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槿汐道:“小主那么确定曹婕妤会收下您送的蜜合香?”

与曹婕妤说了许久的话,口干舌燥,我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丹蔻指甲,轻轻地拿起青色茶盅的盖子发出了叮当的清音,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一掠,方才悠悠地道:“她久在华妃之下半点也不敢僭越,我瞧她吃穿用度都恪守本分,连内室也如此,就晓得她从未用过这样名贵的香料。何况蜜合香的确难得,除了皇后这样不爱香气的人,哪有女子会拒绝呢?就算她对我再有戒心,亦不舍得扔了这香料的。”我搁下茶盏一笑:“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槿汐道:“小主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着笑:“奴婢跟着小主快一年了,猜度人心精细之处实在叫奴婢钦服。”

我淡淡道:“拿什么猜度人心呢,不过就是说话前多思量一会子罢了。”我微微冷笑,“人心?那是最难猜度的,以我这点微末道行要猜度是可以,猜准就难了。”

槿汐赔笑道:“小主只消能猜准皇上的心意就尽够了。”

我轻轻吹着手指上金护甲上镶嵌着的一颗珍珠道:“在这后宫里,要想升,必须猜得中皇上的心思;但要想活,就必须猜得中后宫其他女人的心思。”说着看槿汐:“安排下去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槿汐道:“是。奴婢与小允子、小连子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无旁人知晓。”

我浅浅而笑:“那就好,别辜负了我那一匣子蜜合香,当真是宝贝呢。”

次日清早起来梳妆,浣碧帮我梳理好发髻,从盛放着首饰的木盘里挑了支珍珠步摇,长长的珠串在利落的指尖沥沥作响,方在髻上比了一比,我已经摇头,“步摇原是贵嫔以上方能用的,上次皇上赐我已是格外施宠。今日非节非宴的太过招摇。皇上虽宠爱我,也不能太过僭越了。”

浣碧只得放下,拣了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别上,道:“小姐也太小心了。皇上对安美人的眷顾不如小姐,安美人还不是成日家花枝招展,珠玉满头。”

我从镜子里留意浣碧的神色,微笑道:“安美人再珠玉满头,却也没有越过她的本分,偶尔珠饰华丽些也算不了什么。”说罢微微收敛笑意:“这话别再说了,叫爱搬弄是非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见不得安美人得宠呢。”

浣碧道了“是”,想想终究不服气,小声道:“她不算是顶美的,家世也算不得好。怎么皇上那么喜欢她,就为了她歌声好听么?”

我对镜描摹如柳细眉,徐徐道:“承恩不在貌,也无关家世,只看皇上是否中意。要不然也是枉然。”说着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今天说话总冒冒失失的。谨慎妥帖是你的长处,好好的揣着,可别丢了。”

浣碧低头抿嘴一笑,不再说下去,只说:“皇上早吩咐了要过来和小姐一同用早膳。小姐也该打扮得鲜艳些才是。”

我回首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桃红色软绸罗衣,用乳白色绸子配做领口,一色桃红裙子,一双碧色鞋子微露衣外,头上也是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清秀之外倍添娇艳。仔细一看已发现有不妥,故意略过不去提醒,只不动声色浅笑道:“你今日倒打扮得鲜艳。”

浣碧只是笑:“小姐忘了么?今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所以奴婢穿得喜庆些。”复又道:“这些衣裳都是小姐上月为奴婢新做的,很合身呢。”

我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我入宫已经一年了。日子过得还真是飞快,转眼间我已经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

流水样的时光从指间淅淅而去,收获了帝王的宠爱,也平添了无数辗转犀利的心事,在心尖生长如芒锋。平和无争的心境早已是我失去了的。

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流朱在一旁接口道:“怪道皇上一早过来陪小姐用早膳呢,原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怕是午膳和晚膳都要在咱们这里用吧。”

我道:“用膳也罢了。只怕……”

“小姐只怕什么?”流朱问。

“没什么。”我不欲再说下去,只道:“去看看小厨房的小菜做得怎么样,我嘱咐过他们要弄得精致可口。”

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槿汐便率人收拾了桌子,又侍候玄凌喝了一碗鲜豆浆,我才陪着他坐下。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米白粥并十样小菜来,素什锦、卤鸡脯、糟鹌鹑、脆腌黄瓜、胭脂鹅肝、炸春卷、香熏萝卜、风腌果子狸、梅花豆腐、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

玄凌看着菜式道:“很精致,看着就有胃口。”

我恬静微笑:“皇上喜欢就好。”

见他心情不错,胃口也好,桌上的菜色都动了不少,遂笑道:“皇上似乎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么?”

