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锦绣

小连子与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转弯处,见玄清立于渡口与我一同回来,一时也惊住了,终究是槿汐机警,默默施了一礼,方扶了我往棠梨宫走。

我悄声道:“刚才你们俩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

槿汐轻声道:“是。奴婢只是从冯淑仪处接小主回宫。”

小连子紧随身后,一同进了棠梨宫。

众人都被小允子打发在饮绿轩里,我悄无声息地回到内堂,换过安寝的衣服,方觉得口渴难耐。才要说话,小允子已经斟了一盅茶来,我喝了一口便推开,想了想道:“去换些别的来。”

小允子赔笑道:“小厨房有燕窝预备着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点点头,“叫浣碧拿进来。”

小允子一愣,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多问,便让浣碧拿了燕窝来。

浣碧端了燕窝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着,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作关切状道:“小姐此行可顺利?这么晚回来倒叫奴婢好生担心。”

我心头烦恶,逼视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头,好似心虚不敢看我,我“咯”一声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痛快。”

浣碧抬头略微惊愕,道:“皇上放了眉庄小主出来了么?”

“并没有。”我的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责了华妃,连温宜帝姬也不许她见。”我悠悠叹息了一句:“原本皇上还要复她协理六宫之权呢,现在啊——只怕自身难保了呢。”

“皇上斥责了华妃娘娘?”

我闲闲地道:“是啊。谁叫她触怒了皇上呢。华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说是不是呢?”

浣碧一时窘迫,勉强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华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圣意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我微微侧目,槿汐和小允子、小连子一齐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小姐。”说着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着她,浣碧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小姐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我让他们出去,也是为了周全你的颜面。浣碧,这些日子你劳心劳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难为你啦。”

浣碧盯着地面,小声道:“小姐怎的这样说,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叹道:“其实仔细看你和我还是有些像的。”顿一顿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纵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竟也会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凛,强笑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不懂。”

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里扒外的事我身边已经有过了,不想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亲密和睦,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继续道:“当日在水绿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与我相见挑拨,当时我就怀疑是身边亲近的人透漏的消息。只是还未想到是你。那日与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后始末她知道得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稳,有时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许是她与宫女玩笑时说漏了嘴也未可知。谁想今日我前脚才出棠梨宫,后脚就有人去通风报信。我倒不信,好端端的,华妃怎会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见是我身边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

浣碧神色渐渐平伏下来,仰头看我道:“晓得小主要去探眉庄小主的并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见得是浣碧,还是小姐对浣碧早存了偏见?”

我微微一笑,“你的确是小心掩饰痕迹。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

“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皇上赐了我一匣子南诏进贡的蜜合香?此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的香料,因此十分珍贵。皇上统共得了这一匣子,全赐予了我。我却全转赠了曹婕妤,亲眼见她放在内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渐渐发白的脸,用护甲的光面轻轻摩挲掉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我记得我出门前是嘱咐你留在内堂不许出去的。”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说并未对我有异心,又怎会出入她的内室,身上沾了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虚弱地道:“奴婢没有——”

“我故意让流朱在外堂守着,就是知道你会从后堂的偏门出去,难道你没有觉得可疑么?我竟让你一人留在堂内?”我道,“你若还不肯承认,大可以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惊惶的表情,犹豫着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细细地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得雪白。

我含笑道:“这香味一旦沾上就数日不退,并且香气幽微,不易察觉。”说罢止了笑容,冷然道:“你还不说实话么?”

浣碧闻言,脸上霎时半分血色也无,仰天道:“罢了,罢了。谁叫我中了你的计!”

我道:“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身边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得最清楚。虽然槿汐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流朱有时未免急躁,但是对我都是赤胆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准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来试上一试。”我轻轻一笑:“谁知你竟然没有沉住气,枉费我多年以来对你的调教了。”

浣碧无语,只是苦笑:“的确是我的命数不好。你要怎样都由得你罢。”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今日我怎能这样轻易扳倒华妃。没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阵子了。”

浣碧的声音几乎疑惑,颤声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亏了你。只怕华妃现在恨你入骨,以为是咱们主仆联手呢。”我看她几眼:“你倒还真是个能干的。”

浣碧呆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心计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着她良久,声音放得柔缓,叹道,“我素来是赞你沉稳的,照如今的情形看来,你终究还是差了些儿。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这个样子怎么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将来为人正室,怎么去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为人正室?”随即摇头:“你不过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帮你一辈子罢了,何曾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话来讽刺我。”

我道:“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说我,便是爹爹也好好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们不说,你便以为我不为你打算过么?纵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将来她若要嫁人我也必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何况是你。你也未免太小觑我了。”

她近乎痴怔,疑惑道:“真的么?”

