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六章 且插梅花醉洛阳

摩格浓眉一轩,向玄清笑道:“故人许久不见。”

玄清淡然而笑,“可汗风采依旧。”

摩格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以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有莹然光泽,的确是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叹!

摩格语气和顺,“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又费尽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闻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李长躬身接过出殿,玄凌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一副升平景象。

大约半个时辰,李长复又进殿,神色微微凝重,略显窘色。玄凌一眼瞥见,已生了不悦之意,问道:“无人可解么?”

李长低头答道:“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玄凌凝神细看,道:“给诸王瞧瞧。”

李长复又行至诸王身前,岐山王细观良久,“嗐”地一声拍了下大腿,向李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过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摆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玄凌微一沉吟,温和唤我:“淑妃。”他这一唤,颇有期许嘱托之意,我接过九连玉环细细观赏,果然天衣无缝,然而,也并非无法可解。我正沉吟,转眼瞥见胡蕴蓉冷淡神色,暗忖今日风头太过已得罪胡蕴蓉,且方才玄清神色,他未必不知如何解法。他不欲多言,我又何必多说,引得旁人注目。

我轻轻一叹,作不死不得其解状,垂首道:“臣妾无能。”

玄凌掩饰好失望之色,不疾不徐道:“无妨。”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神,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殿中唯觉胶凝沉闷。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之说只是误传罢了,倒叫咱们信以为真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我耳后如烧,只是顾忌身份,不欲再多有言行。正为难间,却见身边胧月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握拳,只是苦于毫无头绪,只得咬唇思索不已。我捏一捏她手心,伸手拢她在怀中,仿若无意一般摘下仙台髻上一枚玉簪,轻轻往案上一击,便向胧月眨一眨眼睛,随即又低首仿佛苦思模样。

胧月凝神看我动作,侧首一想,不觉笑生两颊,忽地脱开我怀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无奈,“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儿家有什么办法?”

胧月明眸如宝珠熠熠,娇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即便想错了法子也不会贻笑大方,父皇不如让女儿一试。”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胧月向品儿耳语几句,品儿即刻取来一把小锤子放到她手中,胧月举起小锤子,想了想又有些举棋不定,不免像我看来。我只含笑鼓励似的向她点点头,胧月再不犹疑,举起锤子便砸了下去。

九连玉环应声而碎,断成数截。胧月雀跃而笑,“父皇,我解开了。”

玄凌满意而笑,抚她脸颊道:“绾绾最得朕心。”

她笑靥如花,向摩格骄傲道:“你无需赞孤聪明,这法子大周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告诉你罢了。以后再求解法,不要再出这样简单的题目。”

赫赫使者瞠目结舌,惊道:“你……你……这九连玉环价值连城。”

胧月仰首道:“那又如何?你只求解开之法,并未说要不伤这玉环。”她停一停,傲然道:“何况你所说连城之物,孤自幼看惯得多,何必为一玉环失了使臣气度,叫人觉得赫赫小气。”

摩格双眸微抬,冷冷道:“即便你司空见惯,但此乃赫赫国宝,你损我国宝,又当何解?”

德妃见摩格口气不善,忙起身道:“帝姬年幼,也是无心之举……”

我盈然一笑,按住德妃,笑道:“恭喜可汗,帝姬善举,倒是能为赫赫带来祥和之气呢。”

他不屑一顾,冷笑道:“淑妃很会强词夺理。”

我温然摆首,拈起碎环徐徐道:“方才听可汗所言,这玉环是费尽无数人性命所得,玉乃阴盛之物,又损人命伤阴骘,可汗以此为国宝,大是不祥,也显得可汗枉顾人命,妄为人君。帝姬砸碎此物,倒是破解了阴骘之气,为赫赫带来祥瑞。”

贞妃温然笑道:“玉碎可汗难免不快,臣妾有个法子,可命宫中巧匠以赤金镶嵌玉环,做成金镶玉环,金主阳气,可缓玉之阴气,金玉相间乃富贵祥和之兆。”

