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明镜缺

乾元十六年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皇后主理六宫,旧仇已去,新欢又不足为虑。我依旧是独领风骚,安安稳稳地做我的宠妃。余暇时,我只召来了温实初,请他为我调理身体,以便能尽早怀孕。慕容世兰的死,让我越发觉得宫中的欢爱实在太缥缈,不如自己的一点骨血来得可以依靠。

于是温实初频繁出入存菊堂,既为我调理,又要照顾眉庄的伤势。

不知为何,眉庄本应很快愈合的伤口好得很慢,几乎隔几日就要反复。温实初头痛不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更加细心照料。

眉庄倒也不怪他,只说:“是我体质敏感而已,倒劳烦了温大人多跑几趟。”

眉庄对我频频被玄凌召幸的事并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原先怀着的忐忑之心,渐渐也放下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我时常和玄凌一同握着手观赏雪景,一赏便是大半日。那时的他心情特别宁和,虽然总是不说话,唇角却是隐约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轿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正取了笔墨作画,见我前来,执了我的手将笔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来所见的雪景想必甚美,画来给朕看如何?”

画画本不是我的所长,然而玄凌执意,我也不好推托。灵机一动,只摊开雪白一张宣纸,不落一笔,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经画就,四郎以为如何?”

他大笑,“你顽皮不说而且偷懒,一笔不下就说画就,岂非戏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头,道:“不正是大雪茫茫么?雪是白的,纸张也是白的,臣妾无须动笔,雪景尽在纸上了。”

他拊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园折了梅花来,红梅或是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一朵朵摘下放进东室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熏,香气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乐,他便静静在一旁看着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圣宠,我所谓圣宠,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欢乐的相处。

自从那一日目睹了华妃的死,不知怎的心里时常会不安。有时明明和玄凌笑着说话,忽然心里会怔怔一跳,华妃美艳而带血的脸孔就浮现在眼前,蓦地惊动。惊动过后,不自觉地疑惑,此时得蒙圣宠的我是否会有她这样的下场。而这样的一点绮念,竟似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时地跳出来扰一下我的心绪,给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几分心悸。

浣碧知道后笑我:“小姐实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谨慎,又最得圣眷,怎会和她一样呢?”

我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当日不也是宠冠后宫?”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终究输在没有儿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当真巩固了。”

我轻蹙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想一想,轻轻凑到我耳边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让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红了脸,在她额头作势戳了一指,道:“就会胡说。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还满口胡嚼么?”

浣碧羞得转了身,道:“奴婢好好地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罢了,何苦来取笑人家。”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服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

浣碧侧头听着,忽然认真了神气,道:“奴婢和小姐说真心话,奴婢不想嫁人,只陪着小姐。这里虽然好,也不好,小姐一个人挨着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强笑:“这可是胡说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没人要了。”

浣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幅窗花,幽幽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雪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后宫平静,而朝政,亦是有条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对此次平难的有功之臣颇为小心,并未授予太多实权,只是多予金帛。对于入宫侍奉的功臣之女,没有很快晋封,亦不宠爱得过分。

新人之中,瑞贵人洛氏渐得恩宠,与祺贵人有平分秋色之象,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她。

彼时湖边风冷,并无许多人经过,我从太后处请安回来,便自湖边抄了近路回宫。见她携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纳罕,吩咐人止了脚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织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盈然而立。

我问她:“瑞妹妹不冷么?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礼,静声道:“大雪天的才干净。”

“干净?”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非因我是宠妃而刻意讨好谄媚,我心下倒喜欢。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觉得这宫里很干净么?唯有下雪遮盖了一切,才干净些。”

我不防她这样说话,随即温和笑了,“妹妹以为遮盖了就干净了么?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就在肮脏之中。何况真正的洁净本是不需掩盖的。”

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弯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带微微飘舞,更衬得她宛如碧潭春水边一朵雅洁的水仙,明净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一福道:“嫔妾受教。但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我望着她澄静无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惭形秽了。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迹象。玄凌在皇后宫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着说话。

我到得晚,早有知趣的宫女挑起了帘子让我进去,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玄凌他们都已在了,正围着火炉敲了小核桃吃着说话。

陵容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姐姐来得晚,罚你剥了核桃肉,不许自己吃。”

我搓着手,笑道:“外头这样冷,本来用了个手炉,谁知道走到半路就凉了,就去换一个,谁知就耽搁了。”

玄凌唤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怜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东西。”

皇后温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肠胃没暖过来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谢了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两年宫中多有变故,又延迟了选秀,如今宫中妃嫔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选几位妹妹填一填缺么?”

