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〇章 莺啼惊梦魂

进了八月后,连月的艳阳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沥沥几场凉雨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秋意,竟这样缓缓来了。

彼时我斜卧在庭院中,与前来探视我的德妃与端贵妃闲话家常,槿汐则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无关紧要的喧扰和探视,“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内殿小憩,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品儿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银锤子敲着核桃,德妃笑着拈过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了槿汐在外头替你应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软枕上,懒洋洋道:“我是真怕见她们那些脸,明明对你腹中的孩子忌妒得要死,偏偏凑了一张笑脸来问东问西,多少厌烦。”

德妃伸手为我掖一掖身上的红锦团丝薄被,柔声道:“也怪道你心里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搁谁心里也是一万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确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为我掖着被子的手,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劳烦姐姐。”

贵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娇贵你,而是你的确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这一胎产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宫中的地位业已如日中天,不可轻易撼动。你细想想,两位宫嫔的事接二连三扑上你身,若非你为皇上育有三子,这事焉能轻轻放过?”她的语气有微不可觉的哀伤,“果然有自己的孩子,万事可依靠些。也难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轻灵的笑语声在不远处传来,我目光所及之处,温宜帝姬带着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着看两位姐姐摆弄,只有灵犀安静坐在德妃膝头,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说话。

有疏落的风吹过,林花谢尽,唯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枫叶烧得秋红如火如荼漫上云际。我含笑看着孩子们取乐欢愉的情景,心中亦觉舒畅。胸口有难言的烦恶感觉涌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腌渍的蜜饯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品儿的手艺到底不如浣碧,这海棠果子腌得一点也不酸。”

品儿停下手,抬头委屈道:“哪里不酸了?为了娘娘嫌不酸,这已是第三回腌的了,奴婢都觉酸得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寻常。”说罢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头大皱,忙不迭吐了出来,又取了茶水漱口,连声道:“好酸,好酸!”德妃素来是稳重的人,她这样失态,可见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唤了宫女取绵糖韵果儿来给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错怪了品儿,也叫姐姐嘴里不好受。”

德妃犹自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连连摆手不言,贵妃“扑哧”笑道:“听说怀着皇子的人口味才这样重,你却比旁人还厉害,已经有了一对龙凤双生,还要再生一对双龙戏珠么?”

端贵妃是鲜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鲜妍若春晓,叫人不觉痴住。我按着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恶心,心口总闷闷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当年生养胧月时也不曾这样。”

端贵妃细心道:“如此,也该叫卫临来看看。虽然你生育过,凡事还是当心些好。”

德妃此时缓过神来,闻言便道:“我记得当年安鹂容有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过妹妹福多寿长,怎是她这样薄命人可以比的!”

贵妃若有所思,低低道:“当初纯元皇后怀着第一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纯元皇后当时这样精心养着终究还是母子俱亡,宫中伤阴骘的事太多,孩子难将养。你前些日子又这样伤神,还是多多保养为宜。”

我正欲问贵妃纯元皇后当年如何养胎,却见灵犀一溜从德妃膝上滑了下来,拉着我的手笑音如铃道:“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胧月抢了一块红色七巧板满脸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没了这一块,温宜姐姐的兔子便缺个耳朵了。”

温宜既心急要抢七巧板,又怕胧月摔了,提着裙角在后面追,“绾绾慢些跑。”

灵犀见姐姐追逐打闹,亦觉热闹,口中不断笑着,“姐姐追着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我听得灵犀笑语,脑海中似有一道炫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转述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皇后,杀了皇后。”是安鹂容真恨毒了皇后,还是她借着哥哥之口在转述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我一时难以分明,口中低声喃喃道:“皇后,杀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贵妃与德妃在侧,德妃忙来捂我的嘴,低声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这些话岂能宣之于口,不要命了么?”

贵妃稍稍隔得远了些,听得不甚分明,转首疑惑道:“你说谁杀了谁?”

贵妃如此一问,我心头疑惑的浓雾似又散去几分,低低道:“皇后杀了皇后。”

端贵妃在宫中资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听之下双颊立时变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贵妃起身太急,发髻上的瑞珠赤金寿字步摇累累作响,“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夜色逐渐低迷下来,我披衣起身,端贵妃并肩走在我身边一同走进内殿。德妃甚少见我与贵妃如此怪异的神情,忙嘱咐好平娘与钟娘看顾几个孩子,随即一言不发跟了进来。我半倚着梨花木雕花圆桌,点燃了一支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映照在我与贵妃相对而视的面庞上。良久,我轻叹一声:“并非我胡言乱语,这句话,是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我有意掩去哥哥与鹂容最后的相见,“安鹂容自裁前,她托人将这句话转告于我。我总以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为她杀了皇后。”

