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池鱼

天色尚未暗下来,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便来传旨要我预备着侍寝,凤鸾春恩车一早候在外头,载我入了仪元殿的东室。宫车辘辘滚动在永巷石板上的声音让我蓦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风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这个因我而失宠的女子,她昔日的宠眷与得意,今时此刻不知她正过着何种难挨的日子,被皇帝厌弃的女子……纵然她骄横无礼,心里仍是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这辆车,也是她昔日满怀欢喜、期待与骄傲乘坐而去的,不过十数日间,乘坐在这辆凤鸾春恩车上奉诏而去的人已经换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凉气,她是我的前车之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宠冠后宫,谨慎与隐忍都是一条可保无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见了我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进东室便退了下去。独自等了须臾,玄凌尚未来。一个人走了出去,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妃嫔等闲不能进去。我不敢冒失,只身走到仪元殿外,在朱红盘龙通天柱边止了步子。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泻下来,整个紫奥城都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后宫之中,东西筑揽雁、问星两台,遥遥相对,是宫中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仪元殿。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殿前的玉兰半开半合,形态甚是高洁优雅。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发被风吹到眼里迷了眼睛。于是轻唤槿汐:“去折一枝玉兰来。”

是一折紫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随手用玉兰松松把头发挽起,发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风愈大,玉涡色的长衣裙裾无声地飞起,衣裳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不由得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

听见玄凌走到身边,“春日夜里还有些凉,别站在风口上。随朕进去。”又笑一笑,“朕给你预备了样东西。”

微感好奇,进了东室,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玄凌与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只有一碗,看着玄凌,推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来,推开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才醒悟过来是上了他的当,羞急之下赌气扭转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几次,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兀自低了头。他俯下腰身看我,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我低声道:“皇上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轻拍我的背,“朕并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宫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想起早上的“撒帐”,心里感动,身子依向他轻轻道:“皇上这样待臣妾……”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再说不下去,只静静依着他。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我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玉兰放在桌上,长发如瀑滑落。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我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我极是温柔,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我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们早已得了我严诫,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这一日我正陪在眉庄宫里闲坐,皇后宫里遣了剪秋来,进门便盈盈福了一福,“真是巧了,两位小主都在呢,省了奴婢一趟腿脚。传皇后娘娘的口谕,特请莞嫔小主与惠嫔小主一起到凤仪宫陪皇上和皇后用午膳呢。”

我与眉庄立刻起身:“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可是什么好日子么?”

“皇后娘娘喜欢两位小主,又说今日皇上过来用膳,一起热闹些。”她笑,“两位小主即刻随奴婢动身吧,晚了菜都凉了。”

到了凤仪宫中,我与眉庄向皇后请过安,便候在一旁。膳桌上一早放好精美膳食,皇后站在廊下翘首盼望,等待玄凌到来。

剪秋殷切道:“娘娘,时候不早了,不如奴婢去仪元殿请皇上吧。”

皇后迟疑片刻,摆手道:“想是这两日朝政繁忙,皇上今日从仪元殿过来时辰稍稍晚了些。”

剪秋即刻道:“也是。今儿是初一,照例皇上要在娘娘宫中用午膳,必定会来的。”

远远听见有内监击掌的声音一下接一下传来,剪秋惊喜:“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含笑:“剪秋,先去盛一碗紫云参鸭丁汤来,等下皇上饿了可以先喝汤垫一垫。”

剪秋道了声“是”,转身告退。

不过片刻,玄凌便进来了,我与眉庄跟在皇后身后,皇后满面含笑,屈膝请安:“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略为歉疚地笑:“起来吧。皇后久等了吧。”他抬一抬手,欣喜道:“你们也在,快起来吧。”

话音未落,却听玄凌身后走近一位女子,不疾不徐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起身,看见站在皇帝身后的华妃,神色微变,很快如常一般:“皇上国事操劳,臣妾等候也是应当的。”她向华妃笑:“起来吧!难得华妃来,今日真是高兴。”

我与眉庄依礼见过华妃,她不过目光一瞟,也不多理会。

华妃靠近玄凌一步,笑吟吟道:“今日臣妾陪皇上在仪元殿说话,不知不觉忘了时辰,皇后不会见怪吧?”

皇后温和道:“用膳的时辰只是规矩,只要皇上圣心愉悦,何必在意小节呢。”

“今日本该朕陪皇后用膳,可是华妃说想尝一尝你宫中的手艺,朕就带她过来了。皇后不会介意吧?”