玄凌慢慢嚼着块核桃肉,道:“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后如数家珍:“按照后宫的仪制,应当有贵淑贤德四妃、三夫人、四妃、昭仪等九嫔、五贵嫔,其余则无定数。贵嫔有二,四妃亦有二,且还无妨。九嫔呢只有一个李修仪。贵淑贤德四妃虽有空缺,但位分极高,可以慢慢来,而夫人之位,一向也并不多立。”

玄凌“唔”了一声道:“九嫔其他也就罢了,昭仪是定要立一位的,为九嫔之首。”

皇后继续道:“贵嫔以下许多位分还空着。”

玄凌望着我道:“那么就请皇后选个好日子,晋封莞贵嫔吧。”他又问:“四妃只有两个么?”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资历尚浅……”

皇后笑容满面打断我道:“这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话,不是人人在宫中熬成一把老骨头就能封妃的。莞贵嫔德行出众,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贵嫔入宫不久是一说,且还没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极大的荣耀。”

皇后见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为九嫔如何?”

玄凌抛了一颗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响,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为昭仪吧。”

我忙下跪谢恩,陵容满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温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没有喜呢?”他转首向皇后道:“晋安嫔为从四品芬仪吧。”略沉吟,又道:“就择了日子和莞贵嫔同日晋封,也算是她们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择定了晋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着玄凌一道回仪元殿的书房,静静陪着他看折子。外头几丛细竹负着残雪轻吟,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泞,有些不堪。

仿佛这人世间的有些真相,总是最不美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盖了起来不被人知晓。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悦道:“有臣子奏报玄济在狱中时时口出怨言,谓朕‘小人’,以妻儿之命要挟于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曾经是尊贵的亲王,一朝沦为阶下囚,难免口出怨言。”我转首问他:“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我迅即了然。

我点头道:“皇上打算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玄济是乱臣贼子,杀了也不可惜。”我话锋一转,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气,只是为了玄济的怨言么?”

他看着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悠悠之口。”

果然。我舒缓了眉峰,温然道:“那么请皇上给玄济之子予泊一个虚爵吧。玄济怨恨皇上以他妻儿之命要挟,皇上却偏偏广施恩惠,不使孤妇幼子无依,也好使天下非议无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还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朕就是喜欢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济之子予泊继任为汝南王。当然,予泊只有七岁,汝南王这一王爵,也不过是个虚头衔,得些俸禄度日罢了。

槿汐颇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断她,颇有些感触道:“当日我失子失宠,宫里那么多人,除了敬妃、眉庄,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汝南王妃来看我。不管她是怀了什么心思来的,终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听闻她成了庶人,带着幼子幼女境遇凄凉,我能帮也就帮一把吧。至少儿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过些。”

槿汐默默点头,道:“娘娘是要报答当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层心思却没有说出口来。华妃一生所遇,更叫我伤感宫中情爱之凉薄艰辛。汝南王纵使跋扈嚣张,可是对于妻子儿女,却是可以不惜自身,舍出性命去维护的。我虽然不满于他,也是感佩的。

册封的前一晚,我宿在仪元殿东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怀中,香炉里龙涎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玄凌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并不觉得冷。他将我搂在怀中,和言道:“棠梨宫已经修缮好,明日申时一刻(注释1)你册封完毕,便可依旧回棠梨宫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拨着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了祺贵人,挤在欣姐姐那里,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朕爱不爱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过了。棠梨宫还是给你一个人住。有次朕来看你,祺贵人也在一旁,当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着:“四郎的本意,是喜欢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么又不让她住回来呢,只怕祺贵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字道:“以后棠梨宫只给你一个人住,春天的时候朕和你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看你在梨花满地中跳惊鸿舞,夏天的时候和你在太平行宫赏荷花。”

我心中触动,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缓缓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酿桂子酒,冬日里一起看飞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嘘,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着你,你也陪着朕。”

心中荡涤着欢悦和感动,我的头抵在他怀中,似欲落泪,翻覆着,终究是无比的喜悦。

我轻轻道:“是,嬛嬛总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莞贵嫔?莞莞,莞莞。”

我欲抬头,他的手臂却有力,紧紧把我抵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空气有些沉闷,呼吸的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莞莞?他从前似乎是这样叫过我的。我觉得倦,打一个呵欠,沉沉睡了过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虽已开春,雪却依旧下着,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啸的风提醒着这暖洋的难得和不真实。

我欲寐还醒,玄凌紧密的拥抱让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挣扎着松一松,终究还是不舍得,宁愿这样微汗地潮湿着。

