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章 熊咆

待回到殿中,已是歌舞过半,玄凌微有薄醉之色,我悄悄招手,示意品儿端了一盏青杏汤上来,亲手捧至玄凌身边,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低低道:“去了哪里?这样久。”

我盈盈笑道:“更衣完了只觉得倦,在松涛轩坐了会子才出来。谁知瞧见六王和隐妃在外头纳凉闲逛,实在是恩爱得紧。臣妾也不好意思吵扰他们,便紧赶着过来了。”

玄凌微微颔首,在袖子底下握一握我的手,“摩格大约知道粮草被烧的事了,跟朕说跑出去散散酒气,朕瞧他是憋气得紧。”他的语气温柔得如一阵轻悄的风,绵绵吹上面来,“嬛嬛,多亏你提醒朕,朕才能想到温实初那里保留了当年患时疫那些人的一些毒血,可以让赫赫那些蛮夷染上时疫。”

我悄然笑道:“皇上英明,臣妾哪里能知道这些,不过是多嘴罢了。皇上不嫌弃臣妾饶舌,臣妾已觉万幸。”

玄凌温然笑道:“这话就矫情了,朕与你是什么情分,你竟当着朕的面说这个话,瞧朕等会儿……”他“嗤”地一笑,不再说下去。

他的声音极低,我却更觉不好意思,低笑道:“皇上不怕蕴蓉吃醋,就这么戏弄臣妾。”

“蕴蓉是小孩子脾气……”他举眸一看,却并未见胡蕴蓉身影,他摆一摆手道:“许是抱着和睦出去了。”又向我道:“你理会她作甚,自从朱宜修被禁足,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大。”

我掩口笑道:“用欣妃的话说,蕴蓉妹妹是皇上的亲表妹,正当正的未来皇后,气性大些也是应该的,否则怎么镇服六宫呢?”

玄凌连连蹙眉道:“欣妃一向想什么说什么,她的话你也当真。蕴蓉那性子做个千娇百媚的贵妃是正好,当皇后么……”他沉一沉脸道:“别说太后的遗命,现放着你呢,再不济还有贵妃、德妃、贞妃,怎么轮到她去了。”

我忙去掩他的口,低笑道:“臣妾若是贵妃姐姐就得生气,贵妃姐姐也是个美人儿,怎么就输了蕴蓉妹妹呢。”

我口中与玄凌说笑,一眼望去,正见摩格与玄清痛饮了十数盏,玄清仿佛不胜酒力一般,半伏在案几上,一绺碎发自海水玉赤金冠下以闲雅的姿态滑落,似与他一起都沉醉在这京华歌舞的柔与媚里。案几上以清水供养着大束新折的水玉莲花,玉隐秀丽容颜与花面交相辉映,更见温柔旖旎之色。她取白绢蘸了清水轻轻擦拭玄清面庞,这寻常的动作在她手下显得格外细腻而体贴。我叹息,玉隐是真的爱慕玄清的,只是……

我心底的叹息犹未断绝,玄凌抚摩着自己的下巴带着玩味的笑意,目光亦停在玄清与玉隐身上,他朝我笑,“浣碧对老六实在不错,亲贵中难得的恩爱夫妻。”

我轻嗔道:“皇上,是臣妾的二妹玉隐,可不是浣碧。”

他一笑,“朕总觉得她还是你身边如影随形的小丫鬟。”

玄清已然半醉,而他对面的摩格却神志清明,他向玄凌笑道:“大周的歌舞忒得软绵绵,化得人的骨头也要醉了,不似赫赫旋舞刚柔并济,女儿家和男儿一样。”

玄凌鼓掌笑道:“好好好!正想一观赫赫之舞,可汗提议甚好。”

摩格大手一挥,朗然道:“歌舞看多了会腻,本汗今日有一礼物赠与大周皇帝,但请笑纳。”

玄凌问:“听闻是一熊罴?”

摩格微眯了双眼,淡淡笑道:“乃赫赫山中的寻常兽类,皇帝留着玩就是。”

他击掌三声,只闻得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小铁轮辘辘之声,沉沉地接近。

目光所及之处,一架铁笼中困着一只黄白色的猛兽,不甚起眼的样子。待渐渐近了,才看清那猛兽极类宫中兽苑所豢养的黑熊,只是姿态五官有些像人,遍体毛色黄白,脖子更长,四肢躯体也更壮大,目光凶残之色,甚是可怖。

予润年幼,才会说话,不免有些害怕,牵着我的裙幅连连道:“熊!熊!”予涵却只是好奇,探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胧月依在德妃怀中,灵犀却不在意,只专注地捏着一颗荔枝慢慢剥着吃。我看着四个孩子的反应,只奇怪灵犀这样沉静冷淡的性子,不知是像谁。