皇后笑得极大方:“一家子吃饭才热闹,所以臣妾也邀了惠嫔和莞嫔。臣妾知道华妃宫中厨艺最佳,还想请华妃一一品评指点。臣妾正愁不好开口,皇上就带华妃来了。”

玄凌笑着望我们一眼,携过皇后的手进去,“你是朕的皇后,多年夫妻,朕还是知道的。”

进了殿中,玄凌与皇后坐下,华妃与我们分站左右。

玄凌看着眉庄,颇为怜惜:“你身子才好,和莞嫔坐下吧,华妃也不用立规矩了。”

皇后亦笑:“一家子吃饭,妹妹们就不必执妾妃之礼了。”

我忙欠身:“多谢皇后娘娘,臣妾位卑,能为皇上与娘娘捧膳进食,已是臣妾殊荣。”

华妃侧目瞥我一眼:“自知卑微,倒也算识礼数。”

眉庄微微衔了一丝笑意:“华妃娘娘为妃嫔之首,以身作则,莞嫔才会如此谨守妾妃之礼。”

华妃色变,手下微重,勺子搁进碗里一声轻响。玄凌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华妃低下头去。

三人分别坐下,司膳内监便开始上汤。

皇后看着剪秋将汤奉到皇帝面前,微笑道:“紫云参补气,鸭子清火,又加枸杞可以明目,皇上批阅奏折,为万民劳心,这道汤于龙体很是相宜。”

华妃温婉道:“饭前饮汤,实属养身之道。皇后细心过人。只是鸭子乃水禽,难免有腥臊气,臣妾倒以为换做鸽子会更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时节水禽最知春意,所以相宜。”皇后见华妃欲争辩,更加心平气和,“凡人凡事皆有长短,无十全十美之物,知道如何取长补短为己所用才最要紧,妹妹觉得可是?”

玄凌喝了一口汤:“皇后此言颇有政要之道,朕听着很好。”

皇后站起谦逊:“皇上恕罪。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觉得圣贤之言,放于万事皆通。”

玄凌忙道:“皇后坐吧,动辄恕罪,不像夫妻像是君臣了。”

皇后坐下,华妃得意一笑,击掌两下,颂芝捧上一个红木食盒,放出四样精致小菜,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福建肉松,一碟冷拌鲍鱼和一碟清炒马兰头。

华妃含笑中不失机锋:“臣妾厚颜陪皇上来皇后宫中用膳,也不敢空手而来失了礼数,这些小菜虽不如娘娘宫中的菜肴处处循药膳之方,但口味鲜美,有益开胃,还请皇上与娘娘笑纳。”

皇帝放下筷子,目光停留在云腿上,华妃会意,亲自夹了一筷送到皇帝唇边。

皇帝吃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华妃得意:“这是云南进贡的宣威火腿,臣妾做时用清鸡汤慢火炖成,佐以香菇、干贝、花胶,煨了一日一夜才成。”

皇帝望住她:“这一日一夜,你必定时时关照火候,不能安睡。”

华妃低眉温顺:“为皇上圣心愉悦,臣妾小小辛苦有何要紧。臣妾心想皇上每日用御医滋补汤药,日久生厌,必然不喜膳食中还有药料,所以特意为皇上烹制开胃小菜。”

皇后微微目示,眉庄动箸夹菜放在皇帝面前的碗中,含笑:“皇上尝一尝这碟芙蓉炸肚,以鲜花烹炸,别有风味。”

华妃微微一笑:“惠嫔有所不知,前日太医才吩咐过,皇上现吃的药忌油腻烹炸。”她夹了一筷清炒马兰头给玄凌,“马兰头清火明目,又是时令鲜蔬,皇上多尝尝。”

玄凌吃了一口,亲自夹了一筷子云腿在我碗中,道:“尝尝这个,华妃宫里的手艺极好。”

我含笑吃了,见玄凌对清炖云腿兴趣颇大,连喝两碗,又尝了两筷子马兰头,正欲要对马兰头再度下箸。皇后扬一扬脸,司膳内监上前道:“皇上,食不过三。奴才要撤下这碟菜了。”

华妃拦下:“皇上开胃,多吃一些又何妨?”

皇后含笑看着华妃:“华妃难道不知祖宗规矩,食不过三。”

华妃只看着皇后:“皇后方才说一家子吃饭,如若夫妻间还要处处顾着规矩忌讳,岂不无趣?”

皇后正色:“夫妻亦是君臣,何时何地都不能不顾祖宗规矩。”

“皇上乃是天子,虽然要处处为天下表率,难道连一足口腹之欲也不能?”