端贵妃目光灼灼,呼吸绵长,“以她的机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动手,不必临死才来托付你。”

“我从未细想她这句话,直到今天听灵犀偶然一句话才想起其中关窍,——原来,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注视着贵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虽然不知端贵妃昔日与纯元皇后的情谊,然而端妃一手琵琶尽得纯元皇后真传,想必情分不浅。端贵妃似是沉浸于往事之中,并未听到我的问话,只低柔道:“当时我还年轻,总是不明白。我十岁时便被太后养在身边,虽然出身将门,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一辈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嫔,绝不会有登上后位的机会。所以,我心无旁骛,被册为端贵嫔后只是专心侍奉皇上与太后。太后母家有两位适龄的女子,嫡出的纯元皇后朱柔则与庶出的朱宜修。纯元皇后入宫前便已芳名动天下,更早早被许配了抚远将军之子,只待成亲罢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娇气,所以属意虽是庶出但心思沉稳的朱宜修入宫。因为皇上还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册封为皇后,所以先立为娴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其实朱宜修一入宫,这便是众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对她不错,彼时宫中只有我与她,日子也还顺遂。不久,朱宜修便怀孕了。一切都在众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贵妃微微唏嘘,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纯元皇后奉旨入宫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谁知,在太液池边遇上皇上。也合该是缘分,皇上竟对纯元皇后一见钟情,立时去求太后迎她入宫为后。皇上执意如此,太后也不能违拗其心意。纯元皇后当年被许给抚远将军之子亦是为皇上登基多一分助力罢了,彼时摄政王已死,太后铁腕任谁也不敢违背,抚远将军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抚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颜面。”

德妃问道:“皇上之前没有见过纯元皇后么?”

贵妃道:“纯元皇后早已许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圣的,所以一直都未见过。”她又道:“皇上与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异议,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别,长姐入宫应居后位,皇上和太后也松了一口气。柔则为中宫之主,朱宜修为四妃之首。如此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话也成了一纸空文了。不久,朱宜修产下皇子,可皇子胎里不足,未满三岁就去世了。而那时,纯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纯元皇后入宫后宠冠六宫,与皇上琴瑟和谐,比她晚一日入宫的先德妃与先贤妃早已满腹怨气,常常寻衅,只不过皇后不计较而已。那一日许是有孕易动气,先贤妃说了几句极冒犯的话,皇后一时动气,罚了她两人跪在殿外思过,结果先贤妃的孩子便没有了。其实当时谁也不知先贤妃已经怀有身孕,皇后也是无心之失。结果皇后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内郁结。朱宜修略通医术,又一向对皇后礼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别人照顾,就让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帮着太医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时候总有不适之状,末了临盆之时惨痛异常,生下一个死胎便撒手人寰。临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迁怒太医,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说皇上哀痛欲绝,连我们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宫中诸人,谁知天不假年,连那孩子,我悄悄看过一眼,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几块青斑,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青斑?为何会身带青斑,皇上知道吗?”

“知道。太医说是胎中受惊不足,才会如此。”

“因有皇后遗言,太后也不愿皇上娶别门女子为后,便也同意立朱宜修为中宫。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贵妃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软绒福字珊瑚红桌布上,“纯元皇后去时朱宜修几度哭晕过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当时年幼不明白,这些年冷眼旁观,朱宜修极重皇后之位,难道当年被人横刀夺去,她竟一丝也不恨么?于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无证据罢了。”

端贵妃素来少言寡语,说到此节已属肺腑之语,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倾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纯元皇后怀孕之时是她陪在身边,要收买太医和皇后身边之人也未尝不可。依她的性子,我当年对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顾惜,何况是夺走她后位之人?而她丧子之时皇后正好有孕,岂不更要叫人发狂!”德妃说到末节已有惊惧之色,然而这惊惧里慢慢透出一些暗红的狂热,“如果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纯元皇后与皇子……”

贵妃截住她的话,冷静道:“咱们没有证据。”

德妃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一定会有。安鹂容在皇后身边多年,心思又最细密,她一定发觉了什么,否则她断断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许是我们多心也未可知。”

贵妃抚一抚德妃肩头,温言道:“我晓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没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击将敌人击倒时一定要心平气和,极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闪过一丝晶莹的亮色,“其实我们,与戏子又有什么分别?”

我转首,却见软帘下的阴影里站着小小一个人儿,我一惊之下不觉低呼:“胧月,你怎么来了!”

