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芳辰

四月初本是海棠初开的时节,棠梨宫地气偏寒,这个时候堂后庭院的梨花恰恰盛开。因着脸颊伤口还未愈合不宜走动,又有了近两月的身孕,身体越发慵懒,成日憩于榻上,或坐或眠以打发漫长时光。玄凌时来和我做伴,不过是说些有趣的事博我一笑罢了,为着太医的叮嘱,并不在我宫里留宿。金玉绫罗各色玩器却是流水介不断地送来我宫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东西再赏下来,别说咱们奴才搬得手软,就是宫里也放不下了。”于是拣出特别喜爱的几样留着赏玩,把赏赐按位分赠送皇后妃嫔,余下的特意开了饮绿轩暂时作为储物的地方。

是日,天气晴朗明丽,新洗了头发还未干,随意绾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紫水晶新月发钗。用陵容所赠的舒痕胶轻拭伤疤,照旧用鲛绡轻纱蒙了面,鲛绡轻密软实,可挡风尘,又不妨碍视物清晰,用作面纱再好不过。

我命人把贵妃榻搬至堂后梨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绣了几针,不自觉地嘴角噙一抹愉悦安心的微笑……

绣得乏了,举目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深浅浅的雪白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枝条之上,姿态千妍百丽,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夺目。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衣上,像积了一层洁净的霜雪。

有了这个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内心欢悦柔软,连穿衣的色泽也选得鲜艳。从前的我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如今却喜欢纯粹的红色,那样不掩饰的快乐。质地轻柔的罗裙长长地曳地,自贵妃榻流于地下,似流霞轻宜的姿态。

酒能解愁,此时于我却是助兴,我唤槿汐,“去拿酒来——”

槿汐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瘾上来了,前几日手上带伤禁沾酒,如今好了松一松也不妨——这是去年摘的梨花酿的,埋在青花瓮里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尝尝罢。”

对着满目冰清玉洁的梨花饮“梨花白”,实在是非常应景,我举杯一饮而尽。

槿汐含笑离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几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劲缓缓涌上身来。慵懒地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入我宫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想看他如何。

他噤声槿汐的请安,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于我身畔。清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听他轻轻地“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迎面而下,唇齿映在我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他掀开我脸颊覆着的面纱,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头吻上我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茬刺得脸上发痒。我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人家——”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地发抖。”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他仔细瞧我脸上的伤疤,笑:“好像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转头嗔道:“如今变成无盐、东施之流了,四郎别看。”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心中顿起顽皮之意,笑说:“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娆,堪称国色,绝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问道,“还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装情急:“那可不许,四郎见到妹妹姿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她纳为妃子!到时心中便无嬛嬛了。”

他见我着急,脸上玩味之色更浓:“能让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绝代佳人,看来朕真的要纳新妃了。嗯,你说封你妹妹做什么好呢?婕妤?贵嫔?还是立刻封妃呢?”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龄七岁,望陛下也能笑纳。”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着我的耳垂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

我笑着蜷成一团躲他:“别闹,太医说要养着不许随意动呢。”

他把我横放在贵妃榻上,俯下身将脸贴住我的小腹,流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气。这样家常而温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个爱护妻儿的夫君。我情不自禁地抚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颈。花开静绵,我想,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嘴角不觉含了轻快的微笑,轻轻道:“现在哪里能听出什么呢?”

他忽地起身,打横将我抱起连转了几个圈,直旋得我头晕,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我“咯咯”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我紧紧挽住他脖子:“好啦,我也很高兴呢。”

他随手拾起落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我的手进后堂,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我对镜相照,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却像是不真了。”

他端详片刻,道:“那朕也无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为白色,又无法成妆,可见难以两全。”

我微笑:“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丽就好,妆容本就拟态而非求真。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我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他也是欢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

午后宫门深闭,我凝视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拈来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注释1)

言甫出口,我立时惊觉,难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谈论这样自怨自艾的诗句,何况是失宠嫔妃的伤情自况,这样突兀念来,实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并未觉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节,宫门紧闭,梨花又开得多,只是朕与你相伴而坐,怎能说是寂寞呢?虽然应景却不应时,该罚。”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罚你饮酒一杯。”

我信手接过,笑吟吟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

他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我交手一同饮下。

他脸上带笑,问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深宫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这寂寞里还有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我满心恬美,适才的酒劲未退,现又饮下,不觉脸颊发烫,映在镜中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

我半伏在案上,笑着向他道:“臣妾已经念过诗句,该四郎了。切记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注释2)

我一听羞得脸上滚烫,笑着啐他道:“好没正经的一个人!”

他强忍着笑道:“怎么?”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方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他道:“朕愿与子偕老,嬛嬛容颜不改,朕鹤发童颜,不正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么?”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轻轻放于床上,我明了他的意图,摇开他的手道:“不许使坏!”