“克己复礼,不能纵性任意。”

华妃语塞,旋即冷笑:“皇后果然是贤后,也是贤臣,但断断不算体贴夫君心意的贤妻。”

皇后脸色微微发白。司膳内监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端下菜去。我见气氛僵持,忙向司膳内监道:“这马兰头凉了,怕再吃伤胃,你吩咐小厨房加剁碎的香干做成汤再端上来。”

司膳内监如逢大赦,即刻端了下去。

眉庄沉吟道:“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皆是民间疾苦,臣妾深觉不可浪费。而老祖宗规矩必有其深意,不可轻违。臣妾以为,皇上既要顾及心中所好,又要遵祖宗家法,变通之道不如交由御厨。以一物而制多法,每菜少而精,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微微颔首:“克己复礼,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有时真的很难。然而恰如惠嫔所言,换种做法,或许更有味道。”他向皇后道,“惠嫔颇识大体,亦得变通,六宫的事,皇后若觉繁杂,大可让惠嫔跟着学学。”

眉庄忙起身道:“皇上三思,臣妾不通世情,更不会处理事务,如何能学什么六宫的事,怕辜负了皇上美意。”

玄凌含笑:“你是大家子出身,人也稳当妥帖,朕信得过。凡事再难,慢慢学总能学好,你又聪明,能帮衬皇后。”

我笑着推一推眉庄,“皇上一番心意,姐姐试试就是了。”

眉庄这才答应,皇后不顾华妃脸色微寒,只是温婉地笑:“莞嫔聪慧细心,皇上等下回仪元殿批折子,带了莞嫔伺候笔墨也好。”

春日午后暖风熏然,直欲拂得人酣然欲睡。我伴在玄凌身边,缓缓磨着墨汁,浣碧远远侍立在门边。

玄凌边写折子边道:“今日早朝看见你父亲咳了两声,像是嗓子不好。”

我闻言不免忧心:“父亲一直有喉疾,遇到干燥的时候就会不好。臣妾也担忧得很。”

玄凌和言道:“下了早朝朕就让李长取了两瓶蜜炼枇杷露给你父亲,宫中的东西,总比外头用得好。”

我心下感动,柔声道:“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望着我,语气和缓如窗外熏暖的天气:“他是你父亲,朕关心他是应该的。”

我与他相视一笑,便道:“父亲喉疾也是臣妾母亲每日牵挂之事。春日熬杏仁百合,秋日蒸川贝白梨,悉心照料了许多年。”

玄凌刮一刮我的额头:“你父母伉俪情深,难怪生出的女儿这般温婉多情。”

我含羞低头:“皇上取笑臣妾。”

几乎是眼错呢,低头的瞬间,居然看见的是浣碧神色怏怏的面孔。或许,父亲与母亲的多情,也是浣碧心底对于身份最难堪的解释。我低首磨墨,再不延续方才的话题了。

第七日上,循例去给皇后请安。那日妃嫔去得整齐,虽不至于迟了,但到的时候大半妃嫔已在,终是觉得不好意思。依礼见过,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与众妃嫔寒暄了几句,不过片刻,也就散了。

眉庄与我一同携了手回去。才出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缓缓走在前面,于是请了安见过。华妃吩咐了起来,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是稀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丽贵嫔冷冷一笑:“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心头一恼,紫涨了脸。这个丽贵嫔说话这样露骨,半分忌讳也没有。若只一味忍让益发兴得她无所顾忌。于是慢条斯理道:“贵嫔姐姐侍奉圣驾已久,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丽贵嫔脸色一沉便要发作,我笑道:“妹妹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丽贵嫔看一眼华妃,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出言不逊,只得忍气勉强一笑。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得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注释1),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看看眉庄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大窘,“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又向我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注释2)也不如了。”

华妃话中机锋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庄是否也因我得宠的缘故生了不满,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庄也朝我看过来,两人互视一眼,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顿时心意了然,温然一笑。

眉庄淡淡笑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话中句句意有所指,眉庄尚未来得及反应,我亦微笑道:“多谢娘娘提点教诲。娘娘既让姐姐抄录《女论语》训示后宫众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争宠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们恭谨遵奉还来不及,怎还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况……”我看着华妃鬓边轻轻颤动的金凤珠钗道,“吕后凶残,戚妃专宠,管夫人与赵子儿均下场惨淡。如今皇后与华妃贤德,高祖后宫怎能与我朝相比。”

华妃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日的话说得不少了,小心闪了舌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华妃揉一柔太阳穴,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宫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庄见华妃去得远了,脸一扬,宫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携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罢。”

眉庄的手心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眉庄轻轻道:“你也算见识了罢。”

春风和暖,心里却凉湿得像眉庄的手心,轻吁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我凝视着眉庄,“你可怪我?”