我作讶异状,反问她:“不然你待怎样?难道去做妾,去嫁给平民草户?入宫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为你找个好人家,我是郑重其事答应了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你入宫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顶多将来配个小厮嫁了,岂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伤感,“你所作所为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动了,失声唤道:“小姐!”

我弯腰扶她起身,低声叹道:“这里没有人,还要叫我‘小姐’么,你该叫我一声‘长姐’才是。”

浣碧眼中泛起莹莹泪光,我道:“你不肯叫么?其实长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间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了。”我拉着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虽是爹爹亲生,可是族谱上没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辈,甚至你娘的牌位也不能进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么?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对你从来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与你一样成为嫔妃,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认我,我娘的灵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头,道:“你可以任着性子嫌弃名字中的‘玉’字俗气弃而不用,却不知道这一个‘玉’字是我一辈子都求之不得的。”

“你以为一切就这样简单吗?一旦你成为妃嫔,后宫争宠被人揭发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不仅甄氏一族会被你连累,爹爹私纳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让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又于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说别人,你以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帮你,高枕无忧了么?说到底,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其实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会在水绿南薰殿当着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内容。你别不信,看丽贵嫔就知道,一旦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的下场只会比丽贵嫔更惨!更何况经过今日一事,你以为华妃和曹婕妤还会信你么?”

浣碧的汗涔涔下来,双唇微微哆嗦,我继续道:“这还不算,万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临争宠,你叫爹爹眼看着姐妹相争,伤心难过么?何况凭你如今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与我抗衡?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已!你怎糊涂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嗫嚅道:“我并不想与你相争。”她声音凄楚:“小姐,我并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么喜欢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庄小主也不会深责于你,顶多将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时日,皇上必定会发现我宠爱我……”她迟疑片刻,“我们共同侍奉皇上不好么?这是荣耀祖先和门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没什么不好。”我看她一眼,问道,“浣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我感伤道:“你以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我拿起绢子拭泪道:“你娘生前是连个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难道你做女儿的就是要告诉母亲亡灵你只能做个妾?何况你又不喜欢皇上,终其一生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为别的女人对你的责难和冷落,因为他而和别的女人相争,为他诞育子女,纵使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可是下一刻就会身处冷宫,你愿意么?你是背叛我而得荣宠,纵使有华妃相护,后宫中人会瞧得起你么?皇上会瞧得起你么?”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说不出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

我又道:“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喜欢你么?依照如今看来,皇上对你似乎并无特别好感啊,你要争宠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笃定地看了看窗外明丽夜色,弯腰扶她起身,柔声道:“其实我早已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宠爱,将来必定为你指一门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择一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皇帝宠妃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要嫁与好人家为妻的。到时我会让你认爹爹为义父,从甄府出嫁,你娘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会入族谱。你的心愿也可了了。这样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我垂眸叹气,“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打算告诉了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头看着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雪白泪花,一滴泪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温热的触觉。浣碧垂泪唤我:“长姐。”

我亦落泪,道:“你这一声‘长姐’,可晓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听到的呢。”

浣碧扑在我怀中:“我诚然不知长姐是这样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错。”又呜咽流泪:“这些日子来确是妹妹糊涂,以致长姐困扰。妹妹知错,以后必定与长姐同心同德。”

我吁一口气,道:“玉姚懦弱,玉娆年幼,哥哥又征战沙场。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姐妹。你我之间若受奸人挑拨,自伤心肺,那么甄门无望矣。”

浣碧失声哭泣道:“浣碧辜负长姐多年教诲,还请长姐恕我无知浅见。”

我亲手搀了她起来,道:“你娘亲的事未曾与华妃她们提起吧,若是已被她们知晓,只怕日后多生事端,甄门会烦扰无尽。”

浣碧摇头道:“我不曾和她们提起。数月前娘亲生日,曹婕妤见我独自于上林苑角落哭泣以为是你责打委屈了我,才借故和我亲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华妃引得皇上注意,并不是存心要陷害长姐的。再说娘亲的事事关重大,我不敢和她们说起。”

我点头,“你不说就是万幸。”又道:“你想求的她们未必能给你,而我是你长姐,我一定会。”