他低头,笑意愈浓:“才刚拿你妹妹来玩笑朕,现在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坏东西……”

我边笑边躲着他道:“嗳嗳!四郎你怎么这样记仇啊?”

他捉住我的双手拥我入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锦帘绡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地纠缠飞舞。我模糊地记得梨花花蕊的样子,花瓣中间的淡淡红晕的花心的模样,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态,其实和那一日我与玄凌相遇时的杏花是很像的。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丫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的动作轻柔而和缓,生怕伤到腹中幼弱却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我在拥抱他身体的一刻几乎想安然睡去,睡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里。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过来,我刚服了安胎药正窝在被窝里犯懒,房中夜晚点的安息香甘甜气味还未退去,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万字不到头的绣花,配着茜红的流苏绡丝帐,怎么看都是香艳慵散的味道。

玄凌独自踱了进来,刚下了朝换过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越发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他见我披头散发睡着,笑道:“越发懒了,日上三竿还躺着。”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养,却派起我的不是来了。我还嫌成日躺着闷得慌呢。”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行礼,他忙拦着笑:“算了,还是安静躺着吧。”

我忍俊不禁:“这可是慌神金口说的,回头可别说臣妾的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袜,掀开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窝一会儿。”

我把一个用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新枕头垫在他颈下,顺势躺在他腋下,看着那袜子道:“这袜子好精细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艺。”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方道:“朕也不记得了,好像是吧。她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

我无言,于是问:“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他随口道:“去看了沈容华。”

我微笑:“听说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两趟打发人来看我。”

他有些诧异:“是吗?朕去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迎驾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来问安的时候已说眉庄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不能出门而已。想来为了禁足一事还是有些怨恨玄凌,遂道:“姐姐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时疫本也不易好。”

他“嗯”了一声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说起时疫,朕就想起一件恼人事来。”

我轻声道:“皇上先别生气,不知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他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听敬妃说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医治时疫虽然颇为见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宫女内监的贿赂,有钱者先治,无钱者不屑一顾,任其自生自灭。委实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医者父母心,如此举动实在是有医术而无医品。臣妾十分瞧不起。”我静一静,道:“皇上还记得昔日他们陷害沈容华之事吗?”

玄凌双眉暗蹙,却又无可奈何:“朕没有忘——只是如今时疫未清,还杀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向皇上举荐一人,太医温实初。”

他“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道:“你说下去。”

“温太医为姐姐治疗时疫颇为见效,而且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人的方子本出自温太医之手。”我轻声道,“皇上细想,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所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治疗疫症,虽说学医之人触类旁通,可是现学起来也只能入门而不能精通啊。而温太医本是擅长瘟疫体热一症的。”

玄凌静静思索良久,道:“朕要见一见这个温实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轻声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一样,如今宫中时疫有好转之相,宫人皆以为是二江的功劳。若此时以受贿而杀此二人,不仅六宫之人会非议皇上因小失大不顾大局,只怕外头的言官也会风闻,于清议很不好。皇上以为呢?”

“他们俩到底是华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顾忌华妃和她身后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杀,法子多得是。必定不会落人口舌。”

身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爆发将愈加强大,因为他们的自负与自尊远远胜过常人。我目的已达,浅浅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摇头嗔道:“什么杀不杀的,臣妾听了害怕。皇上不许再说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们不说这个,四月十二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西南战事连连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礼部好好给你热闹一番好不好?”

我婉转回眸睇他一眼,软语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两字:“华妃……”却又不再说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转,道:“皇上这些日子老在华妃处,怎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随口道:“她不会有孩子的。”

我诧异,道:“臣妾听闻华妃曾经小产,可是为此伤了身子么?”

他似乎发觉自己的失言,对我的问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问了我一些起居饮食。

玄凌静静地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媛。我目送他走了,方靸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盏青梅汁醒神,方轻轻道:“娘娘这个时候挑动皇上杀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笑:“不急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上次在皇后宫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媛,虽不晓得是谁,可见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更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时疫一事这姓江的两人捞了不少好处,在太医院一味坐大。温大人又在沈容华那里,章弥是个老实的,万一被这姓江的在药里做什么手脚,咱们岂不是坐以待毙。不如早早了结了好。”长长的护甲碰在缠枝莲青花碗上玎然有声,惊破一室的静霭甜香,慢慢道:“其实皇上也忍耐了许久,要不是为着用人之际,早把他们杀了。”

槿汐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对皇上的进言正是时候。不过也要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这个自然,像这种贪财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动心即可。皇上只是暂时忍着他们,这样得意忘形,实在是自寻死路。”