眉庄亦看着我,她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宠。本就有华妃打压,旁人又虎视眈眈,若无皇帝的宠爱,眉庄又要怎样在这宫里立足。眉庄,她若是因玄凌的缘故与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力,握紧眉庄的手。

眉庄轻拍我的手,“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嬛儿,你不会。”

我心中一热,“眉姐姐,我不会,绝不会。”

“我信你不会。”眉庄的声音在春暖花开里弥漫起柔弱的伤感与无助,却是出语真诚,“嬛儿,这宫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交好,终究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宫数十年光阴要怎么样撑过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动,还好有眉庄,至少有眉庄。“有些事虽非嬛儿意料,也并非嬛儿一力可以避免。但无论是否得宠,我与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纵使皇上宠爱,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庄看着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资得宠是意料中事,绝不能埋没了。即使不能宠眷不衰,也要保住这性命,不牵连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况华妃已把你我当成心腹大患。咱们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了。”

眉庄点一点头,“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连陵容和淳儿也是脱不了干系的。”眉庄口中说话,手里摆弄着的柳枝越拧越弯,只听“吧嗒”一声已是折为两截了。

柳枝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过眉庄手中的断柳。张弛有度,一松一紧,才能长得君王带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这一枝柳枝韧性再好也是要断折的。我仰起头看着太液池岸一轮红日,轻声道:“多谢姐姐。”

眉庄犹自迷茫不解:“谢我什么?”

默然半晌,静静地与眉庄沿着太液池缓缓步行。太液池绵延辽阔,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那样长,那样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间依旧是我侍寝。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轻浅,一醒来再也睡不着。宠幸太过,锋芒毕露,我已招来华妃的不满了。一开始势头太劲,只怕后继不足。如同弦绷得太紧容易断折是一样的道理。

轻轻一翻身,夹了花瓣的枕头窸窸窣窣地响,不想惊醒了玄凌,他半梦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听见外头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叶上,清脆地沙沙作响。

“你有心事?”

我微微摇头,“并没有。”微蒙的橘红烛光里,长发如一匹黑绸散在他臂上枕间。

“不许对朕说谎。”

转过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黄丝绸寝衣的衣结松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凉肌肤。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气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可听过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玄凌的声音微微透出凌厉:“怎么?有人难为你了?”

“没有人为难臣妾。”心中颇觉酸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与福泽。臣妾不敢专宠。”

揽着我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会肯,六宫妃嫔与前朝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会不肯。心下一阵黯然,如同殿外细雨绵绵的时气,慢慢才轻声启齿:“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已经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经政务繁忙,六宫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皇上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皇上若专宠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会议论皇上男儿凉薄,喜新忘旧。”双手蜷住他的衣襟,语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让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烦心,臣妾不忍。”说到最后一句,语中已有哀恳之意。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玄凌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双足裸露在锦被外,却无意缩回,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有点硌得疼。他的足绕上我的足,有暖意袭来。他合上双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是夜,玄凌果然没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听了,皇帝去看已长久无宠的悫妃,应该也会在她那里留宿了。虽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有七八日没在棠梨宫里过夜了,感觉仿佛有些疏远。换过了寝衣,仍是半分睡意也无。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块什么,总不是滋味。悫妃,长久不见君王面的悫妃会如何喜不自胜呢?又是怎样在婉转承恩?

怅怅地叹了口气,随手拨弄青玉案上的一尾凤梧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韵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一曲《怨歌行》(注释3)。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断续两三句,已觉大是不吉。预言一般的句子,古来宫中红颜的薄命。仿佛是内心隐秘的惊悚被一枚细针锐利地挑破了,手指轻微一抖,调子已然乱了。

怨歌行,怨歌行,宫中女子的爱恨从来都不能太着痕迹,何况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静一静心神,换了一曲《山之高》(注释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巡巡几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这曲子你怎么翻来覆去只弹上半阕?”

心思付于琴音上,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喜欢这上半阕。”

流朱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弹了许久,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指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推开琴往外走。月白旋纹的寝衣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梢,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倾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经的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皇帝按祖制会留宿皇后的昭阳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过如此——的确是相敬如宾。只是,太像宾了,流于彼此客气与尊崇。每月的十五,应该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对皇后生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色娇红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

风乍起,花朵簌簌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蝶触,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一阵高一阵低,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我晓得他来了,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草甘芳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却不转身,听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满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倏忽把笑意隐了下去。缓缓地转身,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皇上。”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开了双臂,双足一动扑入他怀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这样让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挣开他的怀抱,轻声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悫妃了么?怎么来了棠梨宫?”