摩格微微一笑,指着那熊罴道:“这熊罴性子凶狠残忍,力大无穷,一人粗细的大树说拔起来就能给拔起来,遇到人便如人一样立起穷追猛扑,因它姿态五官似人,性猛力强,可以掠取牛马而食,所以也叫做‘人熊’。曾有猎户在山中遇见人熊渡河,便潜伏窥视,过河的是一只巨大的母人熊,带着两只小人熊,母人熊先把一只崽子顶在头上赴水渡河,游上岸后它怕小人熊乱跑,就用大石头把熊崽子压住,然后掉回去接另外一只熊崽子,潜伏着的猎人趁此机会把被石头压住的小人熊捉走了,母人熊暴怒如雷,在河对岸把另一只小熊崽子拉住两条腿一撕两半,其生性之既猛且蠢,由此可见一斑。”摩格说到此,恰闻那人熊低吼一声,如闷雷一般,仿佛为他的话作了印证。摩格闲闲靠在软椅上,见玄凌身后妃嫔侍从大多流露出畏惧神色,悠悠笑道:“皇帝陛下不必惊慌。”

玄凌神色未变,只是饶有兴味地问道:“如可汗所言,果然算是异兽,十分难得。既然人熊如此凶残,不知可汗如何猎获?”

摩格笑道:“等闲的猎人轻易不敢招惹人熊,更别说打主意去猎人熊了,但人熊并非捉不得,只是要冒的风险极大,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就会把命搭上,因为人熊膘肥体壮,皮糙肉厚,即使刀枪洞胸穿腹,血流肠出,它尚且能够掘出泥土松脂塞住伤口,继而奋力伤人致命,所以绝难以力取之。汉话说‘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猎杀人熊只能以智取胜。人熊喜欢以千年大树的树洞为穴,空树洞里气热熏蒸,冰雪消融,人熊吃饱了就坐在其中,猎人们找到熊洞,就从树洞处投入木块,人熊性蠢,见有木块落下,就会伸手接住,垫坐在屁股底下,随着木块越投越多,人熊便随捡随垫,越坐越高,待到人熊坐的位置与树洞口平行的时候,猎人们瞅准机会,以开山大斧猛斩其头,或从古树的缝隙中以矛攒刺毙之。”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繁复意味,“人熊在赫赫山中颇多,赫赫子民对此猛兽从来智取而非力夺。子民有勇有谋,本汗也甚欣慰。”

玄凌淡淡一笑,只是不接这话头,道:“上次朕赐予赫赫的珍兽麋鹿如何?”

摩格摇头道:“太温驯了,一点子烈性也没有,也受不了赫赫的风沙,现下瘦得皮包骨头,好歹还活着。”

玄凌笑道:“此物温和祥瑞,被可汗养得皮包骨头,难免损了祥瑞有伤人和了。”

摩格搁在案上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脸上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本汗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和还是祥瑞,只要本汗要,就一定可以自己抓到。”

玄凌一笑置之,漫不经心道:“但愿如此。”他招手示意小厦子上前,“给那熊罴喂些肉去。”

小厦子得了令,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十分靠近,便用竹竿挑了野猪肉送到熊罴跟前,那熊罴见了新鲜兽肉,哪有不爱的,伸掌便去抓。小厦子猛地一缩手,熊罴便扑了个空,急得抓着腮团团转个不停。众妃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出这等举止,不免觉得可爱又好笑,小厦子见如此,更加要引得大家发笑,便百般引诱、躲闪,引得熊罴只能看不能吃,抓耳挠腮,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以掌拍地。摩格欲言又止,笑了一笑终不理会了。

贞妃素来宁和稳重,便搂着予沛道:“罢了,罢了!等下惹怒了那熊罴,逗弄过了便算了。”

却听一把声音和着如铃的笑清泠泠入耳,“贞妃真是忒胆小了!难怪二殿下也是一副畏首畏尾、不知所谓的样子。”我转首去看,正是胡蕴蓉抱着和睦进来。和睦换了一身红艳艳的石榴团福绫子衣衫,在几位帝姬中更显得明艳可爱。蕴蓉福了一福,向玄凌道:“方才珍缡顽皮,酒水洒了一身,我带她换衣裳去了。”

玄凌“嗯”了一声,“换衣裳便换衣裳吧,又指着贞妃和沛儿说什么话!”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罴懊恼的样子,欢喜得笑逐颜开,连连道:“母妃,母妃,我要去看那熊熊!”蕴蓉只是笑,问:“珍缡怕不怕?”

和睦拼命摇头,从蕴蓉怀里探了身子出去,“我要去喂肉肉。”

小厦子听得动静,忙讨好地将一块肉悬在竹竿上送了过去,和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由着蕴蓉抱到离兽笼十余步之遥,奋力将肉扔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不大,那肉却不偏不倚正砸在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惊,四下一转,将那肉捡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蕴蓉有意无意地瞟着贞妃,傲然笑道:“皇上,咱们的孩子可勇敢多了,不失金枝玉叶的身份!”

