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纷争

次日傍晚,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是什么?”

小允子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蜀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这牛毛藓习性特殊,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欣贵嫔。因为她是蜀人,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他想了想道,“最要紧的,欣贵嫔与祺贵嫔同住宓秀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我到底没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来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发作出来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宓秀宫了。这事是极明白的了。必是祺贵嫔和欣贵嫔一同做的。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娘娘,如今娘娘回来,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没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品儿进来道:“启禀娘娘,宓秀宫的祺贵嫔和欣贵嫔来了。”

我轻扬唇角,“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去请进来吧。”我出去,品儿早已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来,依礼道:“宓秀宫贵嫔管氏,贵嫔吕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客气道:“两位请坐吧。”我打量着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真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她淡然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欣贵嫔已然横了一眼。我也不恼,“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不承想管路会去告发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发青,忍气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来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话音未落,欣贵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欣贵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我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了上来盛装拜见,却原来说话这样含酸拈醋。”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欣贵嫔道:“许久不见欣贵嫔了,姐姐别来无恙吧。”

欣贵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吕盈风拜见娘娘。”

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姐姐与本宫相识多年,实在不必客气。”

欣贵嫔果然喜悦:“多谢娘娘记挂。”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欣贵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欣贵嫔向来直爽,一时忍不住变色,扬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发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地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祺贵嫔傲然看着欣贵嫔,“和气?欣贵嫔与我都是贵嫔,只可惜了进宫多年又有个女儿,皇上还是让本宫做了宓秀宫的主位。谁有本事,谁才能和气。”

我和颜悦色:“原来祺贵嫔也知道欣贵嫔是淑和帝姬的生母,得皇上爱重呢。”

欣贵嫔愈加得意,笑吟吟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我听了只盈盈含笑不语。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欣贵嫔待腻了宓秀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来。”

欣贵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你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你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来,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不适,就不打扰莞妃休息了。先告退。”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径自出去了。

她才出去,欣贵嫔气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道:“姐姐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顾惜姐姐和帝姬,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欣贵嫔性子爽朗爱笑,如今也有了这般愁苦。她道:“皇后说宫里有些殿宇要修整,让嫔妾挪到宓秀宫住,可是此后,祺贵嫔就明里暗里为难嫔妾。嫔妾虽然进宫早,但年纪渐长,皇上来看我也是顾及帝姬的情面。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

“姐姐一向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为何不向皇上皇后请旨搬离宓秀宫呢?”

欣贵嫔无奈:“祺贵嫔很得皇后的喜欢。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得出宓秀宫。几次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不安分。可是嫔妾要再不争,只怕连累了淑和也要被人瞧不起了。嫔妾这才知道,素日里自己只会想到什么说什么,却半点谋算也没有,白白被人欺负!”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来多少也听说一些。若非祺贵嫔娘家暗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欣贵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欣贵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来龙去脉。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吕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来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姐姐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来说话就是。”

欣贵嫔方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

我静静注目于她,“姐姐既然来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那么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欣贵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也想淑和有个好前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宓秀宫?”

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来得痛快。”

“如果本宫应姐姐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欣贵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除了帝姬之外无依无靠,可帝姬到底不如皇子,嫔妾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没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欣贵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嫔妾今日来得突兀,想来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姐姐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来。”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来,我道:“听说姐姐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矮子松给姐姐赏玩。”

欣贵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来捧着,我一看,进来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青。我依旧笑着道:“姐姐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

欣贵嫔一颗颗看了,赞道:“是呢,连石头上长的牛毛藓也颜色极正,当真娘娘宫里的东西比别处的都好。”我冷眼瞧她只顾欢喜看着鹅卵石,见浣碧悄悄随晶青出去了,便对着欣贵嫔笑道:“其实姐姐得皇上宠爱,什么稀罕东西没有,本宫这点东西不过是给姐姐当玩意儿罢了。”

欣贵嫔笑得如春风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么稀罕,娘娘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才真真叫人赞叹呢。”

我心思一转,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缕浅笑,道:“说到金珠玉器,本宫倒想起方才祺贵嫔那串红玛瑙串了,水头好,颜色又正红,当真是好东西。本宫方才听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赏的?”