循循又问了些华妃与曹婕妤与她来往的事,才换了槿汐进来房中上夜陪伴。

小连子和小允子对我这样轻巧地放过浣碧很是不解,连槿汐亦是揣测。然而浣碧愈加勤谨,小心服侍,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终于有一日,槿汐趁无人在我身旁,问道:“小主似乎不预备对浣碧姑娘有所举动?”她略略迟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边终究还是心腹之患。”

彼时秋光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熏得泛起轻蒙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青砖都染上了一层浅金的烟雾。去年皇后为贺我进宫而种下的桂花开得香馥如云,整个棠梨宫都是这样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绯红的软毛织锦披风,远远看着流朱、浣碧带着宫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腌渍成蜜饯。

我低头饮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华妃的手。只是她终究是我身边的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有的。”见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得太多,若是赶尽杀绝反而逼她狗急跳墙。如今我断她后路,又许她最想要的东西,想来镇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浅浅微笑,“诚然,我对她也并非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只以为当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为蜜合香的缘故,却不晓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的行踪。如今,小连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贰心,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槿汐无声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为小主太过仁善会后患无穷,如今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论妥帖,你是我身边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处不过年余,为何你对我这样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么?奴婢相信。”

我失笑,“这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么理由,你的心是忠诚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个呵欠,自从华妃被玄凌申饬,冯淑仪日渐与我交好,身后又有皇后扶持,我与陵容的地位渐渐稳固。然而华妃在宫中年久,势力亦是盘根错节,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一时间宫中渐成犄角相对之势。势均力敌之下,后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安稳。

只是眉庄的事苦无证据,刘畚久寻不得,眉庄也不能重获自由,好在有我和冯淑仪极力维护,芳若也暗中周全,总算境况不是太苦。

秋风乍起的时节,一袭轻薄的单衣仍不能阻止凉意的轻拂。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叫人觉得冷,而是一种淡淡宁和的舒畅。怡怡然睡在西窗下,桂子的清甜香馥如雨渐落,亦是无声无息,袅袅娆娆萦绕于鬓角鼻尖,令人迷醉。

小睡片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过来请安。黄规全被惩处后姜忠敏继任,一手打点着内务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谁的便宜,对棠梨宫上下一发地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窝子来报答我对他的提拔。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我不由得笑:“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样子小心端着。”

他喜眉喜眼地笑:“皇上特意赐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镏金的托盘底子上是一双灿烂锦绣的宫鞋,直晃得眼前宝光流转。饶是槿汐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属蓝田玉的名种,翠色莹莹,触手温润细密,内衬各种名贵香料,鞋尖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圆润硕大,令人目眩,旁边又夹杂丝线串联各色宝石与米珠精绣成鸳鸯荷花的图案。珠宝也罢了,鞋面竟是由金错绣绉的蜀锦做成,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得微笑:“多谢皇上赏赐。只是这蜀锦是哪里来的?我记得蜀中的贡例锦缎二月时已到过,只送了皇后与太后宫中,新到的总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首道:“这才是皇上对小主的殊宠啊。清河王爷离宫出游到了蜀中,见有新织就花样的蜀锦就千里迢迢让人送了来,就这么一匹,皇上就命针工局连日赶制了出来。”

我“哦”了一声,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后便离宫周游,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也好,不然他时常出入宫中,总会叫我想起那枚衿缨,想起那份我应该回避的情感,虽然他从未说起过。

只是我害怕,害怕这样未知而尴尬的情感会发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瞧见。不止《山鬼》,甚至连屈原的《离骚》、《九歌》与《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阁。

但愿一切如书卷掩于尘灰,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终究不免怀想,蜀中巴山的绵绵夜雨是怎样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宫闱一角望着被局限的四方天空,执一本李义山的诗词默默臆想。

转瞬已经微笑着起身,因为看见姜忠敏身后踏步进来的玄凌,他的气色极好,瞧我正拿了那双玉鞋端详,笑道:“你穿上让朕瞧瞧。”

我走回后堂,方脱下丝履换上玉鞋。玄凌笑:“虽然女子双足不可示于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这样小心。”

我低头笑:“好不好看?”

他赞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脚,看来朕没嘱咐错。”

我抬头:“什么?”

他将我拢于怀中,“朕命针工局的人将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没错。”

我侧头想了想,问道:“臣妾似乎没有对皇上说过臣妾双足的尺寸。”

他骇笑,“朕与你共枕而眠多日,怎会不晓得这个。”他顿一顿,“朕特地嘱咐绣院的针线娘子绣成鸳鸯……”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旋首,风自窗下入,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颤,已经明了他对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动的。自探望眉庄回来后,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他不少。他不会没有觉察到。

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道:“嬛嬛,朕哪里叫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窗外几棵羽扇枫残留的些许金灿偶尔带着一抹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高远的天。我低声道:“没有。皇上没有叫臣妾不高兴。”

他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说过你和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唤朕‘四郎’,你忘记了么?”