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劲拍着手,众人也附和着笑,不住价地夸着和睦帝姬。玄凌笑道:“差不多就回来吧,女孩子家和野兽玩得这样起劲。”和睦笑嘻嘻的,只是向人熊扮鬼脸玩。

那人熊想是吃痛,两眼渐渐发红,正见和睦一袭红衣朝它扮鬼脸,愈加恼怒,双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众人见爪牙纷沓,也不以为意,猛地听见“嘎——”一声巨响,那铁笼被愤怒的人熊豁然扯开一个大口子,那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连连,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铁槛拦住,人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耸身翻入。和睦一时吓得呆住了,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来,蕴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也不晓得退开,只愣愣地紧紧搂着和睦,吓得花容失色。小厦子本跟在身边,一时间张口结舌,两股战战,拼了好大的劲才伸手拉住蕴蓉,拼了全身之力大吼一声:“娘娘快跑!”胡蕴蓉晓得逃命要紧,厉声叫了一声,借着人熊翻铁槛的时候,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地抱了和睦奋力跑向玄凌的御座。宫中的羽林军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只闻得那人熊吼声震天,都不知如何是好。玄凌御座两旁的妃嫔媵嫱见人熊一步一步震得尘土飞扬走来,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向后面逃逸。我事出突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一把搂住了灵犀、予涵与予润便往后退。谁知背后皆是乱纷纷的人群,竟不知往哪里退去才好。人多纷杂,予润年幼步子小,纷乱间顿时摔倒在地,放声大哭不已。那人熊原本追着和睦,已离我与孩子稍近,蓦然闻得儿啼清亮,登时呆了一呆,便要向予润走去。予涵本自缩在我怀中,一时见予润摔倒,忙喊道:“母妃,弟弟摔着了!”

若抛下予润,我大可抱了灵犀与予涵逃开。若要去抱回予润,只怕连予涵和灵犀也要被牵连住。不过是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心中烦恼得几乎要裂开了。我一眼瞥见予润哭得满脸通红,伸开手朝着我不停地哭,不觉心痛如绞,想也不想便一把把予涵和灵犀推入德妃怀中,起身奔到予润身边,一把护住他幼小的身体。混乱间不知谁踩住了我的裙裾,我猛地倒地,只觉脚踝痛得钻心,再爬不起来,忙以身体护住予润,身旁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嫔,唯有玄凌离我稍近,我顾不得自己,忙向玄凌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润儿——”玄凌正要起身,眼见那巨大的淡黄身影越靠越近,不觉略略迟疑,蕴蓉一把拉住玄凌,惊呼道:“皇上万圣之尊,岂可以身犯险!”她瞥着我叫道:“听闻人熊吃了人便不会再伤人了,淑妃为保皇上,理应献身护驾——”

玄凌登时大怒,“胡说,怎可伤了淑妃!”他身子往里缩了一缩,急忙伸了脖子唤道:“羽林军在哪里,快救淑妃!”

我见他如此,又见人熊逼近只剩十步之遥,早已无处可逃,心中已是绝望。又见玄清被玉隐拉得远了,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只是予润,——眉庄啊眉庄,但愿我能拼得一己之命保住你一点血脉,也算尽了我们多年姐妹情谊。

在闻得那股猛兽身上所带的腥风那一瞬,我横下一条心,已存了必死之志,只盼能保住予润,牢牢把他护在身下。

我死死闭着眼睛,只等待无可逃避的死亡以这样痛楚而奇突的方式笼罩在我身上。在这样绝望的时刻,脑海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空白,缓缓浮上来的是少年时和眉庄拈花轻笑的天真愉悦。那思绪倏然一飞,恍惚又见玄清清雅容颜,与我并肩立于凌云峰顶,衣袂翩然。这样思绪翩飞的时刻,大约连对死亡的畏惧也忽略了一些。四周的喧乱如海潮一般渐渐退得远了,只觉得嗡嗡地不真实,不远处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的一声,“王爷别去——”我霍然惊觉那是玉隐的惊呼,心中如被狠狠撕扯了一记,尚未来得及抬头,只觉得骤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巨大的气力,生生将我拖开三尺远,身上重重一下,不知是谁扑在了我身上,如我护着予润一般把我护在身下,急声道:“别看!”

那声音熟悉得紧,在这生死关头亦不失温柔的决绝。我心中猛然迸出巨大的惊惧,那种深深的害怕比决定拼死护住予润的一瞬更重无数。

心底唯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润儿不能死!