欣贵嫔一笑,讥诮道:“那是她巴结皇后巴结得好,皇后给赏的。她为示恩宠,十日里总有八日戴在身上。不过说起来那东西真是好的,不仅如娘娘所言,而且独有一股异香,味道虽然淡,可是好闻得紧呢。”

浣碧送了欣贵嫔出去,回来扶着我进里间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着欣贵嫔与祺贵嫔不睦,小姐方才一说,这两位回去可有得闹了。”

我笑道:“即便没我,她们关起门来也要闹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欣贵嫔说的话,小姐可信么?”

我歪在杨妃榻上道:“五分信,五分不信。只是我刚才拿矮子松送她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我问她,“方才和晶青说了么?”

浣碧点头道:“说了。晶青还念着娘娘呢,说抽空就过来回娘娘的话。”

我“嗯”了一声,浣碧冷笑一声,“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鸳那轻狂样子,这样拿腔拿调,忘了她从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讨好的嘴脸了么?”

我不以为意,“你以为她傻么?她知道与我积怨已深,她若此刻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我未必能容下她,而皇后更不会容她,她原索性与我翻了脸,我反而不能立时拿她怎样。”我抚着下巴颏轻笑道:“左右她跟着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挣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护甲的指尖有冰冷的触感,滑过脸颊时尤为明显,“你可看见管文鸳脖子上的玛瑙串了么?”

浣碧笑道:“凭她什么好东西,咱们柔仪殿难道没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这玛瑙串有得祺贵嫔苦头吃——那是红麝串。”

浣碧讶异道:“红麝串?瞧着分明是红玛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腻烦与厌恶,道:“这两样东西本就瞧着像。可红麝串稀罕多了,只怕连宫里都找不出几串来。要不是那年随娘在珍宝阁选首饰时见过一次,只怕连我也不认得。方才欣贵嫔说那东西有香味儿,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见了这东西连赞稀罕,可马上叫人远远拿开。因着那红麝串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做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这也是宫里为什么慎用麝香的缘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么堂而皇之地把红麝串挂在身上,也没人告诉她缘故。”

“一来这东西难得,寻常人分辨不出来。二来你没听见欣贵嫔说么,那红麝串是皇后赏的,即便有太医知道,谁又敢告诉祺贵嫔呢。”

浣碧连连冷笑,拍手道:“这才叫报应不爽呢。活该叫她投那好主子,昧着良心来坑咱们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种子来再祸害旁人!”

我顿觉心寒,祺贵嫔显见是皇后身边的人,多年来得宠且位分颇高,可见皇后对她的倚重。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备着她有孕,可见皇后的处事老辣,谋虑深远。想必安陵容得宠多年而无子嗣,也是因为皇后的戒备吧。我微觉脑仁酸涩,道:“去把备给胡昭仪的礼拿来给我看。”

浣碧捧来一对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我看了一眼,摇头道:“礼太薄了,再去取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来。这两对如意给胡昭仪,再拿一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缨络圈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就说给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进来,“为表郑重,这些东西由你亲自送去。该说什么你自己有数。”

槿汐笑着去了。浣碧道:“胡昭仪为人倨傲,小姐何必这么笼络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资本,何况我笼络她,不正是笼络太后和皇上么?”

我想一想道:“方才给和睦帝姬的那个缨络圈再去拿三个来,一个先留着,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时亲自送去。另两个一个送到欣贵嫔处去给淑和帝姬,一个送去敬妃处给咱们胧月。”我又吩咐浣碧挑了几个菜送去敬妃处给胧月,才走到庭院里踱步。

彼时月华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品儿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仪殿的前殿前头凿一个池子,把太液池的莲花移种到这里,就省得娘娘怀着身孕远走赏莲了。”

我望着满池莲花,心思逐渐飞远,那一年有人为我在春日开出满湖莲花,后来人再怎样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品儿小心觑着我的神色,赔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时还说要是那么多娘娘小主都来给娘娘您请安,您可得累着了。”

我道:“那有什么,迟早都是要见的,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济了。”

正要进内殿,小允子悄悄进来道:“晶青来了。”

我扬一扬眉,道:“快叫进来。”

晶青见我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娘娘请安。”

我唏嘘道:“起来吧。本宫瞧你跟着欣贵嫔人像是瘦了一圈,欣贵嫔待你不好么?”

晶青拉着品儿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无福。除了死了的佩儿和菊青,只剩奴婢不能回来伺候娘娘。今日听欣贵嫔说要来给娘娘请安,奴婢喜欢疯了,忙来见娘娘一眼。”

我叫品儿扶着她起来,诧异道:“你方才说菊青没了,是怎么回事?”