他一笑:“看过她了。走过来见今儿的月色好,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唇轻贴在我的额头,“朕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山之高》。这样好的琴声,幸好朕没有错过。”

别过头“扑哧”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皇上这样说,臣妾无地自容。”以指顽皮刮他的脸,“堂堂君王至尊,竟学人家‘听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发大胆了!罚你再去弹一首来折罪。”

携手进了莹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壶新茶,摆了时新瓜果恭候,又有随身的内监替玄凌更了衣裳。见众人退下掩上了门,我微微蹙眉道:“皇上这一走,悫妃许会难过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开两步,极力正色道:“臣妾说了,皇上是明君。”

玄凌仍是笑着,在我耳边悄声道:“朕明日再做明君罢。今夜且再做一回昏君。”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贤妃罢,去向悫妃姐姐负荆请罪。”侧一侧头,“四郎,你想听我弹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楚我的话,片刻方道:“你方才唤朕什么?”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顺势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腰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欢得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你的闺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没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儿’。”

“嗯。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螓首,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懒懒地靠在玄凌身上,他的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吻细细碎碎落在颈中,“朕方才瞧了你许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树下,恍若九天谪仙。嬛嬛,弹一曲《天仙子》罢。”

依言起身,试了试调子,朝他妩然一笑:“其实嬛嬛弹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远在我之上,还需她时时点拨。”

他展目道:“惠嫔么?改日再听她好好弹奏一曲吧。”

琴声琤琤,只觉得灯馨月明,满室风光旖旎。

才要睡下,门上“笃笃”两下响。内侍尖细的嗓音在门外恭声唤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烦:“什么要紧事?明日再来回。”

那内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我劝道:“皇上不妨听听吧,许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对我道:“你不必起来。”方朝外淡然扬声:“进来。”

因有嫔妃在内,进来回话的是芳若。素来宫人御前应对声色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启禀皇上,惠嫔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惊,一把掀开帐帘失声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畅安宫与棠梨宫并不太远,一路与玄凌乘着步辇赶去,远远看见整个畅安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畅安宫主位冯淑仪早得了消息,带了宫中妃嫔与合宫宫人在仪门外等候。见了御驾忙下跪请安。玄凌道一声“起来”,方问:“怎么样了?”

冯淑仪回道:“太医已在里头抢治了,惠嫔现时还未醒过来。”停一停道:“臣妾已打发了人去回皇后娘娘。”

“嗯。这时候皇后该睡下了,再打发人去告诉让皇后不用过来了。”

“是。”冯淑仪一应声,忙有小内监悄悄退了下去回话。

玄凌对众妃嫔道:“既然太医到了,这么一窝蜂人进去反倒不好。你们且先去歇着吧。淑仪与莞嫔同朕进去。”

畅安宫主殿为冯淑仪居所,眉庄的存菊堂在主殿西侧。太医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挥手命他们起身,我已按捺不住,发急道:“惠嫔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为首的江太医回道:“回皇上和莞嫔小主的话,惠嫔小主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呛水受了惊所以一时还未能醒转过来。”听得太医如此说,我方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攥得太紧,指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医见玄凌“嗯”一声,才接着道:“臣等已经拟好了方子,惠嫔小主照方调养身子应该会很快康复。只是……”江太医略一迟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医肯首道:“是。是。只是小主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复。”

“如此你们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众太医唯唯诺诺,见玄凌再不发话,方才退了下去。

进了内堂,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地替眉庄收拾换下的湿衣,用热水擦拭额头。见我们进来忙施了礼。

三人伫立床边。玄凌与冯淑仪犹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细看眉庄。

眉庄已然换过衣服,头发犹是湿的,洇得颈下的香色弹花软枕上一片黯淡凌乱的水渍。面色苍白无血,衬着紫红的米珠帐帘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因整个人昏迷不醒,连那青白也是虚浮的,像覆在脸上的纱,飘忽不定。一滴水从她额前刘海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环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越发显得眉庄如一片枯叶僵在满床锦绣间,了无生气。

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冯淑仪历来端庄自持,见眉庄如此情状也不由触动了心肠,拿起绢子轻轻拭一拭眼泪。玄凌并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内堂中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地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们,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唬得跪了一地。

冯淑仪怕玄凌动了肝火,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惠嫔好好的怎会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内监吓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诉道:“奴才们也不清楚。”

冯淑仪听这话答得不对,不由看一眼玄凌,见玄凌微点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话语中已含了薄怒:“这话糊涂!小主出了这样大的事竟有贴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冯淑仪待宫人一向宽厚,今见她怒气,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吓软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间奴才与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华妃娘娘的宓秀宫叙话,回来的时候经过千鲤池,因小主每过千鲤池都要喂鱼,所以奴才去取鱼食了。谁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听见嚷嚷说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着答:“华妃娘娘宫里的霞儿说有几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刚忘给了,让奴婢去取。”

“如此说来,惠嫔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冯淑仪问罢,悄悄抬头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凛,冯淑仪忙低了头。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华妃到了。也难怪,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华妃见玄凌在,巧笑嫣然温婉行礼见过。玄凌道:“外头夜深,你怎么还来了?”