他微微一愣,方才笑道:“西南战事连连告捷,汝南王率军重夺了安兆、幽并六州,慕容一家出力不少。”

原本嘴角蕴着愉悦笑意,闻到此处,心下渐渐有些微凉意,只隐隐觉得他要说的不只这些,必定是与华妃有关。于是作欣喜状举起喝残的半碗粥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粥代酒相贺。”说着作势舀了一勺粥喝下,对他粲然一笑。

他拉一拉我的手,忍不住笑:“这个小鬼头,以为这样就逃得了喝酒么?”

我带着浅淡笑容相迎,悄声道:“皇上可不许强人所难啊。”

笑语一晌,果然他谈到了他要说的。说之前,他刻意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他的湛湛双目,掠过一丝不忍和愧疚,“如今回了紫奥城,又刚忙完了中秋,诸事烦琐,恐怕皇后心力不支。朕的意思是想让华妃从旁协助一二,你觉得如何?”他的话说得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我,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地锐利。

我微微一怔,仿佛是不能相信,温宜帝姬的事过去才几天,他明知华妃这样撇不开嫌疑,竟然来与我说要恢复她协理六宫职权的话。

不是不能体谅他在国事上的苦心,只是他的心思太叫人寒心。

他意欲在我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我极力克制住这样的表情不让它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一壁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他的话语。心中暗想,连我都是这样不悦和震惊,不知皇后听到了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我已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蓄着的泪意和惊怒忍下,才对他一笑,道:“皇后娘娘是怎么个意思?”

玄凌的语气有些凝滞,“朕还没对皇后说。先来问问你。”

我浅笑道:“皇上体恤娘娘,自然没什么不好。”

他忙道:“华妃做事有时的确是急躁。朕本想属意于你,奈何你入宫不久,资历尚浅。端妃病弱,悫妃庸懦,也就华妃还能相助一二。”玄凌的目光轻轻投注,含着些许歉意。

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作笼络。”心高气傲,当皇帝的最怕别人说其无用,更怕臣子功高震主。这一针刺下去力道虽狠,却想来有用。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有那起子糊涂人爱在背后嚼舌,皇上也别往心里去。”我略停一停,见他隐约有怒色在眉心,继续道:“只是一样,汝南王已得高功,此刻必然喜不自胜。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

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一针见血,我晓得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忙跪下垂泪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说着俯首于地。我一跪下,满屋子宫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

“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他扶起我,道:“无妨。朕早说过许你议政。”继而感叹,“只怕这宫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与朕分析利弊。”

我适时将泪水浮至眼眶,只含着倔强着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道:“臣妾今日说这话并非嫉妒华妃娘娘。而是希望皇上能权衡利弊,暂缓恢复娘娘协理六宫之权,一则以平物议,二则不损皇上天威,三来等节庆时再行加封,便可名正言顺,六宫同庆。”

我早已盘算得清楚,节庆加封须是大节庆,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除夕,新岁不宜加封,就得等到元宵。谁知到时是怎样的光景,先避了这一关,再慢慢谋划。

玄凌望向我,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细细思量须臾,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这样也好,只是辛苦了皇后。”

我道:“皇上无须担忧皇后。皇后于六宫事务也是熟稔,还有女史相助,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差池。皇上放心就是。”见他“嗯”一声表示赞同,我再度试探于他,道:“其实沈常在当初为惠嫔时皇上还是属意于她,有意让她学习六宫事务以便将来帮皇后周全琐事。只是现在可惜了……”

提到她,玄凌似乎有些不快,只说:“让她好好静心修德才是。”

我不便再说下去,见他说了许久没有再动筷,正想吩咐佩儿再去上一盏杏仁茶来,不想浣碧眼疾手快,已经手捧了一盏茶放在玄凌面前,轻声道:“皇上请用。”

惊疑之下心中陡地一冷,她果然走上前来了。浣碧一双手衬着青瓷茶盏更显得白,玄凌不禁抬头看浣碧一眼,不由微笑出声,“打扮得是俊俏,只是红裙绿鞋,未免俗气。”

浣碧闻言大是窘迫,一时呆呆地脸色绯红道:“奴婢名叫浣碧,所以着一双绿鞋。”