玄凌闻言颔首,“贞妃所言甚好。”

我转首看着摩格,“玉碎尚能修复,如两国交恶难免战乱,何不也如金镶玉之法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可汗是否愿意呢?”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视胧月须臾,问道:“这是……”

玄凌眼中尽是疼爱之色,道:“是朕第三女胧月帝姬,幼女无知,叫可汗见笑了。”说罢柔声向胧月道:“回你母妃身边吧。”

胧月欢快答了声“是”,随即立于德妃身畔,德妃甚是喜悦,连连抚着她额头,满面欣慰。

摩格拱手问道:“是这位德妃娘娘之女?”

玄凌随口笑道:“胧月乃淑妃长女,只是养在德妃膝下。”

摩格瞥我一眼,似是向玄凌赞许,“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极喜欢这位帝姬的聪慧。”他说着招一招手,一名侍从递上一枚雕镂海东青的金圆,以绿松石串成颈链,十分别致夺目,他笑,“一点心意,向胧月帝姬聊表寸心。”

胧月只是立于德妃身边,也不多看一眼,甚是矜持。玄凌含笑向她颔首,示意可以收下,胧月这才起身离席,双手接过,一福为礼,应对得体。

玄凌颐然而笑,极是满意,与摩格又连连饮了几杯,摩格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儿哥哥都比不上。”玄凌正欲谦虚几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扫,“这几位都是皇帝的儿子吧?只有四位?”

宫中皇子不多,除皇长子已成年之外,其余三位皆还年幼,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个个骁勇善战,日后有机会还想与贵国皇子多多切磋。”

他言下之意是在讥刺玄凌子嗣不多了,玄凌不恼不怒,只是缓缓笑道:“等朕的皇子长成,恐怕可汗之子已过壮年,朕岂非胜之不武,可汗客气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胜少就是了。”

这话未免露骨,胡蕴蓉板起脸孔低声斥道:“宫中牲畜才生这样多呢。”想一想亦觉不雅,便转脸不顾。

我盈然笑道:“可汗说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们以多胜少就是了。”

摩格唇角的笑纹渐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万蝼蚁挡一猛兽,皇帝以为如何?”

玄凌正欲回答,却见小厦子捧酒上前,一时也不多言,只是任由小厦子捧了新酒上来,换成一杯色泽泛橙的“柑橙香”。玄凌微显喜色,随即如常吩咐道:“好了,下去吧。”他眸中精光一轮,露出几分鹰隼般厉色,面上却依旧是那样闲闲适意的样子,“猛兽有猛兽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可汗以为一定能定输赢么?”

“眼下蝼蚁仿佛节节败退?”

“以退为进,想必可汗读过兵书。”

“本汗也想如此揣测,只是别是信口开河才好。”

“可汗取笑,朕为天子,一言九鼎。”

“听闻龙生九子,上天之子未必只有一个。”

玄凌闻言微露欣喜之色,“既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周与赫赫本为兄弟之邦,更要互为和睦,以保两邦安宁。”玄凌停一停,“听闻赫赫大军在雁鸣关外得了些小疫病,兵马在外,医药怕是不足。大周十余年前也闹过疫病,费了许多力气才治好的,因而倒也些秘方。可汗若有需要,朕倒可命人去找一找。”

摩格微眯了双眼,“是么?多谢皇帝好意,本汗自己派人去找就是。”

玄凌笑呵呵道:“也好。只是这些医士云游四海,方子随身带着。朕派人去找也需两三个月,但愿可汗一切顺利。”

摩格将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搁,我不免一惊,只冷眼看他意欲如何。却见他一个衣着华贵的内侍从外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摩格的目光越来越冷,那种寒意凝成一把把利刃,几乎要刺穿人一般。玄凌恍若未觉,只是吩咐了上歌舞百戏,正是一曲西域风情的《胡旋舞》,领舞的少女年轻得如开在枝头含苞的花,嫩得能滴出水来,只见她两袖翩翩飞舞如蝶,几乎能迷了人的眼睛。若不顾眼前暗潮汹涌,真当是玉树琼萝,万丈繁华的太平景年。/

一曲舞罢,摩格重重地击掌喝彩,沉声道:“舞得好!”那声音瓮瓮的,不像是赞赏,反而像憋了一股锐气一般。我举眸正对上玄清疑惑的目光,便扶着槿汐的手悄悄出去更衣。

逐渐离歌舞声远了,我行至僻冷的松涛轩,见李长也撇了人跟来,见四下无人,我才立定了问道:“怎么了?”