华妃面有愁色,道:“臣妾听说惠嫔妹妹溺水,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忙赶过来了。惠嫔可好些了么?”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罢。”

华妃走近一看,抽泣道:“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个人竟受这样的罪。”

冯淑仪劝道:“华姐姐也别太难过。太医说醒了就不妨了。”

华妃抽了绢子拭一拭鼻子,回头对采月、小施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闯出这样的大祸来,叫皇上忧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扫一眼,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

华妃听得这样说,忙道:“这样的奴才留在惠嫔身边怎能好生服侍,只怕以后三灾八难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发了去暴室算数。”我暗暗抽一口凉气,进了暴室的宫人受尽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寻了断,鲜有活着出来的。又是华妃发话,采月和小施断无生还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话叫我心里存了个混沌的疑团。小施也还罢了,采月是眉庄的家生丫头,一直带进宫来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实在是不小的损失。如今华妃如此说,总觉得哪里不妥,来不及细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华妃与冯淑仪齐齐望住我,一时间只得搜肠刮肚寻了理由来回话:“采月和小施虽然服侍惠姐姐不妥当,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们。与其处罚他们两人,不如叫他们将功折罪好好伺候着姐姐苏醒。”

华妃瞧着我轻笑道:“怎么莞嫔妹妹以为罪不当罚,功不该赏么?如果轻纵了这两个奴才,难免叫后宫有所闲话,以为有错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罚了呢。”

我缓缓道:“赏罚得当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妹妹想着,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着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从府里带进宫来的,若此时罚了他们去暴室,恐怕姐姐身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晓得怎样才能照顾好姐姐,反而于姐姐养病无利。”

华妃嗤笑一声:“这样的奴才连照顾惠嫔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莞嫔未免也太放心了。”说罢冷冷道:“何况千鲤池于我宓秀宫不过百步,在本宫宫禁周围出的事,本宫怎能轻饶了过去。”

越听越不妥,内心反而有了计较,“赏罚得当是理所当然,可是娘娘若杀了他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事情出在宓秀宫附近于娘娘威严有碍才如此恼怒,并非只为惠嫔溺水。取两个奴才的命事小,可伤了娘娘的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华妃眼中精光一轮,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说完我只瞧着玄凌,若他不出声,这番话也是白说。果然他道:“莞嫔的话也有理。先饶了他们俩,若惠嫔不醒,再打发去了暴室不迟。”

玄凌说了话,华妃也不能再辩。采月和小施听我与华妃争执,早吓得人也傻了。冯淑仪催促了两次,才回过神来谢恩。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

见华妃脸上仍有愤意。转念一想,华妃不是要杀我们的人么,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我走近玄凌身边,轻轻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惠嫔姐姐落水原因尚且不明,可必定是侍卫救护不及才会呛水太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换了宓秀宫的守卫另换一批。否则,这次是惠嫔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当心的伤及了华妃可如何是好呢?”

华妃听我如此说,立即道:“莞嫔适才不是说要将功折罪么?怎么现在又要换我宫苑的侍卫,岂非赏罚太有失偏颇?有护短之嫌。”

我微笑道:“华妃娘娘多虑了。我也是为了娘娘着想。皇上一向爱重娘娘,怎能让这样一般粗心懈怠的奴才护卫娘娘宫禁,置娘娘于险地而不顾呢?况且只是换一批侍卫并不算是惩罚啊。”转而向玄凌道:“臣妾愚见,皇上勿要笑话臣妾见识短浅。”

玄凌道:“你说得极是。朕差点忽略了这层。就让李长明日换一批精干的侍卫过去戍守宓秀宫罢。”

华妃脸色不好看,极力忍耐着再不看我,也知道事情无转圜之地,她身边的侍卫必定要被替换了,遂不再争。换了笑脸对玄凌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妾。”又道:“臣妾带了两支上好的山参来,压惊补身是再好不过的。叫人给惠嫔炖上好好滋补才是。”

玄凌点一点头,“华卿,你成日惦记着六宫诸事,这么晚还要劳神,早点回去歇息吧。”

华妃温婉巧笑道:“皇上明日也要早朝呢,不宜太操劳了。臣妾出来时叫人炖了一锅紫参野鸡,现在怕是快好了。皇上去用些子再歇息吧。”

玄凌笑道:“还是你细心。朕也有些饿了。”转头看我,“莞卿,你也一同去用些。华卿宫里的吃食可是这宫里拔尖的。”

华妃只轻轻一笑:“皇上这么说,实在是叫世兰惭愧了呢。妹妹也同去吧。”

哪里是真心要我去,不过是敷衍玄凌的面子罢了。玄凌这一去,多半要留在华妃宫里歇息,我怎会这样不识相。何况眉庄这里我也实在是不放心,必定要陪着她才好。遂微笑道:“臣妾哪有这样好口福,不如皇上把臣妾那份也一同用了吧,方能解了皇上相思之苦啊。”

华妃含笑道:“瞧皇上把莞嫔妹妹给惯的,这样的话说来也不脸红。”