我摇头,“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说话,只紧紧搂住我,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秋寒,温柔道:“你别怕。朕曾经许你的必然会给你。嬛嬛,朕会护着你。”

辗转忆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软语,御书房中的承诺,心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没有流泪,伸手挽住他修长温热的颈。

或许,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这许多的宠里有那么些许爱,也是值得的。

待到长夜霜重雾蒙时,我披衣起身,星河灿灿的光辉在静夜里越发分明,似乎是漫天倾满了璀璨的碎钻,那种明亮的光辉几乎叫人惊叹。玄凌温柔拥抱我,与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对烨烨明烛。他无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书信中却说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滞困。”

我微笑不语,只依靠在玄凌怀抱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诗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静默无语,俯身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合为一人。一刹那,我心中温软触动,不愿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许此时正身处巴山夜雨里的萧肃身影,只安心地认为:或许玄凌,他真是喜欢我的。

此后数日,玄凌忙于朝政之事,倒是少来后宫了,偶尔留宿,也不过在华妃那里。隐约听着,战事之中,慕容家屡建战功,一路势如破竹,出力不少。

长夜寂寂无事,我与陵容对坐,翻阅着几本古籍。

陵容含笑道:“姐姐真有情致,研究这百和香的制法已经七八日,竟也不倦。”

“长夜寂寂,总要寻些事情来打发。”

陵容微微吃惊:“皇上也没来看姐姐么?”

我脱口而出:“六日前来用过午膳,便再没来过。”

陵容苦笑片刻:“姐姐记得好清楚,我都记不得日子了,总有十来日了吧。不过也抱怨不得,听说悫妃自回銮只见过皇上两次,端妃就更不如了。”

我微微黯然:“秋来百花杀尽,唯有华妃一枝独秀。她乐她的,我们且乐我们的吧。”

陵容细细道来:“百和香的制法已经失散,宫中也很少见。且这百和香要能做出来,冬月里用是最好的。若有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便有置身花海之感。幸而我父亲在为官前做过十多年香料生意,得了许多炮制熏香的秘方。我揣摩了好几日,才想出几味香料用得到。我说,姐姐来写吧,写完咱们再试。”她娓娓道,“取沉水香、丁子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吴白芷、木兰皮、菟丝子磨成粉末,洒酒软之,白蜜和之而制成。”我一一认真记录,她却失笑了,“姐姐的心事都写在纸上了。”陵容指着一字笑道,“姐姐博学,怎么把藿香的藿字也写错了,草头去了哪里了呢?姐姐的心跟着皇上走了,连草头都飞走了。”

我红了脸:“越发油嘴滑舌了。只盼着皇上现在来把你拉走,你便安静了。”

正说笑着,周宁海进来,后头跟着两个小太监,恭声道:“甄婕妤,安美人,两位小主吉祥。”

陵容与我俱是愕然:“周公公怎么来了?”

周宁海笑眯眯道:“华妃娘娘新得了两匹蜀锦,说来还是清河王在蜀中时手制的呢,娘娘想着颜色清淡好看,就让裁了两身衣裳送与小主。”

小太监端着衣裳送到我面前,含着不容推托的意味,我意外,即刻笑道:“多谢娘娘关怀。槿汐,收下吧。”

槿汐端过闪到一边:“回小主的话,这衣裳颜色雅致,手工又精巧,只是上回通明殿的法师来时说了,小主与火犯冲,易惹是非,不能穿红色的衣裳,尤其是妃红的,怕是要隔上一年才能穿上身呢。”

周宁海皮笑肉不笑:“槿汐你的意思是,娘娘赏的衣裳小主便不能穿了。也是,婕妤新得恩宠,除了皇上赏赐,旁人的东西何尝肯放在眼里呢。倒是我们娘娘常说,身正不畏邪。法师之言虽不能不信,但娘娘恩惠,福泽庇佑,一定会让婕妤有所裨益。”

我看见妃色的底料上,绣着一朵一朵嵌银丝的淡月色夕颜花,不知怎的,心里无端一动。我情知推不过,忙含笑解围:“槿汐也是好意提醒,公公不必在意。”

周宁海这才多了几丝笑意:“娘娘说十月的赏菊大会,还请婕妤穿上这衣裳去呢。”

