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莲心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皆文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生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的痛惜和忧伤。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衣襟。玄凌紧紧地揽住我,只是沉默。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发青的胡茬更显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世上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接二连三地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

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地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双手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地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地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发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发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人祸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

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注释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

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我冷冷地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地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作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象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

章弥被她的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发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挨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

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地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而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你难辞其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分,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

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从今日去,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哪。”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静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中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泪流不止,愤愤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亲生的孩子!”我静坐如石。唯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地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而茫然,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无助。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伤痛之深。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是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是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精疲力竭。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地安静。他肃然起誓:“朕发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意!”

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一直这样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地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首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除了每日烈日下的罚跪,深居内宫很少再见她身影,一如避世的端妃。十天后,她终于挨不住越来越烈的日光,中暑晕倒在宓秀宫外。听闻她晕倒前,一直在喃喃着一句话:“为什么恬嫔有了,莞贵嫔也有了,唯独本宫没有?”也许是她的凄苦使玄凌动容,因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速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得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地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地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发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首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一个小小的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发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的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发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又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青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尤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的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注释2)。这马麝唯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总之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千错万错自然都是慕容妃的错。事情已经发生,姐姐无谓再多想了,养好身子要紧。”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椎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得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姐姐只要笑一笑,依旧是皇上最爱的如花容颜。”

我凄声道:“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哪有什么如花容颜。后宫笑脸迎皇上的人如过江之鲫,皇上自然也不愿登我这伤心门第。”

陵容不由得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姐姐美貌,皇上怎会忘怀呢?”

我颔首:“看来难以忘怀的,也只是美貌而已。”

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汽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唯有九曲廊桥可通向湖岸,九曲回转的廊桥皆用堆雪玉石甃成,四畔雕镂阑干,雅致莹澈。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丰柔颐和;欣贵嫔明眸善睐,谈笑风生,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含羞微笑,令人见之意远;曹婕妤苗条纤弱;刘慎嫔的点额妆,眉心微蹙,令人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醉颜妆,双颊胭红,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绾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地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怦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的古曲《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注释3)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唯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地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地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得脸色大变,唯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枝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杂陈——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日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发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螓首,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唯见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料。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注释4)

我蓦然想起,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日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日,这首《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注解1>: 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发,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注解2>: 当门子:麝香的一种,可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注解3>: 引用自南华帝子的《采莲诗赠看朱成碧》。

<注解4>: 出自唐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