玄凌道:“朕哪里敢惯她,本来就这样子。再惯可要上天了。”

我笑道:“臣妾说呢,原来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顺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鸡煮过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这里照顾惠嫔姐姐,实是不能去了。”

玄凌道:“好吧。你自己也小心身子,别累着了。”

华妃笑道:“那就有劳莞嫔和淑仪。”说罢跟在玄凌身后翩然出去。

夜已深了。我见冯淑仪面有倦色,知道她也累了,遂劝了她回殿歇息。独自用了些消夜守在眉庄床头。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刚才,多么和谐的妃嫔共处、雨露均沾的样子,仿佛之前我和华妃并未争执过一般,那样的和睦。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野鸡紫参汤,华妃还真是有备而来。

眉庄额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我取了手巾替她擦拭。这事情来得突然,来不及在心里好好过一过理清头绪。现下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慢慢想个清楚。

眉庄未醒,自然问不出什么。若是眉庄迟迟不醒,华妃又要惩罚采月和小施就再无理由可阻拦了。

我唤了采月进来,问道:“采月,你跟着你家小姐恁多年,也该知道我与你家小姐的情谊非同一般。”

采月尚未在适才的惊吓中定下神来,听得我如此说,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呜咽道:“奴婢知道。要不是这样莞小主怎肯为了奴婢与华主子力争,要不是小主,奴婢连这条命也没了。”

我叹一口气,道:“你知道华妃为什么要这样严惩你们?其实,你和小施也罪不至死,何苦要打发你们去暴室,分明是要你们往死路上走了。”

采月嗫嚅着摇了摇头,我徐徐道:“宫里要杀人也得有个讲究,哪里是无缘无故便要人性命的。若真要杀,多半是灭口。”我看看她,故意端起茶水饮一口,这不说话的片刻给她制造一点内心的畏惧,方道:“你仔细想想,你小姐落水时,你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才逼得人家非要杀你。”这话本是我的揣测,无根无据,只是眉庄不懂水性自然不会太近水边,又怎会大意落水呢?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采月的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我并不看她,轻轻擦一擦眉庄的冷汗,“如今你小主都成了这个样子,万一你疏漏了什么没说,连我也保不住你。可不我们一齐成了糊涂鬼,连死也不知死在谁手里。”说罢唏嘘不已,举袖拭泪。

采月见我伤心,慌忙拉住我的袖子道:“奴婢知道事关重大。而且……而且奴婢看得并不真切,所以不敢胡说。”

“我也不过想心里有个数罢了。你且说来听。”

“奴婢……奴婢取了墨回来的时候,似乎……似乎是看见有个内监的身影从千鲤池旁窜过去了。因天色黑了,所以怕是奴婢自己眼花。”

我点点头,“这事没别人知道吧?”

采月忙道:“奴婢真不敢跟旁人提起。”

我道:“那就好,你切记不可跟别人说起。要不然怕你这条命也保不住了,知道么?”采月又惊又怕,慌乱地点点头。

我和颜悦色道:“你今日也吓得不轻,去歇会儿吧。叫了白苓来陪我看着你小姐就成了。”采月诺诺地退了出去。我注视着烛光下眉庄黯淡的容颜,轻轻道:“原本以为山雨欲来,不想这山雨这么快就来了。眉庄,你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这山雨之势我如何独力抵挡?”

存菊堂外的夜色那么沉,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连悬在室外的大红宫灯也像磷火般飘忽,似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我默默看着眉庄,时间怎么那样长,天色才渐渐有了鱼肚的微白。

陵容一早便过来看眉庄,见她只是昏睡,陪着守了半天被我劝回去了。

直到午后时分,眉庄才渐渐苏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取了些清淡的燕窝粥喂她,也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了。

看她慢慢镇定下来,房中只余了我们两人,方才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庄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手用力攥住被角,极力忍泪道:“嬛儿,快告诉皇上,有人要我的性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道:“采月说你溺水之时曾远远看见一个小内监的身影窜过。原本以为是眼花,据你这么说,看来是真有人故意要你溺毙在千鲤池中。”我轻轻地拍她的背,问:“看清是谁了么?”

她一怔,摇了摇头,“从背后推我入水,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也是白问,既然存心要眉庄的性命,自然安排妥当,怎会轻易露了痕迹。

我握住眉庄冰冷的手,直视着她,“既然要告诉皇上,你得先告诉我,是谁做的?”

眉庄蹙了眉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我甚少得罪人你也知道。与我最不睦也就是废黜了的余更衣,何况她现在的情势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来对付我。”她想一想,“恬贵人、丽贵嫔等人虽然有些面和心不和,也不至于要我性命这般歹毒。实在……我想不出来。”

“那么,与你最不睦的就只有……”我没再说下去,眉庄的手轻轻一抖,我晓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眉庄强自镇定,反握住我的袖子,“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远,她要对付我,也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她总该要避嫌才是,怎会自招麻烦?”