不知何时,胧月已悄悄进来。我不晓得她听了多少,也不晓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静静走到德妃身边,倚着她的臂膀小声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乌沉沉天色,捧着她的脸柔声哄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贵妃面色沉静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谁也不得大意。”

我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潺。

许是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我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我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问及卫临,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么?我喃喃自问。

已经发生过的事,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愿去想都难以忘记。我夜夜梦见陵容临终前的情状,气息渐微,她口中仍旧喃喃低语:“皇后,杀了皇后。”

梦中的事难以解决,采葛亦在来看望我时难掩忧心神色,“自从静妃有了身孕,沛国公府无比托大,国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顾爱女,即便王爷不忘照顾隐妃,但难免权柄另移,隐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样的话,玉隐自己是万万不肯告诉我的,她每每来看我,依旧是妆饰华丽,笑容清淡,不露丝毫近况的窘迫。

我若以话试探,她却极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宁神静气才好。静娴也是如此,我能体谅姐姐,自然也能体谅她一些。”她轻轻沉吟,“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

我愕然于她深明大义的转变,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告诉长姐就是。”

她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王爷并没有顾此失彼薄待于我,我已经很安心了。”

玉隐如此安分而柔顺,太后在病中听闻,亦不觉赞叹:“能这样体谅,的确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再要管玉隐的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婉转请采葛转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隐。

卫临一日五六次来到柔仪殿请平安脉,我却越来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我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胎并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个夜晚,我终于不得不请来了在为眉庄守陵的温实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打扰他对眉庄的思念的。

一别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见又苍老憔悴了一些。其实细细算去,他也不过才三十许人而已。在我感叹于他的憔悴支离时,实初亦为我的面色和虚弱惊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么?”我在小小的手镜里窥探自己被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盖不住,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艳地浮着。

我无奈叹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劳烦你。”

他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客气。”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初秋的凉意浸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

良久,温实初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退去的忧伤与无奈,“我相信卫临已经尽力了。从你的脉相上看,卫临一早就察觉你的胎气比常人虚弱,所以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你补养身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我追问。

“嬛儿你刚刚有孕后便心气躁动,五内郁结,恐怕深受某些人与事的滋扰,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里说,你怀孕之时,当年产下双生子时的虚亏尚未完全补回来,说实话并非怀孕的好时机。所以即便有卫临尽心补救,以大量温补之药续力养胎,但容我说句实话,我与卫临都已经回天无力,只能养得住龙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仿佛有无数针尖从五脏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身体里无比微弱的胎动,凄然流下泪来。

他不忍,温然道:“嬛儿,自己身子要紧。”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轻轻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这孩子还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经怀胎四月,这个孩子,即便我与卫临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保他超过五个月,否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只怕连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个月?那么我们母子情分岂非只剩下一个月了?”

“是。”温实初满目悯色,温言劝慰,“你还年轻,嬛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过于伤心。”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院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伤心又能如何呢?颊边泪痕渐干,若非依旧有绷涩的触觉,谁能看得出我曾泪流满面?我伸手,极力拭去泪痕留下的苦涩触觉,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连玉隐和玉娆也不可以。你和卫临只需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我怀孕后的药方,卫临一向是做两份的。一份给太医院存档,一份在我这里。你那里也是一样。但你要提前准备好一服送孩儿走的药,或许有一天这孩子会帮我个大忙。”

他默然颔首,“在不伤害你身体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我点点头,“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温实初悲悯地看着我,只身离去。

次日玄凌来看我时我正在喝槿汐炖了许久的燕窝薏米甜汤,绵甜的滋味让郁结的心胸稍稍得以纾解。玄凌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朕忙于政务,怎么两日不见,嬛嬛你便这样憔悴。”

“回禀皇上,”温实初自殿外踏进,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笑着道,“皇上无须多虑,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这个调皮鬼儿折腾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闹腾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滋滋地把脸贴在我的腹部,“这个孩子这样好动活泼,必定是个身子强健的皇子。”

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着话:“你好好安分些,再过六个月便能见到父皇和母妃了,现在这样闹,你母妃也被你闹得没了力气。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几个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温实初见机道:“皇上,娘娘该服安胎药了。”

玄凌笑道:“难得你肯来照顾淑妃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这里还唬了一跳,还以为淑妃的胎有什么不妥当。”

温实初笑道:“正是因为小皇子太强健了,微臣才不能不来,否则娘娘从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过他手中乌黑的汤药,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边,柔声叮嘱了许多。我婉转求恳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动,太医也叫精心养着,实在闷得慌。”

玄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朕没有空闲,你大可请德妃她们多来陪你。即便你要请皇后,朕也让她来就是了。”

自我有身孕,皇后十分避忌,恰如我当年不欲见到怀孕的陵容一般,怕她借孕生事。如今皇后待我,也是如此。要她入我宫中,更是难上加难。我沉吟片刻,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么身份,怎能臣妾一请就来?皇上说笑也太轻易了。”