菊青与晶青向来如同姐妹一般亲厚,晶青伤心道:“娘娘出宫没多久,菊青在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安贵嫔说菊青是得了肠痨暴病死的,留不得,当夜就拉出去把尸身烧了。安贵嫔为菊青的死哭了两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晶青见都是自己人,方痛哭道,“菊青身子强健,怎会好好地得了肠痨。奴婢有些疑心,偷偷去看过,菊青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

我伤感道:“菊青到底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可怜年轻轻就这样没了。若欣贵嫔待你不好,本宫自然会为你做主。”

晶青摇头道:“自娘娘走后,奴婢就被分到了徐婕妤宫里。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欣贵嫔的。”晶青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欣贵嫔人好,可祺贵嫔恨奴婢曾经服侍过娘娘,动辄便打骂不休。”

晶青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品儿与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来。我心疼不已,忙叫小连子拿了药酒来亲自给晶青擦拭。晶青受宠若惊,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么能叫娘娘为奴婢做这些事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话,你受今日之苦本宫难辞其咎,做这些又算什么呢。”我叹息,“本宫当年这一走,虽然也为你们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终究还是连累你们。”

晶青哭着道:“能服侍娘娘一场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了。在娘娘身边那些日子咱们才得些照拂,在别的娘娘小主眼里,咱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命如草芥。”

我轻手轻脚为晶青搽着药酒,纵然如此,她还是疼得咝咝倒吸冷气。我道:“你到底是欣贵嫔的人,她也不为你说话么?”

晶青忍着痛,咬唇道:“欣贵嫔虽然也护着奴婢,可祺贵嫔到底是一宫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有时候小主觉得祺贵嫔责打奴婢伤了自己脸面,也会为奴婢分辩几句,可是下回祺贵嫔下手就更重了。”

一宫主位权力颇大,可自行责罚自己宫中任一宫人,即便晶青是欣贵嫔的人,也维护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欣贵嫔与祺贵嫔当真不睦已久么?”

晶青认真点了点头,“奴婢去服侍欣贵嫔时就是这样。小主总说祺贵嫔借着她的方便亲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却又不得搬出宓秀宫另住。”晶青低头想一想,“奴婢冷眼瞧着,祺贵嫔和欣贵嫔的恩宠也差不多,只是皇上去看淑和帝姬时多些,但祺贵嫔就又想尽法子哄了皇上去看她。”

我唏嘘不已,关切道:“你在欣贵嫔那里过得不好,本宫倒可以想个法子把你要回来。只是祺贵嫔和本宫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愿意为本宫留意着欣贵嫔和祺贵嫔的动静,暂时委屈着住在宓秀宫里。”

晶青连连点头,“能为娘娘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嘱咐完一切已经觉得倦,正要卸妆歇下,槿汐领着一名宫女进来道:“胡昭仪身边的琼脂来给娘娘请安。”

那名叫琼脂的宫女颇有些年纪,打扮得也格外贵重,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琼脂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搀了她一把,客气道:“姑姑规矩十足,怪不得是昭仪身边的人。”

琼脂笑眯眯道:“奴婢从前是晋康翁主的陪房,跟着小姐进宫的。”

我笑道:“不知姑姑这么晚怎么还来跑一趟柔仪殿,可是昭仪有什么话么?”

琼脂恭敬道:“我们小姐让奴婢来谢娘娘赏的礼,也让奴婢送了回礼来。”说着让几个小内监搬了回礼上来,正是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发丝,纤毫毕现,堪称精妙无双。

琼脂颇有些得意,“这镜架虽说不上竭尽一时之力,却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费了整年才做成的。我们小姐说娘娘赏的如意极好,特意叫人从库里寻了这个出来。”

我含笑道:“请姑姑为本宫多谢昭仪,这礼搬来可得大费周章,本宫心领了。”又唤小连子上前,吩咐道:“外头天黑难行,你打着灯送姑姑回去。”琼脂也不推辞,笑吟吟告退。

见她出去了,槿汐与浣碧才与我坐下了卸妆,槿汐见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不由摇头道:“胡昭仪好阔的手笔,只是这东西夜深人静地送过来可是兴师动众,只怕宫里都知道了。”

浣碧努了努嘴道:“若不知道,怎么能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我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胶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只想做给皇上看呢。”

槿汐铺好了铺盖,笑道:“管她看不看得透呢,日久见人心罢了。娘娘还是早些安歇吧。”

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端妃。我进殿时,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端妃从镜子里瞧见我,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