李长忙回禀道:“皇上派了驸马爷和赫赫大军驻守对峙,那边厢派郡马爷和李成楠领人突袭赫赫粮草大军,虽然风势突转未能毁了他们所有粮草,但也烧了大半。少了粮草,赫赫士兵又纷纷染上时疫,奴才瞧那摩格还怎么横!”

我叹道:“是好消息!可是你没见是小厦子先得的消息么?是怎么回事?”

李长一苦着脸,脸上的皱纹便更显得深,他垂头丧气的,也不敢说话,只一味叹气。槿汐忙捅一捅他,劝道:“有什么说不得的,都成这份上了,兴许娘娘能给你拿些主意。”

李长叹着长气道:“自从年下小厦子便不大安分,奴才也想着法子弹压了他,谁知那小犊子搭上了庄敏夫人那边,成了庄敏夫人的心腹。庄敏夫人是什么身份,那小犊子又年轻机灵,很会瞧颜色行事,极得皇上欢心,皇上十分宠信他,如今连这等机密事都是吩咐了小厦子守着消息,奴才后来才得知的。。”

我温言安慰道:“怎么会,皇上自小是你看着长大的,与你是什么情分,怎会冷落了你。”

李长别过身去拭一拭眼角,道:“奴才年老不中用了,皇上嫌奴才办事不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小厦子一味巴结着庄敏夫人盯着皇后之位,奴才真怕娘娘您……”

我笑着拍一拍他的手,“不怕。她想当皇后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至于你,别急着,小厦子顶多是个年轻机灵,可他没见过大世面,凡事急躁不稳当,皇上身边少不得你。你且安心回去,本宫更衣完了就回去。”

李长忙点着头回去,我扶着槿汐的手坐着,听着窗外风过松涛似拍着大浪一般,心中喜忧参半,像大风吹乱了书页似的,一阵乱过一阵。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吧,今儿这日子不能出来久了。”

槿汐为我整一整裙角,陪笑道:“娘娘喜也愁,忧也愁,不知到什么时候这愁才算个头。”

我忍不住笑道:“债多了不愁,那愁多了也不怕,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白操心罢了。”说罢扶着她手便向外去。出了松涛轩便是一大片松林,只听得松涛阵阵,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滴沥宛转几声,闲花幽草肆意生长,更显幽静。翠色沉沉的松林之后隐约露出桐花台一角,我凝眸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忽地对上一双深邃眼眸,心中蓦然一惊,不觉倒退了两步,脱口道:“王爷。”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搀住我不要滑倒,槿汐一个手快忙扶住了我,欠身道:“王爷万福。”

他的手空空地伸在那儿,似一个寂寞的不完整的形状。他尴尬地缩回手,问道:“我看见皇兄和摩格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小厦子又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事情?”

我拣要紧的和他说了,他略略点头,忽然迫视着我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来问问你。”他的声音像是从喉腔里逼出来的,低低问道:“静娴是怎么死的?”

我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坠了下去。他是那样叶落知秋的聪明人,一旦问出口,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我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目光,竟不敢再看,只得避开他的视线,轻轻道:“那日你也在,你应该知道是静娴误食了慕容赤芍下的毒药。”

他的声音极轻,听在我耳中却如雷震一般,“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我立时警觉,脱口问道:“谁?”

他看着我,静默半晌,低声道:“是一个与你与我都至亲的人。”

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忙分辩道:“不是玉隐!”

他唇角的笑意有几分惨淡,“你也想到是她!”

我悚然一惊,“她是你的枕边人,你不可这样疑心她!”