玄凌为我仔细拭去嘴角药汁,“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温实初早已为我配好了我要的那服汤药,他嘱咐,只要掺在安胎药里喝下,药性就会发作。而为了掩饰我的虚弱气色,槿汐每日必须得花上两三个时辰为我妆饰容颜,才能显现出太医一贯所言的“身子强健,胎气无恙”。

这一日金风送爽,恰巧西越进贡来一枝三十余尺高的珊瑚,玄凌高兴之下便送到了柔仪殿给我把玩。我也不觉纳罕:“宫中珊瑚并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经罕见,何况是这样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为罕见,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仪殿最合适。红色珊瑚是如来佛的化身,朕想着给你安胎最好。”

我笑吟吟依着他,“这样好的珊瑚臣妾一个人观赏也可惜了。不如请阖宫妃嫔一同来永寿宫观赏。”

他吻一吻我冰凉的额头,笑道:“你喜欢就好。”

我抚摸着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丫,笑道:“正好通明殿的法师为臣妾腹中的孩子做了平安符祈求安康和顺。法师说,要宫中位分最高的人亲手放入福袋之中系在臣妾床头四角,才算功德圆满。臣妾正想着,最合适的人,不外乎皇后娘娘,贵妃和德妃,再由臣妾亲手系一个,也算四角齐全。”

玄凌颔首道:“这是积德积福的事,她们自然不会拒绝。”

我想一想,还是摆手道:“皇后如今不爱出门,旁人请她都要推托。若皇后不来呢,终究也是不合适。”

玄凌拥过我道:“你若喜欢,朕请她们来就是,朕在这里,皇后必定也会来,便再无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轻轻叹息:“要皇上费心了。其实臣妾回宫之后,与皇后娘娘一直频有误会,臣妾不想六宫揣测后妃不和,再起事端。皇后娘娘肯赏脸来就最好不过了。”

他道:“皇后是六宫之主,这样的和睦六宫的事本该她先做,反而叫你有孕在身的人操心。”

“皇上不要这样说,皇后娘娘身份高贵,臣妾是该卑屈己身,为皇上皇后分忧的。”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红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即便闭上眼,那抹殷红亦闪烁在眼前,无可逃避。

三日后暮色深沉之时,玄凌在柔仪殿大宴后妃,同赏珊瑚。皇后之下,这两年来颇有宠幸的妃嫔一一到场,连被玄凌要求静心思过的荣嫔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蓝团绣烟霞紫芍药宫装前来。

我是东道主,自然也是盛装出席。一袭瑶红色攒心海棠吉服深浅重叠,月白“蝶舞双菊”抹胸,底下桃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灿色宛若眼前无数女子艳丽笑靥。远山眉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衬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点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上缀着赤红宝石更是闪耀夺目,映着两腮的磨夷花胭脂扑成鲜妍的“桃花妆”,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开在面上,如此盛装打扮,再也无人可看出我妆容底下的虚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浅丛丛,开在宫灯如星里晕染开无限春色,火红、粉白、淡黄、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仪殿外青松与红枫交映成辉,苍翠与嫣红交错林立,似一卷斑斓锦缎华丽铺陈,无比壮美,比之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弦。

一众妃嫔围着珊瑚评头论足,啧啧称趣。宫人们鱼贯而入布好菜色,玄凌看看天色,便问:“怎么这个时候了,皇后还没过来。”

槿汐回道:“回皇上的话,方才皇后娘娘差人过来过,说身子有些不爽,所以不过来了。”

玄凌神色冷淡:“怎么朕请她,她就身子不爽了?平日倒见她好好的。”

胡蕴蓉道:“或许柔仪殿有皇后不愿见的人也未可知,一看见才会身子不爽。”

皇帝蹙眉:“李长,你亲自去请皇后。她是六宫之主,这样的时候她不在,不合适。”

李长答应了退下。

欣妃艳羡道:“这株珊瑚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

贵妃亦点头:“还是皇上想得周到。珊瑚在深夜中看来,格外光彩熠熠。”

贞妃似有触动,感慨道:“珊瑚难得也终究是凡品,皇上看重淑妃,以珊瑚为淑妃安胎祈福,这份心意才让臣妾觉得感动。”

我有些惴惴,问:“皇上,皇后娘娘不会是生臣妾的气吧?”

玄凌不以为然,“怎么会?她是皇后,应该宽容大度。”

等了半炷香时分,皇后终于进来,众人不自觉便停了说笑,看着皇后意态庄重地走进。

皇后略带倦色地请过安,玄凌打量她几眼,慢慢道:“皇后身体不适,朕要皇后来,是勉强皇后了。皇后不怪朕吧?”