两日后,宫外传来消息,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在出宫回家途中被强盗杀害,连头颅也被割去不知所终,皇帝念其二人在时疫中的劳苦,为表嘉恤特意赐了白银百两为其置办丧事,又命太医温实初接管时疫治疗之事。一时间宫内外皆传当今圣上体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开得旁枝过多的杏花,闻言不过淡然一笑。于此,温实初在这场时疫中功成名就。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为我庆生的消息传出,棠梨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华妃固然与我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我宫中宫人来逢迎。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况我刚封贵嫔,又有孕在身,自然风光无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几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与浣碧都拦住了不让,口口声声说湖上风大,受了风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见荷花,唯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这样几次,我也懒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匹,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首,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个。

我到底年轻,君王所给的荣宠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触目繁华,虚荣亦不会比别的女子少几分,这样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我的宫室莹亮如白昼,心里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让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我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书上见过,只以为是讹传罢了,不想世间真有此物。”

他把绛绡单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轻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烛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我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道:“独清河王府没有送来贺礼。”

很久以来,我并未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听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关,我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中道:“六王洒脱不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槿汐亦笑:“奴婢听闻王爷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笔蘸墨,回想前事果觉如此,不觉微笑,道:“是吗?”于是也不过一笑了之。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欣赏如画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唯一不足的是重华殿离太液池甚远,无水景可看。

这一日,简直是我的舞台,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飞舞如蝶。满殿人影幢幢,对着我的都只是一种表情,漫溢的笑脸。我无心去理会这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还是诅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这欢乐,而诅咒的,我的荣光与得意只会让她们更难受,这于我,已经是对她们一种极好的报复。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众人享受佳肴美酒。歌舞美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笙歌燕舞间,白臂婀娜,身姿妖娆。七彩绢衣在殿内四处飘动如娇柔的波縠,缤纷荡漾。

这是眉庄病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得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如今的眉庄,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得意光景。荣宠侥幸,亦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般时事迁移,并无稳固之说。想来她亦明白,所以纵使复起,性子也越发内敛低调,像是不愿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内心那股愤懑抑郁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烧。

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发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的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亦不愿意去留心,他于我,不过是叔嫂之分,纵然唯独他目睹开解我隐藏的心伤,纵然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可言说的情意于我,我亦只能装作无知无觉,如同对待温实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并非山中幽谷间寂寞开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瑶池天边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况人哉!都是不可改变的;亦无力、无须去改变。

只是在宫闱纷飞的伤心和失落处,总会辗转忆起桐花台一角皎洁的夕颜和夏夜湖中最后一季的荷花,那种盛放得太过热烈而即将颓败的甜香,仿佛依旧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间,见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发。我迎上前低声相问:“王妃身子不适么?”

她见是我,微显尴尬,极力压低声音道:“妾身失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点头会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无人处扶她歇下。贺妃歉然道:“娘娘芳诞,妾身扫娘娘的兴了。”

我含笑,温和道:“王妃勿要这样说,谁没有三灾六病呢,吃了药好了就是了。”又问:“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么?”她点头称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药,道:“王妃稍耐片刻,药马上就拿来。”说着亲自倒了温水与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劳动娘娘玉手,实在不敢当。”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点浅红,正是与我眉心如出一辙的“姣梨妆”,不由得好奇:“宫外也盛行此妆么?”

她和静微笑:“如今宫中与各地都风行以‘姣梨妆’为美,不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顺,可是一段佳话呢。”

我纵然自矜,听得这样的话,自然也高兴自得的。

很快药就拿来了,贺氏服下后果然脸色好转。她微笑道:“常听说娘娘最得皇上宠幸,不想竟是这样随和,难怪皇上这样喜欢。”汝南王生性狷介阴冷,王妃却是极和善温柔的一个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这样絮絮说起,贺妃身子原本壮健,只是生下世子时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缠绵反复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说起子嗣一事,不由谈得兴起,呖呖说了许久,两人十分投缘。

汝南王是华妃身后最强大的势力,我一向十分忌惮,不料今日机缘巧合得了贺妃的人缘,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亲近便也悄然无声地隐匿了几分真情。直到玄凌派人来请,又约定了时常来我宫中闲坐说话,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宫人来请:“六王爷在太液池边备下庆贺贵嫔娘娘芳诞的贺礼,请皇上与娘娘一同观赏。”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这次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咱们就同去看看。”

于是众人众星拱月往太液池边行走。远远见太液池边围了高高的锦绣帷幕,随风轻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观,仅是华丽而已,实在也瞧不出什么。