他别过头去,声线发硬,“静娴死后,我听玢儿悄悄安慰玉隐,劝她不要再多梦自己吓自己。玉隐在怕什么?静娴是予澈的母亲,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握住我的手腕,“嬛儿,你那么聪敏,你一定知道什么。我但求你告诉我一个明白。”

我摇头,步摇垂下的赤金丝珍珠流苏一下一下扫在颊边,像是热辣辣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荣嫔误杀了静娴,与他人无关。”

他不语,片刻方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

我猛地仰起脸,迫视着他的目光,直直要看到他眼底去。他那样清朗的目光,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我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来,我几乎要怨玉隐了,怨她的种种行事逼得我再度要向玄清吐出谎言。可是她,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扬一扬头,生生忍住眼角要滑落的泪珠,一字一字道:“你若要来问我,我只能拿咱们这么久的情分来告诉你,你不能怀疑一个爱你那么多年的女人。”

手上的动作太大,宽大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腕上赫然一串红珊瑚手钏,正是我封妃那日他赠与我的。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的心口一瞬间被刺痛,怔怔落下泪来。

他盯着我的臂上的手钏,亦伤感难言。片刻,他放开我的手,哑声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维护她,也不能拿咱们的情分做誓。”

我别过头轻轻拭去泪痕,低低道:“无论怎样都好,玉隐待你的心是没有错的。”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只愿是我多心猜错吧。”

我沉默半晌,心中想着翠云嘉荫堂内的情状,不无担心地问道:“那个摩格,我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当年辉山……”

他以眼神止住我的话,略略点了点头。我心下惶然,咬一咬唇道:“他似乎,认出了我……”

玄清微微沉吟,道:“他不敢。”

我正欲再说,却见一抹娇丽身影遥遥逼近,仔细一看,却见缓步上前沉着嗓子道:“长姐放心,王爷已娶我为侧妃,摩格即便有这个胆子,咱们自然也能推翻了不算。”她紧紧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声问:“王爷说是不是?”

玄清略略点头,只望着远处出神。玉隐警觉地盯了我两眼,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戒备神色,温言软语向他道:“王爷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叫妾身好是担心。若是有什么话要与长姐说,妾身在一边守着也好些。”她低柔道:“宫中闲人闲话多,王爷不顾忌自身,也得顾忌着长姐。”

玄清“嗯”了一声,“这些话你这些年劝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扰淑妃。”又问:“你怎么紧跟着出来了?”

玉隐忙低首陪笑道:“外头太阳晒,妾身怕王爷喝了酒出来中了暑气,所以心里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儿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笑向我道:“王爷每每喝醉总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长姐那里醉了,长姐也该做个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腻胃。”

我不知该怎么接口才好,槿汐忙替我答道:“多谢隐妃告知。”

玉隐又笑吟吟道:“其实青梅羹对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长姐宫里,何止是因为酒呢。”

我耳后根突突地跳着,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更不知该如何应对。玄清终于忍不住开口,“玉隐,你今日多口了。”

玉隐撒娇似的一笑,牵着他的衣袖摇了几下,婉声道:“我和长姐玩笑呢,王爷勿要见怪才好。”

她与他这样亲密地言语,我只觉得自己身在尴尬之地,本是个多余之人。只得悄悄扯一扯槿汐的衣袖,示意离去。

绕过松涛轩,才转几步,豁地察觉不远处的松树后有一个魁梧的身影,不觉惊得停住了脚步。

我正待问“是谁?”却听一阵朗朗笑声,那人击掌自林后步出,声若洪钟,“你们三人真当是好笑!”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在我耳边。我定睛一看,眼前“轰”地一黑,不是摩格是谁?

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了,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口蹿出来一般。松林郁郁遮天,偶尔有游鱼样的日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出来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热的温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与此刻的我一样只觉手足生寒,连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颗颗滚圆的冰珠滚过,激起一身寒栗。

然而,即便再心慌,我终究半含了笑意颔首为礼,半是玩笑道:“可汗怎的逃席了,还爱躲着鬼鬼祟祟地偷看,大失一国之主的风范啊。”

他捋一捋胡须,慢条斯理道:“本汗只是怕了惊了一场好戏,怎舍得出声打断呢?”