明日,又是我晋封的日子了。没有特别的欣喜,晋封什么的都不要紧,只要我枕边的这个人,他的心里有对我的一点真心。

玄凌熟睡在梦中,侧身翻动了一下,一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低声呓语“莞莞”。

似乎是在唤我,我清晰醒转,回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四郎。”

他犹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过我的颈,掌纹线条凛冽,语气漫起海样深情,“我四处寻你。”在睡梦里,只在睡梦里,他才这样唤我——“莞莞”,凝结了无数深情挚意的“莞莞”,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得发痛。

他是一国之君,他当真这样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梦里犹自牵念不已。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漫无声息地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地附上脸颊,起初是温热,渐渐也凉了。这凉提醒着我并非听错。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靠得近,太阳穴上还有一丝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味,凉得发苦,丝丝缕缕直冲鼻端,一颗心绵软若绸,仿佛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搂紧他脖子,低低婉声道:“四郎,我总在这里。”他不知是否听见,手却下意识地更抱紧了我。帐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闭上双目满怀欢欣沉沉睡去。

起来时却是陵容候在仪元殿外,时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玄凌在我身后,刚洗漱完毕,尚有一点困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带过陵容,复又注目在我身上,轻声道:“莞莞,今晚依旧来这里。”

我脸一红,微微点一点头,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迟了。”

回头,却见陵容一点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了。

因为时辰早,还未有其他妃嫔来请安。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出来,道:“你们两个倒早。”

我与陵容笑着恭谨道:“是该向皇后来请安谢恩的。”

皇后和颜悦色道:“谢恩什么,你们得以晋封是在你们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宠爱。”

陵容用绢子掩了唇悄声而笑,“若论宠爱,有谁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仪元殿等姐姐一同来向娘娘请安,谁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着阻止她:“陵容——”

她却向我笑:“姐姐害羞什么呢,皇后是最疼咱们的。”见皇后含笑,她继续道:“今日早上,臣妾听见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儿‘莞莞’呢。”

我“哎呀”一声,脸上一层复一层地烫了起来,道:“皇后别听安妹妹胡说。”

皇后仿佛是怔了一瞬,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浓,越像有了嘲讽的意味,“莞莞?”她呢喃着重复了一句,“莞莞”,声音里仿佛凝着刻骨的冷毒,并不真切,许是我的幻觉而已。

皇后,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永远雍容和蔼,端庄温文,母仪天下。只那一瞬间的失神,皇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温和地笑着缓缓道:“皇上这样唤你必定是真宠爱你了。”

陵容见我满面红晕,忙笑着致歉道:“我不过一时嘴快,姐姐可别怪我啊。”

我心中动了一丝狐疑,她从来不是这样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几句,陵容却换了焦急自责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宫里自己姐妹们,玩笑几句算什么。”一句话过,又道,“安嫔晋封简单,贵嫔你回宫里候着,册封时的礼服还有些不妥,过了午时本宫再叫人给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过。

午后天暖和些,我与眉庄头抵头坐着,正在查看她手臂烧伤留下的疤痕。眉庄淡淡道:“好大一个疤,当真是难看得紧。”说着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总算结了疤,难看些有什么要紧,前些日子老是化脓,才吓着我呢。”我笑:“陵容曾给过我一瓶好东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从前被松子抓出的伤痕,如今可不是全没了。”

她仔细看着,片刻笑道:“果然是没了。只是你脸上伤痕小,我的疤那么大,只怕没效吧。”

我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你先用着。若是好,等陵容过了册封礼,让她再配些过来,凭什么稀罕物儿,只要有心,还怕没有么。”说着唤流朱道:“从前安小主送来的舒痕胶还有没有?去找找。”

流朱进来笑嘻嘻道:“要是别的奴婢还不知道,怕是在火里头就烧没了。可是舒痕胶是稀罕物儿,奴婢又见瓶子好看,就收起来了,马上就去取。”

眉庄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爷也存心不让这疤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呢。”眉庄半嗔着戳了我一指头,自己却也笑了。

流朱很快进来,又道:“温太医来了,要给沈婕妤请脉呢。”

眉庄微笑:“快请吧。”又向我道:“你总嫌他啰唆,脉也不让人家请了,只叫他看着我。现在可好,日日来烦我。”

我吐一吐舌头,只是不理。盛着舒痕胶的精致珐琅描花圆钵里,乳白色的半透明膏体沁凉芬芳。眉庄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闻便是个好东西。”

正说着话,温实初进来了,对面坐着替眉庄把脉,见我随手把玩着舒痕胶,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道:“请问娘娘,这是什么?”