四周异样地宁静,我疑惑着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样子,只是笑吟吟观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只风筝福字、寿字、鹞鹰、蝴蝶、蜻蜓、蜈蚣、大雁、燕子,灯笼绢制的、纸质的、金箔银箔的、单只的、联并的、连串的、发声的、闪光的,漫天飞舞,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周围惊叹声、啧啧赞叹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正自目不暇接观赏,忽然槿汐上来请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请放风筝祈福。”说着把线递到我手中——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自然有内监早早扯好了线,我只消牵上一牵即可。笑吟吟一牵,风筝遥遥飞上天去,竟是一个极大的色彩斑斓的翟凤,文彩辉煌,锦绣耀目。合着我身上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相映生辉。欢声喝彩盈满双耳,我也不觉含笑。

忽而一个清脆的哨声,围在太液池周围的锦绣帷幕“嚯啦”一声齐齐落地。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人意料,原本被风筝惊动的所有人齐齐都没有了声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倾心屏息的。

四月的时节,原本连莲叶也是少见,往日的太液池不过是一潭空旷碧水而已。而此时此刻,碧水间已浮起了满湖雪白皎洁的白莲,如一盏盏羊脂白玉碗,轻浮其上。朝日辉辉,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云霞,灿若锦绣。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波光碎影里摇曳着人与花的影子,亦是窈窕而不可思议的。

远远举目,玄清缓缓走来,手中别无器乐,只是以手为扣抵于唇间,吹奏一曲《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和鸣铿锵(注释3),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的吹奏与曲调也是简单清澈,仿佛湖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在寂静的惊叹里一转一转扣人心弦。凤凰于飞,于他,那是简单而执著追求的事,于我,那只是一个少女时代绮丽的梦,不适宜在深宫中继续沉迷下去。在眉庄身上,我已经看到破灭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渐渐回环低落,音止时已徐缓踱至我与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无虞,花费的心思已经足够多,所以贺我的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满湖莲花恭贺莞贵嫔芳诞。”

我见他如此隆重地为我庆生,回想起那一日他衿缨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终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气得体:“王爷费心了,本宫很是感谢。”

话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嘱托你想新奇点子为莞贵嫔贺生,不想你办得这样好,连朕也大为吃惊。”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温和,眼中却是一片疏落:“臣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也只通晓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则也不嘱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得得意,我不觉动容,玄清这样不拘,其实内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儿子征战沙场,而自己作为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寄情于政务之外,于兄长宠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凉的。

我的容颜遮蔽在轻薄的鲛绡之后,嘴角噙一抹清浅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这天气里使莲花开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着一星不易察觉的淡淡温情:“莲藕早就埋下,引宫闱外最近的温泉水至太液池,花可尽开。”

我的眼光拂过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说:“多谢皇上。”声音是欢悦的,笑靥亦是妩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谢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过是一句嘱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个人。今日的风筝也就罢了,而莲花……蓦地记起去年八月末的时候,那一拢开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记得的。

而我并不能多说什么,亦不能做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和我只在宫廷宴会时见过的天潢贵胄,种种用心,也不过是因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别人绝不可以知晓和明白。于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风的影子一样掠过他时,浅浅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对着满湖莲花微笑。

我们毫不相干。

其实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无时无刻不牢记自己的身份,因为牢记,因为在无意间窥破了玄清若有似无的秘密,因为明白我所难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轻易付与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悯自己,刻意与他隔阂。

玄清不同于温实初,对于温实初的感情,因为一直了然,一直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不过是如同树上普通的一片树叶,知道在那里就是了。何时叶落叶生都不甚关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见了呢。所以无谓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那样于人于己都无好处。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后相见的余地和机会太多。更因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给我困扰。只于我伤怀难禁时,开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这样自制与了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满,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他回头看我,笑容满面道:“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赐他与薛氏成婚,如何?”这样的殊荣,我自然是要谢恩。玄凌说得极大声,在场人人听见,只是我眼风一转,已然看见坐于刘慎嫔身边的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无声无息的木然。

也许陵容是能够明白的吧,她与哥哥之间那些微妙的连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终究是要了断在后宫的四面红墙之内的。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须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说下去:“你已是贵嫔,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华妃精心妆饰的脸庞。

华妃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华妃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华妃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于我了吧。

而于我,这一日的风光与荣耀已经达到极点。

扬首望去,一池满满的莲花,莲叶接天无穷碧,芙蕖映日别样洁,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靡丽光彩,映出流光千转百回。

于此,我的人生姹紫嫣红,锦绣无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注解1>: 出自唐代刘方平《春怨》,全诗为:“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是一首十分出新的宫怨诗。意指女子虽被宠爱过,却落得万般凄凉。

<注解2>: 出自宋代苏东坡嘲笑好友词人张先(990—1078,字子野)的调侃之作。据说张先在80岁时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东坡就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梨花指白头新郎,海棠指红妆新娘。之后,“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为老夫少妻的委婉说法。

<注解3>: 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形容夫妻情深意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