我轻哼一声,“自招麻烦?我看是一点麻烦也没有。皇上昨夜还歇在了她那里。”眉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要闭过气去。我安慰道:“她也没有占尽了便宜。就算不是她要伤你,可你溺水昏迷必定和她宫禁的侍卫救护不及脱不了干系。所以,皇上已经下令撤换宓秀宫戍守的侍卫,那些人跟着她久了总有些是心腹,一时全被支走,也够她头疼了。”

眉庄方才缓了口气。我轻叹一口气,重新端了燕窝粥一勺一勺喂她,“你先吃些东西,才有精神慢慢说与你听。”

我把华妃来探眉庄并要惩罚采月、小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你前脚才出宓秀宫,不出百步就溺进了千鲤池。放眼如今宫中,谁敢这样放肆在她的地界上撒野。唯有一个人才敢——就是她自己,并且旁人不会轻易想到她会自己引火上身招惹麻烦,即使想到又有谁会相信华妃会这样愚蠢?”

“她一点也不蠢,正是如此,别人才不会怀疑她。”眉庄的脸上浮起冰凉的笑意,“我不过是言语上不顺她的意,她竟然如此狠毒!”

“如今情势,旁人会觉得华妃即便是要对付,也会是我而非你。正是有了这层盲障,华妃才敢下这狠手。其实你我……”我踌躇道:“是嬛儿对不住姐姐,连累了姐姐。”我再难忍耐心中的愧疚,眼泪滚滚下来,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姐姐你完全是被我连累的。华妃是怕我们二人羽翼渐丰日后难以控制,才要除你让我势单力孤,形同断臂,难以与她抗衡。”

眉庄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才怔怔落下泪来,神色倒比刚才正常了许多,她慢慢道:“不关你的事。早在我初初承宠的时候,她已视我如哽喉之骨,意欲除之而后快,只不过碍着皇上宠爱,我又处处对她忍让避忌,她才没有下手。如今……”眉庄轻轻撩开我哭得粘住眼睛的刘海,“不过是见我对她不如先前恭顺忍让,皇上又无暇顾忌我才落手以报旧仇,实在与你无关……”

我知道眉庄不过是宽慰我,哭了一阵才勉力止泪道:“那么姐姐预备跟皇上怎么说?”

眉庄淡淡道:“还能怎么说?无凭无据怎能以下犯上诬蔑内廷主位,反而打草惊蛇。我会对皇上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我点点头,唯今之计,只有如此。“也要封紧了采月的嘴,不许她向旁人提起昨夜的一字半句。”

正巧白苓捧了华妃送的山参进来,惊喜道:“小主醒了!奴婢去唤太医来。这是华妃娘娘送给小主补身的,华妃娘娘真关心小主,这么好的山参真是难得……”眉庄冷冷道:“撂下了出去。”

白苓不明所以,我忙道:“你小主身子不适要静养,快别吵着她。”白苓慌忙退了下去。

眉庄厌恶地看着那盒山参道:“补身?催命还差不多。嬛儿,帮我扔出去。”

“不用就是了。何苦扔出去那么显眼。”

眉庄目光森冷可怖,恨恨道:“我沈眉庄如今奈何不了她,未必今生今世都奈何不了她。既然留了我这条命不死,咱们就慢慢地算这笔账!”

眉庄从来性子平稳宽和,如今出此言语,看来已是恨华妃入骨了。唇亡齿寒,何况是我与我亲如同胞的眉庄。我又如何不恨,生死悬于他人之手,现在是眉庄,不知何时就会是我。如今还能仰仗玄凌的宠爱,可是从昨夜来看,玄凌对华妃这个旧爱的情意未必就不如我这个新宠,何况华妃与他相伴良久,非我朝夕可比。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隐约觉得这灿烂的春光之后,有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向我卷裹而来……

<注解1>: 《女论语》:又名《宋若昭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其妹宋若昭注解,在思想和行为上对古代女子提出了严格要求和应遵循的基本礼节,在当时看来,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

<注解2>: 管夫人和赵子儿:汉高祖妃子,曾得宠。两人与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约定:“先贵毋相忘”,后管、赵二夫人皆得君王宠幸,独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旧约,提携薄姬使其得高祖宠幸,诞育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注解3>: 李白作,诗写一个宫女由得宠到失宠的悲剧命运,与诗题的“怨”字紧相关合。

<注解4>: 《山之高》:选自《兰雪集》。宋代女诗人张玉孃作。全诗三章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一二章表达相思之情,情志不渝,第三章写离别变故,相逢难期,忧思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