皇后勉力一笑,“怎会?臣妾本来不适,不打算来。可皇上关心淑妃,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怎会不关心?方才来迟,是臣妾亲自去库房找了一尊送子观音送给淑妃,希望淑妃能为皇上平安产下龙子。剪秋。”

剪秋捧着一尊精雕细琢的送子观音上前,献到我面前。我见观音眉目慈祥,栩栩如生,便也点头,由着槿汐接过,我才起身相谢:“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一定将这座观音放在寝殿里,日夜敬香。”我郑重吩咐,“槿汐,还不送进寝殿去。”

槿汐接了进去。玄凌看皇后一眼,微微带了笑色,“皇后贤惠。有心了。”

蕴蓉托腮道:“皇后贤惠起来可真贤惠,从前不喜欢淑妃,这会儿又跟亲姐妹没什么两样了。”

玄凌横她一眼,“不许议论皇后。”脸色却冷了下来。

我忙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这珊瑚虽好,但臣妾却不敢擅专。皇后娘娘垂爱六宫,这株珊瑚臣妾想借花献佛,送与皇后娘娘。”

贵妃道:“淑妃敬爱皇后之心,真是难得。只是这株珊瑚是皇上赐给淑妃安胎的……”

皇后目光扫过珊瑚,微微一笑道:“本宫什么也不缺,珊瑚淑妃自己留着赏玩就是,可别辜负了皇上和本宫的一片心。”

皇后入座,安然坐于玄凌身边。胡蕴蓉亦不由笑言:“这珊瑚可不是难得的好东西?从前随父亲去看东海渔民进贡的珊瑚,枝丫光洁完整,颜色通体均匀,虽然只有十余尺高,亦是人人称奇,夹道观看。”

皇后执了一杯“竹青”缓缓饮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时蕴蓉的父亲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胡蕴蓉原本满面笑靥,闻言不觉放沉了面色。家门之变,父亲的官途陨落,彼时年幼的胡蕴蓉未必不知。所谓世态炎凉,即便身份高贵如她,想必也曾经饱尝。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这样华美的珊瑚,匀称完整更胜我当年所见那株,更何况高三十余,颜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横过,复又在玄凌身边坐下同饮。这一夜所饮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坏了他的兴致,更拿出两坛珍藏多年“水仙陈”,颜色清澈如掬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与我所制的“梅子酿”一同入口,更是酒力惊人。

贵妃体质不宜饮酒,德妃饮了几口,问起皇后配制酒石的事,又是当做趣话连篇累牍。荣嫔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边连连劝酒不已。

今夜月色浅淡如雾,缥缥缈缈如乳似烟。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况人哉!

腹中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再难忍耐。留意过去,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我面前。

我悄然无声地对上那双眼睛的主人,衔了一缕笑意看住。德妃在我近旁,留神片刻笑道:“皇后娘娘慈爱。今日臣妾与贵妃来,不就为了淑妃腹中龙子平安出生么。”

玄凌问我:“淑妃,法师的平安符都送来了么?”

“都送来了。”我唤道,“小允子,拿进来。”小允子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头放了四个平安符和四个福袋。

我起身回禀:“启禀皇后娘娘,法师说了,这平安符和福袋都是吉祥之物,可祈祷腹中胎儿平安康健。只是要有劳皇后娘娘和两位姐姐与臣妾一同将平安符放入福袋悬挂床头。”

贵妃端然起身:“举手之劳,应当的。”

皇后和颜悦色笑道:“皇上,淑妃有孕,寝殿自然有胎神镇守。臣妾身体不适,又怕是生人进寝殿,冲撞了胎神就不好了。”

玄凌酒劲上来,也懒得再掩饰神色,道:“贵妃与德妃为了朕的皇嗣不在乎区区之劳,皇后又何必百般推诿。”他语气加重,“皇后,你执掌凤印,应该和睦六宫,为妃嫔之表率才是。”

蕴蓉斜着她美丽的丹凤眼道:“淑妃有孕后,皇后一直少来柔仪殿,难怪要自认生人,要是常常走动不就好了。”

玄凌对她的言语并无不满,反而微微颔首。皇后无奈,只得起身答允。

四人起身往里走,小允子和槿汐站着不动,并不跟上伺候。槿汐道:“奴才们身份低微,既不能碰这些吉物,也不能由奴才们送进娘娘寝殿,怕冲撞了神灵。”

贵妃点头,伸手接过盘子,“也对。这些事总是谨慎些好。”

我回首向玄凌笑:“皇上稍等片刻,臣妾与皇后和姐姐们很快出来。”

我正欲入内,槿汐忙唤道:“娘娘且等等,今夜的安胎药还没喝呢。方才娘娘嫌药太烫,现已经凉好了。”

槿汐招手,旁边的小宫女端了药上前。我与槿汐对视一眼,接过药喝了。

小宫女接过药碗退下。我摸着肚子笑:“良药苦口,若不是这一日三次的安胎药,臣妾腹中的孩子怎会如此壮健好动。”