端妃叹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得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发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忍不住笑道:“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也急吼吼地拿着乌发膏往自己头发上抹呢,姐姐越发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了,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怄姐姐笑一笑罢了。”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把玩的乌发膏细瞧,“这乌发膏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汁子和着首乌膏做的,不像是内务府的手艺。”端妃满面笑意,“去年我长了一根白发,自己没发觉,倒是温宜留心了,催着太医院配出这个东西来,一定要我用。”

我连连点头,“温宜当真是个好孩子,想必很听话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得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宜是我亲生的。”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的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宜,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宜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宜,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回温宜,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仔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丁零的风铃婉转。她瞧见了我,询问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宜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宜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身形虽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向温宜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端妃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但凡有女儿的,哪个不是爱如珍宝。欣贵嫔的淑和帝姬叫做云霏,便是因为欣贵嫔是在云意殿被皇上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像和睦帝姬皇上倒看得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了。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当真是身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地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看来平静无波,而在暗潮纷叠的瞬间,却连自己也不能控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带温宜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赔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胧月双手钩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赔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我微微不忍,忙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呢。”

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 “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

我心底发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

我转首,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濛濛的雾气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更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发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承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不过陵容是否福薄不要紧,我只关心姐姐前几日在宓秀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宓秀宫”而不是“玉照宫”,我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不过妹妹所指宓秀宫——欣贵嫔心直口快,性子烈些也是有的。”

“姐姐真的以为是欣贵嫔做的么?”安陵容微微惊诧,“姐姐细想去,宓秀宫里谁与姐姐积怨已久了?”

我假装凝神思索,“她哥哥归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对我怎样。”

陵容摇头道:“姐姐心肠益发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脸的红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后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

陵容温柔的双眸黯淡垂下,“姐姐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吧?妹妹从前做过的错事太多,见别人的错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姐姐刚回宫就差点被人暗算,我如何还敢再隐瞒。”她含了一丝悲凉,“昔日之错已经铸成,妹妹只能在如今稍稍弥补了。”

“哦?”我微眯了双眼,“这话我却不知从何听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温顺安静,难道也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么?”

“姐姐,”她满脸愧悔难当,“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陵容了。当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与侄儿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让近身太医去服侍了,可还是保不住她们的性命。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总是寝食难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们的命。姐姐……”说到此间,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而在今日的这一瞬间里,陵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

我长叹一声,低低道:“陵容,咱们也这么些年了……”

她哀婉哭泣,“这辈子的罪孽总是赎不清了。姐姐能够平安回宫再得皇上怜惜,陵容已经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谅解,只盼姐姐能平安诞下麟儿。”她见左右无人,又凑近叮嘱了一句,“姐姐要万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从她的身体传来。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累丝绣花香囊,十分精巧可爱。

我应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会小心。”

陵容点一点头道:“宫中眼多口杂,陵容不便与姐姐久谈。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仪殿,浣碧一声不吭跟着我进了内殿,也不许旁人进来,垂手默不作声地站着。我看她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就说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气,“她假惺惺哭了两声,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

我缓缓吹着茶叶,“我为什么不信她?”

浣碧又气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离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声,“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里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诣要做些什么。但她今日所说未必全是谎话,倒也有几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觉得欣贵嫔可信么?”

“我与她也算相识,只是相交不深罢了。在这件事里她的确无辜,不过是祺贵嫔拿了她宫里的石子儿来嫁祸罢了。若我真没了孩子,欣贵嫔也逃不了干系,是一箭双雕的事。只是她的算盘未免打得太满,得意过了头。”我唤进槿汐,“你去见了李长,他怎么说?”

槿汐低声道:“祺贵嫔与安贵嫔都是皇后身边之人,然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如今皇后颇重视祺贵嫔,祺贵嫔这两年虽不是很得宠,却已经和得宠多年的安贵嫔平起平坐了。”

我道:“祺贵嫔较于安氏性子更浅薄张扬些,换了我是皇后也会觉得祺贵嫔更容易驾驭。安陵容生性阴狠,城府颇深,与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纵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将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这样内斗的时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褪下护甲,将十指放在加了玫瑰花的热水里浸泡,道:“祺贵嫔在皇后身边就是阻碍安陵容晋位的一块绊脚石。想来祺贵嫔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安陵容既特特来告诉了我祺贵嫔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于是低声叮嘱浣碧几句,“你去告诉晶青,叫她转告欣贵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