我谢过,他又道:“皇上想听安美人唱曲子,这会子正在宓秀宫等着呢。”

陵容忙笑道:“皇上在华妃娘娘那里,我去算什么呢?不如明天吧。”

周宁海斜睨着眼睛,“皇上正等着呢。这抗旨的意思小主要回也得自己去回,别为难咱们做奴才的。”

陵容微有怯意,无助地看着我。我略想了想,吩咐道:“槿汐,去取我的琴来。周公公,清歌单调,我便和安美人同去,为皇上弹琴助兴吧。”

周宁海道:“小主愿意弹琴助兴,娘娘自然乐见,请吧。”

槿汐微微摇头,我只作不见,她只好抱起桌上的琴跟上我。陵容感激地看我一眼,牵着我的手出去。

夜来的宓秀宫更见灯火繁炽,平日的铺设在烛火下仿佛海上的星子,相互辉映,烁丽纷繁。

华妃穿了家常的朱粉便装,仿若一朵娇艳撩人的花,开得惊艳无双。她坐在玄凌身边,神态亲昵,见我与陵容一同进来,神色微变,旋即略含得意之色。我与陵容见过礼:“华妃娘娘吉祥。”

玄凌错愕:“嬛儿,夜深霜浓,你怎么也来了?”他略有不豫之色,“世兰,朕本就说夜深难行,不必一定要安美人来唱歌了,你执意要听,结果兴师动众了。”

我与陵容并肩站着:“正因夜深霜浓,陵容妹妹独步难行,所以臣妾特来与妹妹做伴。”

陵容亦道:“姐姐琴技高妙,臣妾恐清歌单薄,所以邀姐姐同来。”

华妃微笑:“琴曲相和是最好不过了。难为甄婕妤肯来为皇上助兴。”她含情看了玄凌一眼,“花好月圆人长久,今夜良宵,安美人就唱一首情意缠绵之曲吧。”

陵容答应了,曼声唱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陵容唱得渐入佳境,歌喉流畅,我眼见玄凌与华妃同坐窗下,触上他偶尔的目光,心下不免郁郁,又闻得陵容歌声悲苦,连抚琴的手亦有些恍惚。

好容易陵容一曲唱完,华妃笑道:“歌倒好听,只是未闻情好之意。安美人不是敷衍皇上与本宫吧?”

陵容面红耳赤,起身告罪:“这首歌虽未直写男女相悦,却是字字写两心相知后女子的欢喜神态,而且‘双双金鹧鸪’,也是并蒂成双之意。”

“可是安美人歌声婉转,却唱不出其中欢好之情啊。”

陵容无法可想,只得道:“那……嫔妾再唱一次。”

陵容第一遍唱完,华妃道:“声线太高了,刺耳。”

陵容第二遍唱完,华妃道:“声线太低了,听不清。”

陵容第三遍唱完,华妃道:“唱得干巴巴的,毫无情致。”

陵容第四遍唱完,华妃道:“太过柔媚,简直矫揉造作。”

陵容无奈,只得一唱再唱。

玄凌终于听不下去,“好了好了,唱了好多遍,再好的歌也听腻了。”

华妃柔声道:“皇上不觉得安美人越唱越流利,歌声也稍有情味了么?”她睨一眼陵容,“安美人歌中两心相悦之情始终稍欠火候,可是因为见本宫与皇上一起心有不悦才唱不好啊?”

我忙道:“回禀娘娘,安美人早上受了风寒,嗓子有些不适。”

华妃看也不看我:“怎么那么巧。前些日子,本宫记着安美人给皇上唱歌,整宿整宿那嗓子好着呢。颂芝,给安美人端一杯玫瑰甜酒来,驱驱寒,接着再唱。”

颂芝冷冷地把酒端来。

陵容连忙推辞:“嫔妾唱歌时,不宜饮用甜腻辛辣之物。”

华妃脸一沉:“曲儿不能唱,酒也不能喝。论说也是皇上召你们来的。你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也罢了,那皇上……”

玄凌摆手:“好了好了,既然是华妃娘娘赏赐,就喝了吧。”

陵容不得已,含着泪勉强把酒喝下。

华妃柔声道:“挑一支好的唱来。再不好,便是成心敷衍了。”

陵容不自觉地摸一摸喉咙,正要张嘴,却咳嗽起来。

我实在忍不住道:“禀皇上和娘娘,琴曲相合、两心相知自然是上上雅音,可有时琴词相合、两心相知也有清丽之处。臣妾能否一试?”