我心下明白,浣碧欲得玄凌注意,故而选了颜色衣裳来穿,又特意配了碧绿鞋子来加深玄凌注意,反而忘了红绿相配的颜色忌讳。微微自得,于是温和道:“罢了。我昨日新选了一匹湖蓝绸缎,你拿去做一身新衣裳换下这红裙吧。”说着又对众人道:“今日小厨房菜做得好,你们也拿去分了吃吧。”

众人齐齐谢过,浣碧红了脸躬身退下。玄凌再不看她,只说:“你对下人倒是好。”

“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我若再不对她们好,实在是太可怜。一旦奴才心有怨恨,主子们吩咐下去的事也不会好好做成,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啊。”我笑吟吟道出自己的本意:“何况不过一匹缎子罢了。浣碧是臣妾陪嫁的侍女,将来还要为她指一门好亲事的。皇上觉得如何?”

玄凌道:“你的侍女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难为你这么体贴她们。”他微笑注目于我道:“看你这样宽和懂得驭下,朕实在应该让你协理六宫才是。”

我只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臣妾资历浅薄,怎能服众,皇上说笑了。”说着低啐一口,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体贴她们这话听着肉麻,难道臣妾对皇上不够体贴么?”说着心里微微发酸,强撑着笑容道:“华妃娘家慕容氏有功,皇上也多陪陪她才好。”

他却道:“想陪着你都难。战事告捷,还有许多事要部署,只怕这些天都出不了御书房了。”

心头略松,道:“皇上劳苦国事,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一顿饭吃得辛苦,胭脂鹅肝在嘴里也是觉得发苦没有味道,却不能在玄凌面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筹谋了什么也不便周全行事,决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因小失大。只一味显出贤惠温良的神色,为他布菜,与他说笑。才心知在宫中“贤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难挨,为保全这名声竟连一分苦楚也不能说,不能露。感慨之余不免佩服皇后的功底,与华妃之间似乎华妃占尽机锋,可是无论赢与输,她几乎从不表现在脸色上,总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而这淡定之下,是怎样的悲恸与酸楚,要在日复一日的清冷月光里磨蚀和坚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着,玄凌夹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在我碗中,温柔笑道:“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书房相候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屏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我微一咬牙,作势要将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我怒道:“很好。一个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槿汐赔笑道:“不怪小主生气。温宜帝姬的事过去没多久,皇上就要恢复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企求于他。

我默不做声只是出神,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护甲“刺啦刺啦”划着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迹子。忽然“笃”敲了一下桌面,冷冷道:“怨不得皇上这件事办得叫人寒心,华妃家世雄厚,又有军功,绝对不可小觑了。眼前是对付过去了,只怕将来还要旧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将来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着自己脚尖,道:“西南战事愈胜,恐怕这件事提得越厉害。这是迟早的事,小主得早早准备起来,才能有备无患。”槿汐神色恭谨地答:“原本眉庄小主得幸时皇上曾有意让她学着六宫事务,只是一来华妃娘娘压制得紧,二来眉庄小主那么快就出了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我紧紧抿着嘴听她说完话,道:“眉庄是咱们一起进宫这些人里最早得宠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宠得晚资历不够,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刚你也听见了,皇上的口风里竟还没有要放眉庄出来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罢了,只怕家贼难防。小主别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着她,道:“你也瞧出来了。”

槿汐一点头,“或许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会神,终于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并不是你多心,倒是难为你这样精细,别的人怕是还蒙在鼓里。”我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阳隔着窗纱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却是说不出的寒冷与难过。竟然是她,浣碧,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对她这样好,视如亲生姐妹,她竟然这样按捺不住,这样待我!“这蹄子……”我沉吟着不说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蓝绸缎小主还要赏给浣碧姑娘么?”

我怒极反笑:“赏。自然要赏。你再把我妆台上那串珍珠项链一并给她。皇上摆明了没把她放入眼里,我倒要瞧瞧这蹄子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着水绿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这蹄子走漏的风声,恐怕连这次温宜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干系。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张拿回来的么?”