“人在戏中,可汗看别人时,未知别人也在看可汗呢。”

他眸色乌沉如墨,不辨喜怒,“本汗只是在玩味,戏子还是从前那几个,只是演的戏码不同了。清河王身边那个女人以前只是你的侍女,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原与他亲密如夫妻,转眼却成了他的嫂子,成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淑妃。”他拿目光瞟着我,“我看你胆子倒是大得很,敢和皇帝的亲弟弟私通,当真叫本汗对你这位淑妃娘娘佩服至极。”

他话语中的轻蔑之情丝毫不加掩饰,我按捺住心头怒气,“恕本宫不懂得可汗的话。只不过可汗可知道时移世易这句话?譬如赫赫大军再铁骑无敌,也抵不过天灾人祸之事吧。”

他双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你不怕我将当年之事告诉皇帝?”

我摘下紫萝上一朵小花拈着把玩,“怕?本宫怕当年本宫的妹妹玉隐与清河王同游之事被人知晓么?他们情投意合,早已结为夫妻。可汗若要告诉皇上,皇上也只当佳话来听。反而又要疑心可汗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是怎样只身混入大周呢?皇上若知道了,一个不高兴不去找神医了,只怕赫赫将士的时疫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见好呢。可汗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的。”

他负手而立,微张的眼角迸出几许怒意,他冷笑道:“你以为本汗会受你们皇帝的威胁?他偷烧我大军粮草,手段太卑鄙!”

我盈然一笑,“可汗果真是醉了,竟然忘了兵不厌诈这一说。”我瞥他一眼,“可汗固然生气,可本宫觉得可汗是有大胸襟之人,必然不肯露出颜色来让皇上瞧见。本宫也劝可汗一句,如是借酒出来消气散心的,那么也请快些回去,免得皇上起疑。”

他冷眼瞧着我,“你以为本汗会怕?”

我微微而笑,“可汗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趋利避害,本宫不过是多嘴提醒一句罢了。”

他微微抿嘴,觑着我道:“方才一见你,本汗便已经认出你来。但是总觉得你哪里不同了,原来你一本正经端着淑妃的样子,实在没有当年在辉山那么随性可爱。可是你一旦说话行事,和当年还是没有半分区别。”

我依旧含着矜持的笑,“可汗这话,本宫实在不懂。”

“懂与不懂,你自己明白。本汗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深沉的口吻隐隐让我觉得不安,我扬一扬下颌,“眼见未必是实,何况是眼光呢。”

他的眸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行至我身侧,一字一字道:“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他的声音似含着诱惑的磁铁一般靠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她。”

我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佯装不懂,只是淡淡道:“想必可汗的阏氏便是如此,本宫也十分仰慕。何时大周与赫赫结为兄弟之邦,想来本宫可以拜会。”

他止了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口中的话语似冰珠般一颗颗吐了出来,道:“本汗有妃子无数,唯一的阏氏却已死在了你手里。”蓦地,他话音一转,微带了令人惊颤的口吻,“所以,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就必须还一个给我。”

我被他语底微不可闻的温柔所惊动,一时间骇得无言以对,更以为自己是错觉,他是赫赫一国之君,怎会觊觎敌国皇帝的宠妃,何况我又是三子之母,早已不再年轻。我勉强安定情绪,和婉而笑:“可汗这话小气了,大周美女如云,只要可汗请求,皇上一定会择品貌最佳的女子为可汗阏氏,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他只是负着手,粗大的指节像一颗颗滚圆的鹅卵石,他扬一扬唇角算是笑,“但愿玄凌会舍得。”

这样直呼皇帝的名讳是大不敬。时疫在赫赫军中扩散,对他实则是大大不利。而他明知玄凌手中握有药方,却仍如此轻视,可谓是大胆至极。

指间的花茎被掐摸得久了,清凉的花汁一点一点蔓延至掌心,粘腻腻的清香。我看他一眼,“眼下可汗该担心皇上舍不舍得那张治时疫的方子,而不该是其他。”