玄凌微微点头。华妃欲发作也只好暂时按捺。

我和陵容对视一眼,忍住指尖拨弦次数带来的热辣疼痛,琴音袅袅,缓缓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含情凝睇,望住玄凌,他亦是神思痴惘。这一刻,我知道,哪怕他在华妃身边,我们亦是有情意一点相通。

玄凌霍然起身,走入寝殿,淡淡道:“朕乏了,华妃,你也早点睡吧。”

华妃微微含怒,极力忍耐着道:“甄婕妤果然是后宫状元。行了,皇上和本宫也累了。周宁海,好好送她们出去。”

一路无话,到了陵容的住处,难为周宁海还笑得欢快:“今儿夜里有劳两位小主。这两个玉坠子是华妃娘娘赏给两位的。”

我忍气接过,周宁海出去,房中只剩我、陵容、槿汐和宝鹃。

陵容忍着不吭声,眼中却慢慢流下眼泪。我心酸不已,“想哭便哭出来吧,已经是自己的地方了。”

陵容伏在我怀中哭道:“姐姐,我们又不是唱曲卖艺的,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们。还打赏咱们什么玉坠子。”她抓过玉坠子发狠便想扔,“什么劳什子,当我是歌伎么,还打赏!”

宝鹃忙扑上去抢过来,急急道:“小主生气归生气,若砸坏了,不知道还有怎样的风波呢。”

我安慰道:“别哭了,唱了一晚上,嗓子都疼了吧,快喝口水润润。”

陵容握着我红肿的手指,“姐姐的指头都弹红了,宝鹃,快拿冷水给姐姐浸一浸手指。”她哭道,“姐姐,难为了你也跟着我受辱。今日若不是姐姐在,皇上顾着几分面子,我还不知道要受她怎样的折辱!”

“如今皇上重视华妃娘家,华妃益发得了意,皇上要顾全大局,也不好为咱们太和她撕破脸了。”

陵容啜泣道:“姐姐,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也得忍着。眉庄在存菊堂忍着,咱们在这里忍着。忍得住,才熬得过去。

我想叹气,却发现叹气也只是更多无奈。仿如深沉的夜色,若冲不破,也唯有静待。

两日后便是赏菊大会的日子。我梳妆完毕,几乎没戴什么首饰,只站在紫檀架子前挑选衣裳。

浣碧迟疑着问我:“今日华妃娘娘设赏菊大会,小姐真的要穿那件蜀锦的衣裳么?”

我摇头道:“那件衣裳我倒是极喜欢的,只是今日六宫皆在,我穿那一身蜀锦的衣裳,未免太招摇了。”

浣碧气结:“华妃意在如此,所以硬要小姐穿。”

我无奈:“穿便穿吧。”

浣碧替我穿上衣裳,不小心碰到手指,我忍不住“哎哟”一声,直抽冷气。

浣碧心疼道:“拿冷水浸了那样久,现在还是疼,可见在华妃那里多折腾了。”

我吹着指尖,“能有什么法子?等下回来再涂些药吧。”

我与陵容进殿时,众嫔妃皆在。曹贵人眼尖,先笑道:“甄婕妤这一身衣裳真是人比花娇,连华妃娘娘精心准备的菊花都被比下去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恬贵人干笑一声:“是蜀锦的衣裳是不是?我们便不如甄婕妤了,蜀锦一见都难得,何况成匹拿来做衣裳。”

陵容忙替我道:“姐姐哪里有这样好的衣料,都是华妃娘娘赏的。所以姐姐再美,也是华妃娘娘调教得当啊。”

华妃今日打扮得格外娇俏,闻言斜着眼看陵容,“本宫从前倒未发觉,安美人除了歌唱得好,还这样会说话。”她打量我两眼,“衣裳好看,怎么头饰这样简素,甄婕妤似乎不太懂得要相得益彰啊。”

我恭谨应答:“娘娘赏赐的衣裳已是华丽清雅,嫔妾若再多用首饰,岂不喧宾夺主,不能显出娘娘赏赐之德。”

悫妃道:“华妃有心,这样好的蜀锦,只单单赏给甄婕妤一个。”

华妃笑吟吟,“甄婕妤是皇上心爱之人,皇上有什么好的都赏她,我们这些做嫔妃的,怎能不更疼爱甄婕妤呢。”

悫妃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忙道:“华妃娘娘过谦了。嫔妾不过有幸伺候皇上身边,娘娘才是皇上最心爱之人。何况宫中皇后娘娘宽和待下,悫妃娘娘是皇长子生母,都是皇上身边贤惠之人,皇上嘴上不说,心中看重,也是心爱之人啊。”