玄凌微笑看着我:“去吧。”

胧月和温宜本逗着乳母怀中的予涵和灵犀玩,胧月见我和德妃进去,也跟着跑过来,一声声唤道:“母妃,等等我,等等我。”

德妃忙弯腰拦住,柔声道:“好孩子,你在外头等母妃,母妃就出来。”

胧月乖乖听话等在外头,贵妃先入寝殿,将盘子小心搁在床上凤栖梧桐红缎被正中。我先伸手在床角金帐钩上挂好福袋,然后是德妃与贵妃。皇后正取过福袋,德妃听见外头胧月又唤了两声,有些放心不下,忙道:“皇后娘娘,胧月还在门外等着臣妾呢,臣妾先告退。”

贵妃含笑道:“胧月今儿是跟温宜玩疯了,孩子们顽皮,我和你一起去瞧瞧。”

我见二人退出,殿中只剩下我与皇后。我强忍着腹中下坠的冰凉疼痛,懒懒道:“多谢皇后娘娘成全臣妾,肯为臣妾亲手挂上福袋。”

皇后系好福袋最后一个红结,淡淡道:“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如此。”

我扶着腰肢,感受着汤药游走在身体中带来的渐渐强烈的痛楚,尽量保持着如常的神色和声音,“论理应当如此,可是论情,皇后心中一定很恨臣妾吧。”

皇后回转头,看着案上她方才送来的观音,语气冷淡:“本宫送你送子观音,就是能在菩萨面前平心静气,安分守己,不要乱了心神影响龙胎。”

我垂下眼皮,慢慢道:“龙胎是否有影响,全在皇后,不在臣妾。”

皇后挑起精心画过的秀眉,“此话怎讲?”

“难道不是么?顺娘娘心意,龙胎得保;逆娘娘心意,母子俱损。多年来皇后娘娘一直如此统御后宫,臣妾实在很害怕,哪天得罪了娘娘,娘娘就容不下臣妾腹中的孩子,就像当初百般陷害臣妾一般。”

皇后愠怒:“放肆!你居然敢污蔑本宫。”

腹中痛得如万箭钻心一般,那种寒凉的感觉,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我拉住皇后,对着床边案上供奉的观音,凄厉道:“污蔑?皇后娘娘敢不敢对着神明发誓,发誓从未毒害过皇嗣,从未谋害过妃嫔,更未谋害过臣妾!”

“本宫是六宫之主,怎会与你发誓作无稽之谈!”

我死死抓住皇后的手腕,“皇后娘娘不敢了么?悫妃是怎么死的,庄敏夫人为何再生不出孩子,恬嫔小产,还有臣妾的第一个孩子!一桩桩,一件件,数不胜数。您做下的亏心事,只有自己最清楚!”

皇后恼怒地甩开手,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便脱出了她的手。我身子一仰,脚下一个不稳,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肚子不偏不倚撞在了紫檀香案的角上。只听“哐啷”一声,普度众生的观音随着我惊惶而痛楚的尖叫声,碎裂成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我。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里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我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为我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我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我终于醒了么?我看到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虚逼得我喑哑出声:“皇上,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话,德妃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我愈加惊恐,声色凄厉:“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还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着了是不是?他怎么不动了呢?”我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

玄凌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再动弹,德妃紧紧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德妃极力安慰着我,把灵犀、涵儿抱到我面前,“你瞧,你还有韫欢和涵儿,你别怕!”

涵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睁大了眼睛,一径往我怀里缩。灵犀大约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吓得放声大哭。德妃抱了这个哄了那个,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皇后穿着真红金罗大袖宫装,在我榻边坐下,她看着痛哭流涕的我,语气温和:“人醒了就好。淑妃,你要节哀。养好了身体,孩子总会再有的。”她看着玄凌,似有几分怯意,神色却更柔和,体贴道:“皇上一直守在这儿等淑妃醒来,也劳累了,赶紧回仪元殿歇息吧。”

玄凌眼神冰冷,瞥了皇后一眼,便依旧抱着我轻声安抚。他抱得那么紧,似乎连我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凭此来发泄他与我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他低低在我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

我蓦地停止啜泣,死死盯着皇后,厉声道:“孩子总会再有?皇后娘娘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当臣妾的孩子命如草芥么?”我的声音如同在发狂,“皇后娘娘,就算您厌恶臣妾,为什么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又惊又怒,声线也尖锐起来:“荒谬!本宫怎会害你的孩子!”

我用力抓住玄凌的衣襟,哭道:“皇上,臣妾没了这个孩子,并非臣妾自己不当心,而是……是皇后娘娘与臣妾争执,推了臣妾!”