我递与他,“去疤用的舒痕胶。”

“哦?”他似乎有了兴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轻嗅,我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本宫已经用了大半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温实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不知娘娘可否允许臣带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细心稳妥,又对我的事格外上心,当即首肯道:“好。请太医必要好好为本宫看看。”

眉庄见我骤然神情严肃,吃惊道:“怎么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眉庄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等下可要去太庙行册封礼了。”

我勉强镇定心神,笑一笑道:“没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礼的时辰却快到了。在太庙中行完册封礼仪,依制要去皇后宫中聆听皇后训导,向帝后谢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声,道:“小姐,这……”

我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惊,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发现,岂非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侧,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也急得黄了脸。

心中的惶急只在片刻,我很快镇定下来,道:“能否找人缝补?”

姜忠敏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现下要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我摇头:“不可。”

时间一点点过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得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我迟疑:“可以吗?”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样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东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从前穿过的,因也没催着要,补好放着也两三天了,想是不要紧。”他轻声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过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就捧了来复命。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的确是一条极美的外裳,长长拖曳至地,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而观其大小,也正与我合身。

流朱啧啧道:“皇后的衣裳,果然是好东西。”

浣碧急急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顾不得避嫌,匆匆换下钩破的衣裳,披上礼服,坐进翟凤玉路车中。帘子垂下,唯听见背后槿汐一声疑惑的叹息,“怎么这样眼熟。”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得厉害,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许我揣测了。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

我端正垂手站在地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正疑惑着,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赔笑道:“奴婢就说,昭仪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静,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内监宫女,只余了我一个人。

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丝的错乱,只属于皇后的昭阳殿,此刻是我一人静静站立其间。奇异的静默。

窗外是雪,残雪未消下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用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失声唤我:“莞莞。”我转头,却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皇上……”我轻轻唤他。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唤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惊诧,在皇后的宫中,虽无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还在追问,这追问里一意以“我”相称。

那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这样称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这里。”

他“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是迟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惊肉跳得厉害,口中却依旧极其温柔地应了一声,“是我。”

他向我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昭仪册封仪制所用的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流苏遮去了我大半容颜,压得我的头有些沉。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重新获得了一般,唤:“莞莞,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我动弹不得,他拥得紧,几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样,肋骨森森地有些疼。这样的疑惑叫我深刻地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参见皇上。”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渐渐渐渐松开了我,他用力看着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跪下,轻轻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释,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臣妾没有……”他一把抛开我,把我丢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里头皇后听见动静,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来,见如斯情景,“哎呀”一声,便向扶着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惊,也不顾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晕去,只以手抚头,吃力道:“臣妾有些头痛。”

剪秋忙斟了热水进来,皇后并不喝,只转了头四处寻着什么人,问:“绘春呢?”

剪秋会意,忙唤了绘春进来,皇后一见她,脸也白了,一手指着我,一手用力拍着椅子,向绘春道:“你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

绘春一见我,立时大惊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时的衣物,发现这件霓裳长衣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就让奴婢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浑忘了。不知怎么会在昭仪娘娘身上。”她吓得忘了哭,拼命磕头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可当如何是好!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们这样说着话,只余我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孤独地看着他们。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

他很快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脱下来!”

我一时有些尴尬,脱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的衬裳,是绝对不合仪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脱了下来,双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误穿了纯元皇后故衣。”

皇后觑眼瞧着玄凌,小心道:“昭仪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说。”

我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发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裳的来由。”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若非如此……”我盯着玄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罢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皇后迟疑着道:“昭仪她……”

玄凌面无表情道:“昭仪?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我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不觉苦笑,罢了,我在他心里原当不得昭仪,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着我,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棠梨宫已经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我的失宠,就在这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宫,雅致精巧的棠梨宫,象征着荣宠高贵的棠梨宫,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摊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

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槿汐。她轻声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着。棠梨宫中的人皆随着我被禁闭了起来。阖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我。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我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我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槿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来,“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无故对我这样忠心,你只说是缘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静跪在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语,“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见我的神情骤然浮现在眼前,她何以见我时会惊讶,何以说那样的话。她是入宫最早的妃嫔,自然熟悉纯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轻轻道:“三分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我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让你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纯元皇后。”

槿汐恭谨跪着,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次垂怜。”槿汐平静看着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分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决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我颇为触动。我侧首看她,凄然道:“圈套之中,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次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再对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郑重叩首,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觉得衣衫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旧物,何况姜公公从前并未服侍过先皇后,的确是咱们中了别人的算计。”槿汐顿一顿,道:“昨日娘娘刚被送回来,听闻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乱棍打死了。”