悫妃脸色稍缓,华妃故作神秘地一笑:“甄婕妤倒晓得哪些是皇上心爱之人,还晓得分嘴上心里的,你这样子不像皇上的嫔妃,倒像是……皇上肚子里的虫了。”

众人哄笑,冯淑仪笑道:“娘娘最会打趣。我瞧哪甄婕妤再伶俐也伶俐不过您去,她若是个爱钻肚子的孙悟空,您便是如来佛了,她怎么也翻不出您的五指山呀。听说今儿要赏的菊花里面便有一盆‘五指山’,娘娘可不能藏起来不让我们看呢。”

华妃一指庭院中花团锦簇:“庭院廊下皆已摆满,各位妹妹自赏便可。”

恬贵人道:“华妃娘娘这儿的菊花真是鲜艳多姿,御花园的菊花虽多,却无一株可与娘娘这儿的相较。嫔妾看单这几株绿菊,想来已是倾尽花房所有了。”

华妃得意:“从前宫中绿菊多在存菊堂,本宫不能尽有,今日却可尽得了。加之本宫兄长所进献的两盆,宓秀宫即便一殿一盆,也是绰绰有余。”

众妃面色微微不好看。曹贵人圆场道:“嫔妾不懂欣赏菊花是否名贵,只觉姹紫嫣红,进了娘娘宫中,只觉还在春日。只是可惜了,皇后娘娘凤体抱恙,旧疾发作,不能来了。”

众妃连声附和,欣贵嫔撇撇嘴不理。

华妃瞥一眼我:“光是赏菊有什么意思?前两日甄婕妤在本宫宫中弹琴助兴,今日想来也会不吝与众妃嫔同赏吧?”

恬贵人笑意讽刺:“从来甄婕妤的琴声只得皇上一听,我们哪里有福气能听到甄婕妤的琴声。”

华妃笑着抚了抚脸颊,托腮看着我道:“甄婕妤素日只将心意献给皇上一人,倒冷落了大家了。你若不弹,那真是拂了大家的面子呢。”

陵容看一眼我的手指,面有难色:“华妃娘娘,甄姐姐的手指……”

华妃撇嘴:“不会是咱们想听,甄婕妤就指头痛吧?倒弄得咱们没意思了。”

我只得答应了。华妃指一指廊下,笑意渐深:“琴早就备好了,甄婕妤请吧。”

华妃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众妃嫔或坐或立。我坐下抚琴试音,才一碰到琴弦,便痛得立即缩回手指,勉强笑道:“娘娘的琴果然是好琴,音色如金石一般。”

华妃目光锐利,脸上却是笑靥如花,“这琴弦是以杭州回回堂的冰弦绞以银线而成,弹起来格外铿锵有声。你便将昨晚那首曲子再弹几遍吧。只是有琴无歌,难免美中不足。不如有劳安美人唱《鹊桥仙》吧。”

陵容无奈,只得道:“嫔妾愿为娘娘助兴。”

华妃闭目倾听,由得陵容歌了数遍,我弹了数遍,只是含笑。恬贵人见我隐忍着痛楚神色,掩袖偷笑。

陵容见我手指有血丝溢出,含了哭腔道:“娘娘,姐姐的手指……”

华妃闭眼深深颔首:“如此天籁之音,怎可打断。”她语气发狠,“扫了本宫的雅兴!”

冯淑仪笑道:“甄婕妤的手指真是娇嫩,弹几首曲子也伤了手,皇上若问起来,真不知该怪妹妹的手指太嫩呢还是该心疼妹妹?”

我道:“嫔妾为各位姐妹娱兴,弄破手指又算得了什么?”

冯淑仪又道:“也是。皇上一心疼,再赏甄婕妤几匹蜀锦也是有的。”

华妃微微张一张眼,脸色一沉:“别弹了,前两日听这个歌还没觉得什么。今日一听,真觉得不吉利。”

我停了琴,问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华妃冷哼一声:“宫中谁不盼着与皇上朝朝暮暮,两情长久,你这样混比,岂不是盼着宫中妃嫔都与皇上分离!”

我低眉顺眼,语气不卑不亢:“嫔妾此曲也是宽慰心意。宫中姐妹诸多,谁与皇上朝朝暮暮都是难求。皇上为顾全雨露均沾之余,难免也有所分离。若诸位姐妹都知皇上与自己两心相知,恩眷长久,也不会计较朝朝暮暮的聚散了。”

华妃冷笑:“本宫倒觉得是砌词狡辩,以你朝朝暮暮恩幸来讽刺旁人被冷落之意!”