我放声大悲。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

温实初端着一碗汤药越众上前,“皇上,娘娘的腹部的确有撞伤的迹象,太医皆可查证,应该是有人大力推过娘娘。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经常听见孩子胎动,若非遭此意外,孩子怎会滑胎?”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泛白的拳头,“皇后,朕和宫人们闻声赶到时,寝殿里只有你和淑妃两人。”玄凌的目光转向德妃和贵妃,“当时你们两个就在寝殿门外,可有看见什么?”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当时正与贵妃姐姐陪胧月玩耍,并未看见什么。只是……只是臣妾与贵妃,都听见寝殿内皇后娘娘与淑妃起了争执。”

皇帝看着贵妃道:“你说。”

贵妃脸上依旧是那种不干世事的神色,从容道:“是。因是皇后与淑妃争执,臣妾们不敢闯进去,只听见淑妃说‘害怕’‘得罪’,而皇后娘娘要淑妃‘安分守己’,其余的臣妾也没看见。”

玄凌咬了咬牙,一字一字道:“皇后,朕与这么多双眼睛,倒是都看见,淑妃受伤晕倒,只有你在侧。”

我悲痛不已,申诉道:“皇上,皇后怨恨臣妾得您钟爱,总以为臣妾有不臣之心,出言责怪,盛怒之下推倒臣妾!”

皇后镇定下神色,朗声道:“当时淑妃胡搅蛮缠,拉着臣妾的手,臣妾只是要脱开手离开,并未推淑妃。”

玄凌口中问询,目光却在皇后面上阴晴不定地逡巡,“如皇后所言,难道是淑妃自己推倒自己?”

德妃眼中都是泪,忍不住侧头拿绢子拭了拭,方道:“淑妃若有言语不慎得罪皇后娘娘,也还请娘娘恕罪,总得顾念淑妃腹中皇嗣。只是臣妾不明白,淑妃重视胎儿,一碗安胎药都按太医嘱咐,一次不落地喝。又一向侍奉皇后谨慎,怎会突然对皇后娘娘胡搅蛮缠?”

玄凌脸上的疑色越来越重:“你既说淑妃胡搅蛮缠,那她到底如何冲撞了你?”

皇后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紫金凤冠晶光闪耀,越发照得她面如白纸,“当时寝殿中只有臣妾与淑妃,臣妾自知百口莫辩,但无论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玄凌的语气失去了应有的温度,“皇后觉得百口莫辩,朕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殿中只有你们俩,又起了争执。皇后你不喜淑妃,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里,还是淑妃百般求全,为皇后着想。”

玄凌的目光如剑,并不肯从她面上撤去,皇后踉跄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或许淑妃的胎象本就有异,只是碰巧与臣妾争执,才惊动了胎气?”

“朕日日陪着淑妃,时常感觉淑妃腹中胎动,胎象怎会有异?”玄凌连声冷笑,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温实初,你把素日给淑妃开的药方拿来。”

温实初从药箱中取出一叠药方,“皇后请过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医术,不必劳烦太医就能看懂。”

药方上,黄芪、白术、阿胶、党参、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补气的药材,并无异样。

皇后嘴唇微微发颤,面色却清冷而刚毅,“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这些年臣妾调度后宫,皇上可曾见臣妾蓄意害过谁?”

贵妃轻轻屏息,声音似碎冰冷冽,“此刻并未说皇后害过别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松弛,“多谢贵妃直言。”

“皇后夸奖。”不过一瞬,贵妃的话已追到耳边,“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义子四殿下,已经宠冠后宫,手执协理六宫大权。若淑妃再产下一子,谁会最受威胁,权柄动摇?”

玄凌深深吸一口气,呼出无尽失望与鄙夷,“果然!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听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峻,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震颤不已,“贵妃,你向来与世无争,为何要害本宫!”

“不是贵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释清楚,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玉翠如云的高髻上珠光宝气华影流彩,掩盖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进。”皇后霍然抬头,看着一味低声饮泣的我,语意森森,“唐高宗年间,昭仪武媚娘得宠,为除王皇后,武媚娘亲手扼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然后离去,随后王皇后到来看望孩子,却未发现女婴已死便离开。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诉女儿被王皇后扼死,当时看望女婴时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辩,终于被废。臣妾今日情状,恰如当年王皇后!”

我并未动怒,只森森地笑着,寂静中听来,极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亲手杀子?”我冷笑中悲泣,“皇上,皇后责怪,臣妾死不足惜。只是这个孩子,他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到世上看一眼,他死得好无辜!”

有须臾的沉静,我与她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与狠辣。对峙多年,彼此刀光锋刃俱已施尽。我与她之间,今朝必得有个了断。

“哇”的一声,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后的胧月,小小的胧月,缩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着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玄凌素来最疼胧月,见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怀中,柔声哄道:“绾绾,你看见了什么?快告诉父皇!父皇在这里,别怕别怕!”