我闻言一震,心下更是难过:“他是受我的牵连,也是被算计的一颗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该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着先皇后,至少也是为我。皇上却——”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晓得的,联手对丽贵嫔的惊吓、华妃的铲除,我们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我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圜,娘娘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棠梨宫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我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我也算是头一个了吧。玄凌只让内务府给我贵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棠梨宫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得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我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过,棠梨宫地处偏僻,又多阴寒潮湿之气,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内务府断了,无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几乎潮得能挤出水来。虽然多穿了几层衣物,不消几日,原本娇嫩的手足就长满了累累的冻疮,颗颗紫如葡萄,鲜红欲滴,不时迸裂血口,泛出鲜红的缕缕血丝。浣碧与流朱焦急不已,也顾不得忌讳,夜夜和我挤了一处睡,互相取暖。我才发现,她们的手足也俱已开裂破损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得三人抱头垂泪,我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婢,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我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膏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结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我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厉害!”说着把我的手捂在她怀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给了我。我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我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首,只是默然落泪。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挨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的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月光森森地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似生生地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

我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槿汐焦急不堪,几番要为我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奈何守卫棠梨宫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于是眼瞧着我一日复一日地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温热的草药在小银铫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焐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边。我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地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我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

槿汐落下泪来,轻轻转首拭了,携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娘娘。”她道:“太医说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我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我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槿汐在侧。槿汐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我看过脉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动气伤心了。”

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本宫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娘娘眼下唯一的翻身机会了。”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娘娘的身孕,虽未恢复贵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顾娘娘的饮食起居,娘娘尽量放宽心吧。”

我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本宫翻身的机会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首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小银铫子里的热气“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一嘟噜一嘟噜。

温实初急切道:“娘娘……”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汤婆子在怀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伤心做什么?本宫没有伤心,你倒抢在本宫前头了。”汤婆子那样烫,隔着衣裳烫着我冰冷的胸腔。我低头,用力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绝不轻贱自己,委屈了这个孩子。还未进冷宫,哪怕是进了冷宫呢,本宫也必然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成。”

温实初久久松了一口气,畅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轻贱了自己。”他坚定道:“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必定一力照应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觉得温情和感激。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这一世也无法回应于他了,纵然他对我有爱慕之情,我却无意,可是深宫如斯多变阴冷,他却是如亲人一般在身边关怀。

我笑中带泪,缓缓道:“温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何曾见过本宫自轻自贱。”

他快慰地笑了,是:“微臣认识的娘娘,从不曾让微臣失望过。”

我道:“如此,本宫和腹中的胎儿,一应托付给大人了。”

温实初走后,独槿汐留在我身边照应,她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温大人来照应娘娘,不过万事也皆不可放松。”她劝我,“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于太绝情。”

我含了一缕凄微的笑,道:“你也觉得皇上太绝情么?”

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那样多,步步均是险路。既然玄凌情薄,也唯有依靠自己争取了。

我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我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与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我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

槿汐吃惊,“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我苦笑:“不错。可是如今宫中皇后独大,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我怆然摇头。玄凌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

我只说:“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亲厚”,玄凌有这样的旨意,她断然不会拒绝。

我低头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暗暗下了决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怜惜你,不怜惜娘亲,娘亲也必定想尽办法保护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书信,微笑道:“燕窝冷了,奴婢去兑些热牛奶进去。”

我随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里总觉得淡淡的没有味道,叫流朱吩咐小厨房去做碗虾仁粥来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过了一歇,端粥进来的却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现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兴致。因见她殷勤期待,尽力咽了几口道:“怎不是流朱进来,刚才你们进来贺喜也未见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着流朱。”

我见她虽是笑着,眼角却红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么了?”

她忙道:“没有怎么啊。只是流朱这几晚没睡好,患了风寒正在睡呢。”

我“哦”了一声,本待睡下。或是这些日子来的风波起伏,心里并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发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

流朱自小在我身边,情分一如亲生的姐妹一般,一时闻得这样的噩耗,心中绞痛,几乎跌在浣碧怀里,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说不让小姐知道,怕伤了胎气,小姐千万别太伤心。”

正哭着,槿汐奔了进来,一见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伤心更要想明白,唯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为流朱姑娘报仇啊。”

我死死咬着牙,用力太过,牙根酸得发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惨,碰了一头的血,连尸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伤心坏了,流朱岂非白白为了小姐!”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这话说得中肯,我再难过也听得入耳。我缓缓止了泪,生生道:“不错,只有我好好地活着,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注解1>: 申时一刻:下午3:15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