我忙欠身告罪:“嫔妾不敢。”话未说完,忽然“哎哟”一声,身体一侧,险些摔倒。陵容急忙扶住,惊呼道:“有血!姐姐怎么了?”

我腰间洇出血来。众人忙上前察看,却翻出衣服上插着一枚针。

恬贵人惊疑:“这衣裳是华妃娘娘赐的……”

华妃一惊,喝道:“胡说,本宫赐的衣裳都是察看过的,绝无锐器留在上头。”

我忍着痛楚道:“此事与娘娘无关。通明殿法师曾告诫过嫔妾,年前不能穿妃色衣裳,否则动辄惹祸伤身。娘娘盛情送来衣裳,嫔妾不敢不穿。昨晚因见衣裳上线头松脱,特意自己加缝几针,谁知大意留了银针在上头也未发觉,是嫔妾自己做事不慎。”

悫妃摇头:“果然你不能穿妃色的衣裳,可惜了这么好一身蜀锦。”

华妃蹙眉:“既弄伤了,赶紧回去吧。留在这儿也扫了咱们赏花的兴致。”

陵容扶着我忙忙告退。

华妃在后头朗声道:“众位妹妹尽兴赏花,去年的好菊都在存菊堂,今年存菊堂人困菊落,到底也可怜。周宁海,等下随便挑两盆菊花送去存菊堂,让沈氏隔着窗子也瞧一眼,好做个安慰。”

我咬一咬唇,疾步离开。

回到宫中,陵容细心为我的手指上药,我疼得连连缩手。陵容硬生生抓着我的手细心上药:“姐姐别怕疼,就要好了。唉,姐姐今日若不去就好了,省得她好大一番羞辱。”

“华妃有备而来,我今日去,便是打算好有这下场了。”

陵容为我包好手指,伤感道:“姐姐受这样的委屈,何不告诉皇上为姐姐出一口气。”

我黯然:“慕容家眼下战功不小,华妃更是得意,皇上都让她三分哄她三分,我若闹起来皇上也只会息事宁人。前朝的事已经够皇上忙了,我何苦让皇上再为我动气。”

“原以为大家都是嫔妃便罢了,原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她看着那枚被拔下来的银针,“姐姐刚才那下被刺得厉害,要不要召太医来看看。”

“罢了。针是我自己放的,等下我让流朱为我上点药就好了。华妃赏这件衣裳给我,不过是要让众人眼红妒忌,你没瞧那些人跟乌眼鸡似的盯着么。得罪华妃一人不算最可怕,我若不让她们幸灾乐祸一次,可就真是犯了众怒了,那才真可怕。”

陵容含泪:“姐姐要自己当心。”

“你我要一起当心。”我忧心道,“我自己也罢了,她终究不能拿我怎样。倒是眉姐姐,我实在是担心。”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间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站在窗口赏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晕眩,转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宫中种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与雪景融为一色,看不出来了。”

他随口道:“那有什么难,你若喜欢红梅朕便让人去把倚梅园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宫中。”他停笔抬头道:“嗳嗳!你不是让朕心无旁骛地誊写么,怎么反倒说话来乱朕的心。”

我不由得失笑,道:“哪里有这样赖皮的人,自己不专心倒也罢了,反倒来赖人家。”

他闻言一笑,“若非昨夜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罚了。”

我软语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温软笑道:“好啦,我不是也为你裁制衣裳以作冬至的贺礼么?”

他温柔抚摩我的鬓发,“食言倒也罢了,只为你亲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录三遍也无妨。”

我吃吃而笑,横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反悔。”

整整一个白日,他为我誊抄历代以来歌咏梅花的所有诗赋,我只安心坐于他身边,为他裁制一件冬日所穿的寝衣。

堂外扯絮飞棉,绵绵无声地落着。服侍的人都早早打发了出去,两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百和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深处。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反倒比正堂还要明亮。暖阁中静到了极处,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外头簌簌的雪声几乎都纤微可闻。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着针线许久,手指间微微发涩,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黄绸缎,便唤了晶青拿水来洗手。

侧头对玄凌笑说:“寝衣可以交由嬛嬛来裁制,只是这上用的蟠龙花纹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绣功夫实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让她来绣,好不好?”

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青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宫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掌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发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得耳热,看一眼晶青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青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地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好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碌一转,已经笑吟吟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地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和,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地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地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地不说话,只瞧得我闷得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得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得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地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撅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地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