他的目光犀利如剑,远远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你以为本汗真的会担心时疫么?赫赫的男儿都是真男子汉,都不怕死。本汗会立刻下令,凡是染上时疫的赫赫兵士一律处死,以免疫情扩散。现在大周军士只敢驻守城内,不敢开城而战。皇帝不给药方也可,本汗会让人将染上时疫的赫赫男儿抛入城内,本汗就不信大周军士如此身强体壮,会不和咱们一样染上时疫。”

我望着他深邃不见底的眼中那抹决绝而凄厉的眼光,心中惊到无以复加,脱口道:“你是个疯子!”

他“嘿嘿”一笑,那声音像伺机而动的猛兽一般。“疯子又如何?难道被你们的皇帝白算计了不成!他行军打仗不过尔尔,玩起阴谋诡计来倒是一套又一套!”

“阴谋诡计战场上难道不需用么?用得受益便是奇谋妙计,吃亏便是阴谋诡计,成王败寇,未尝不是如此。”我看他直瞪眼,不禁莞尔失笑。

他忽地松了那股生气的神情,露出几分玩笑,“原来你还会笑得这样高兴,我以为你只在辉山时才会这样想。”

正说话间,却见玉隐伴着玄清缓缓出来。玉隐耳朵尖,一时听见摩格这句话,秀气长眉微微一凝,转了一抹云烟样的笑颜,道:“可汗好记性,还记得妾身与王爷同游辉山的情景。话说今日重逢也还真是有缘呢。”

摩格挑起眉毛打量她两眼,朝我努努嘴,“你是当年淑妃身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本也无别意,然而玉隐却多心了,她粲然笑道:“可汗贵人多忘事,哪里来什么小丫头小丫鬟的。当年我与王爷初初定情,同游辉山,长姐也跟着我们一同去的。许是我年纪小,又爱跟在长姐身后,可汗把我当小丫鬟看了。”

摩格不屑地一笑,“虽然你与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长姐,你又年轻,但小丫鬟的样子是不错的。”

玉隐在清河王府内曾受孟氏一族压制,屡屡被讥笑乃是侍女作王妃,脱不了仆婢身份。此刻听摩格毫不遮掩地提及,不觉隐隐变色。她极力压制着怒气,强笑道:“可汗非要这么说,我倒不好辩驳了。”她顺势挽住玄清的臂膀,侧首温婉而笑,“当年王爷与妾身同游遇见可汗,今日故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几杯,您说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拱手道:“可汗好酒量,本王远远不及。”

他这一答虽然避重就轻,然而也算默认了与玉隐同游之事。摩格只是笑,“你们三个当真是奇怪。从前本是一对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转头小丫鬟却嫁了有情郎。你们不觉得别扭,本汗只见了抿两面便觉得别扭。”

玄清的笑意淡淡的,像晨起笼在鸳鸯瓦上薄薄的一层湿气,“可汗这话取笑了。”他极自然地将手臂从玉隐怀中脱出,将她挡着身后,正色道:“可汗开玩笑也无妨,但请勿拿小王的爱妻取笑。”

玉隐姣好的面上慢慢漾起珊瑚色的红晕,伸手握住玄清左手,“多谢王爷爱护。”

摩格“嗤”地一笑,“夫妻爱护本是理所当然,这也要谢,可见平时难得爱护。抓着了人抓不住心有什么意思?”他瞟一眼玄清,“别人不曾看见你护她的样子,本汗却是亲眼见过的。你即便护着你王妃,也和当年护着她全然不同。”

我心头一震,满腔酸涩中缓缓蕴出一缕甘甜。摩格何等眼力,自然瞒他不过,可是他也能分辨出玄清对我的情意。某年某月,若等他人发觉时,又会是何等雷滚九天的大风波呢。

玄清也不多言,只道:“可汗请回殿,小王再与你痛饮三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