胧月只是一径地大哭,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从我与皇后面上刮过。玄凌再三询问,她只是拼命腻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弯里躲。

皇后听得一线生机,伸着手极力哄道:“胧月,告诉母后,你看见什么?”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我猛然忆起,那一日,殿门未完全关上——小小的胧月就站在门外!

她看见了什么?

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长成,与皇后相处的时日比我多得多!而且,这孩子自小不与我亲近。

宛若在腊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胧月,她似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推开皇后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厉声尖叫起来,“母后推了淑母妃!她推了淑母妃!”

德妃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抱住厉声喊叫满头大汗的胧月,一径跺足喊:“快拿安神汤来!快拿安神汤来!”

皇后厉声冷笑,指着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还是你?德妃!”

德妃膝下一软,立刻跪倒,哭诉道:“皇上!臣妾冤枉啊!事出突然,臣妾不能未卜先知,又怎会教胧月这些。”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将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挥,生生将她推开尺许,“胧月只是八岁的孩子,她能撒谎么!何况她自那夜起便没和淑妃说过话,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抚养,谁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紧,眼眸暗沉,极是动怒,“皇后,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还有何话说!”

皇后面如死灰,“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为人陷害百口莫辩!”

“荒谬!”玄凌太阳穴上几欲迸出的青筋显示了他难以抑制的怒气,“你以为朕是唐高宗,轻易被人蒙蔽?还是你心中早已视嬛嬛如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皇后骤然跪下,厉声道:“臣妾以朱氏先祖发誓,臣妾并未做过伤害淑妃腹中胎儿之事。”

玄凌转过身,留给皇后一个冰凉的背脊,冷然道:“这样的毒誓,你去说给太后听罢。”他吩咐,“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即日起不许踏出凤仪宫一步。太后那边,朕自会去回。”皇后还欲再说,玄凌嫌恶不已,“李长,带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怀中哀哀恸哭。

数日后,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而胧月,并无被人调教说那番话的机会。

太后无可反驳,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执掌六宫事。

宫中流言四起,原本许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

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玄凌对朱宜修,也没有再更多的惩罚。

通明殿诵声如雷,在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槿汐体贴地递上水:“娘娘喝口水,歇歇吧。”

我喟叹:“念得再多,也不能抵消对我那孩儿心头的愧悔。”

槿汐正色道:“娘娘无须愧悔,皇上认定是皇后做的,那就是皇后做的。”

有泪从唇边冰凉滑落,“我是个狠毒的母亲!我作下的孽,还要连累胧月!”

“母女连心,胧月帝姬当然帮娘娘。自然,也亏得德妃与娘娘一心,教导帝姬,随机应变。”

我苦笑:“深宫里的孩子,都与稚淳无关了。是我害了我的胧月。”

槿汐温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也是不得已。事前为了做出腹部被撞的伤痕,娘娘吃了很多苦。孩儿没了,那是他和娘娘命中缘分还不够。如今要紧的是,皇上虽拘禁了皇后,却未有惩罚。若等来日皇后借机东山再起,今日的心思和牺牲可都白费了。”

我默然不语。夜深人静,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我独自跪坐在佛前,观音慈悲,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湿我冰冷坚硬的心。

我静静地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头的愧悔与内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记那梦魇般真实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哐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我。

门并未完全关上,恰巧胧月在门边立着,玩着手中的香橼。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在那一瞬间。可是,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是故意,故意撞向了香案的角上。然后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没。

所有残存的记忆,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皇后说得不错,我与武曌杀女相比有何不同之处?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这世上,也无法否认——确是我亲手扼杀了他的到来。

我是个狠毒的母亲!

我转脸,蓦然在记忆的缝隙处觅见胧月清澈而惊惶的双眼,像坠入陷阱的小鹿,惊慌失措。

这孩子,——她看见了。所有的罪孽,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是我的罚。

她也救了我!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坠入后宫纷争的无尽漩涡。我曾在起身后去看望她,彼时她在自己的宫室中,静静伏在窗上望着落叶发呆。我悄悄问她:“月儿,是谁教你那些话?”

她怔怔摇头,一语不发。的确,我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人会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帮她甚少亲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着一个装着殷红相思豆的赤金笼子摇晃,她神色迷离,却又极认真,“母妃教我,无论母后与谁争执,都不要帮母后。”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儿,或许已失去纯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还是旁人。或者,她只是一个在寂寂深宫长大的孩子,于任何一个宫中女子一样,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有晶莹的液体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紧紧抱住胧月。

秋叶寂寂,坠落尘埃。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