槿汐低头默默叹气:“真是人心难测,小主对浣碧姑娘这么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头,自小一块儿,竟不想是这个样子。如今只不知道她偷偷相与的是华妃娘娘还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着光洁的茶碗,寻思片刻道:“我瞧着华妃不会直接见她,多半是通过曹婕妤。毕竟曹婕妤还没有和我撕破脸。”我幽幽望向窗外高远的碧蓝天空,竟和我入宫那一日一样的蓝,一样的晴朗,连那南飞的大雁也依稀是旧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叹息,“这丫头……原本也是冤孽,只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负了我为她的一番打算。”顿了顿又嘱咐:“你拿东西去时别露了声色,咱们要以静制动。”

槿汐道:“奴婢明白,只是小主已经明白还要与浣碧姑娘朝夕相对装作不知,小主未免挨得辛苦。”

我望着窗纱上浮起绚烂彩色的阳光,不由道:“辛苦?只怕来日的辛苦更是无穷无尽呢。”秋阳近乎刺目,强作欢颜的种种委屈,终于在无人时化作两行清泪,蒸发在袅袅如雾的檀香轻烟里。

初秋的阳光滟滟不逊夏日,纱窗隔断的微光,拂了锦绣一身。浮光倒影如潮,心事袅袅如烟,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争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骤然看到玄清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他依然指着一株小小开白花的夕颜笑问:“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记得的,那小小白花荡漾出的涟漪,浮泛在我心头。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在一个繁华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隐藏的寂寞和哀伤。

玄凌的忙碌果然是真的,西南的战事成为他最关注的事,全国的粮草军用在他的安排下也有条不紊运往战地,他的脸色总是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我如常去仪元殿请安,却在殿外见到恬贵人一张落寞脸色,见了我行过礼,忽然瞥见身后流朱手中的食盒,双眸幽幽一晃,淡笑道:“婕妤姐姐费心,妹妹看不用劳烦去这一趟了,皇上有事不见人呢。”

我淡淡“哦”一声,微笑道:“有劳恬妹妹告知。”轻缓的脚步却未停下,裙裾轻移,一直向仪元殿走,只留下恬贵人惊诧目光于身边掠过。

却是李长亲自迎出来,“小主来了。皇上正在等着小主呢。”我无心去理会身后恬贵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人情如我,亦知是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我只能周全自己。

也不去打扰他,默默取一片海棠叶子香印,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之后,那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含蓄而不张扬。他喜欢在如斯清幽中应对繁复国事。我亦喜欢。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出入御书房请安。

他给我这样的特权,让我的地位在后宫如云的女子间越发尊崇。

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淡薄似轻溜的云彩,浮在地面上,是幽若的一个梦。我将香炉捧到窗前,玄凌正埋首书案,闻香抬头,见我来了微微一笑,复又低头。

然而我心里明白,华妃之事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并未因这样的静谧而消退。我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不想也不该显露在他面前的情绪,对着他笑靥如花,温婉中带一些天真。这样的我,他最喜欢。

而这样的我,这样的静谧时光,适合我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带起后宫的风云雷动,于温婉中震慑和压制我的敌人。

此刻的他抚着一张精工画作的地图,山川江河,风烟疆土,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西南一带,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他静静道:“朕将收复西南。嬛嬛,”他的目光专注于我,却有豪情万丈,“祖父手中失去的疆土,终于要在朕手中夺回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容如三春枝头的花朵,无限欢愉,“嬛嬛真心为四郎高兴。”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有力,一字一字道:“撇开西南,还有赫赫对我朝虎视眈眈,年年意图进犯,也是心腹大患。朕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朕的子孙再动干戈,留一个太平盛世给他们。”

我不觉震动,这样一个玄凌,是我未曾见过的。却也为他的心愿所感,反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嬛嬛希望可以陪着四郎创下这太平盛世。”

他凝望我,深深点头,眼中有坚毅神色,“嬛嬛。朕要你一直在朕身边,你也一定会一直在朕身边。朕的太平盛世里不可以没有你。”他的眼神太深,我微微有些害怕,却也是感动,再抬头那深深的眼神里似乎噙着一弧清愁,转瞬已经不见。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语气里,我无端迷惑起来,却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安静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烙下一室“六合同春”的淡墨色影子,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温柔。

我只柔声道:“皇上对着奏章许久,也该歇一歇啦。”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用细瓷碟装的四色点心,百合酥、藤萝饼、蜜饯樱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风干的桂花细细撒入杯盏中,便是一盏沁人肺腑的花茶。

他拥我入怀,清绵的呼吸丝丝缕缕在耳畔:“今夜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微笑出声:“也是。还省了一趟凤鸾春恩车的来回,皇上好打算呢。”这样天真无忌的调笑,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和怜惜。而在他眼中,我的言行都是可爱可怜的。

我轻轻埋首于他怀中,脸色缓缓淡漠下来。

到底意难平!

<注解1>: 出自宋·苏轼《洞仙歌》词。此句描写的是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的神仙姿态、馨香风度。相传原是孟昶所作,东坡为之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