我手臂一使劲,不假思索便要推开他!他的体温牢牢覆盖着我,他喝道:“不许乱动,否则大家都是死!”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我被他牢牢按住,再不敢多想,只任凭热泪滚滚,簌簌落满衣襟。

羽林卫早已反应过来,只因见人熊离我最近,更不敢以兵器投向。此时见玄清将我拉开,正是最好的时机,唯听得兵刃霍霍之声,羽林卫纷纷举起长枪刺向那人熊。谁知那人熊刚猛至极,兵器虽多,却被它一掌挥开不少,剩下的那些也只伤到他的皮肉而已。人熊受伤之余愈加勃然大怒,一眼瞥见一身红衫的和睦,大吼一声,即刻红了眼睛张开蒲扇似的两掌直奔过去。

胡蕴蓉无计可施,更无处可退,整个人抵在壁上,抱着和睦帝姬往玄凌身后躲。她早顾不得仪容风姿,口中连连哭叫道:“表哥救我!”那人熊紧盯着和睦帝姬,一刻也不放松,步步紧逼,眼见离御座越来越近。御座之后唯有锦幕重重,再无处可退,妃嫔们吓得跑开了,玄凌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喊道:“护驾!护驾——”

四下里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声声不断,一片混乱,玄凌的喊声被隔截得支离破碎。贞妃本已奔得远了,低头看一看怀中吓得啼哭的予沛,猛一转身将予沛塞到乳母怀中,牵起裙角直奔到玄凌身边,张开双手挡在御座之前。玄凌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眼见人熊发狂似的逼近,竟生生把那劝阻之言吞了下去。却值羽林军在九王带领下迅疾趋近,各持兵器,把熊牢牢格住。

人多力大,那熊一时被架得动弹不得,玄清微一探身,一臂伸开护我在他身后,伸手抓住一把银地长枪,深吸一口气,展臂掷了出去。

只闻得一声响彻云霄的猛吼,耳中嗡嗡的天旋地转,胀到隐隐生出痛意来。我趁玄清起身的空隙抱着润儿起身。正见玄清一臂掷出的长枪枪尖直贯过那人熊的喉颈,不偏不倚,枪尖正出喉管寸把长,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血珠。

那是一种艳丽而残忍的色彩重合。摩格的眼眯成狭小一条细缝,透出几分锐色,他击掌,那赞叹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好枪法!”

因着他的赞许,更显得大殿内那样静,空荡荡的安静,似不在人间一般。灵犀与予涵挣脱了乳母的怀抱,一下子扑过来,予涵哇的一声哭出来,灵犀含着泪眼抱着我的手臂低低呼道:“母妃,母妃——”

那样小小的人儿,静静依恋着我。我的手抱着吓得哭不出来的润儿,以面颊轻轻贴着灵犀与予涵的面颊,感受着生与死的须臾之别,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玉隐早已急得云鬟散乱,花容失色,她拨开众人,几乎是纵身扑入了清的怀中,慌乱地上上下下察看他身上每一处,口中焦急地问着:“王爷没事吧?没事吧?”话未完,已是泪流满面。玄清只得伸手安抚她失措的情绪,低声安慰道:“没事。虚惊一场。”

她的眼似看不够一般眷眷在他面上,眼见他无碍,才稍稍放心,转头看我,“长姐还好吧?”

我眼见她这样的依恋与关切,心中更生了一层难言之情,即便他这样舍命来护我,终究,玉隐才是他最亲密的妻吧。转眼瞥见胡蕴蓉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只冷冷看着我与玄清。她身前的玄凌未带任何表情的神色,我心中更是一凉,那凉气迫人之余,更缓缓沁出一层惊与惧,慢慢扼上我的喉头。方才的情形,玄凌未必不会猜忌。我深深吸一口气,惊魂未定道:“玉隐,幸好有你家王爷……”我勉力起身,敛衣深深欠了一礼,“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本宫替惠仪贵妃就此谢过。”

玉隐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忙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恳切道:“王爷是长姐的妹夫,怎会见长姐和润儿有险却袖手不理,岂非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察觉她握着我手臂的指尖沁着微薄的汗,她的手指有些用力,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却像是在发着狠一般,指甲浅浅地陷进我的皮肉里。她面上却仍是那样关切的神情,我心中微凉,轻轻挣开她的手,将润儿放入乳母怀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请温太医来瞧。”

我侧首看见贞妃伏在玄凌身前,生死攸关之刻,她面上只带着赴死亦无怨的笑容,仰面看着玄凌,牢牢攥着他的手。或许是此刻的亲密,她素来苍白的脸上泛着嫣然的红,似白雪纷飞里开出的一朵朵耀眼的红。

我起身行至玄凌身前,跪拜如仪,“皇上万安。”说罢拉起贞妃的手,恳切道:“多谢贞妃舍身救护皇上。”

玄凌也不看我,只伸手扶了贞妃起来,柔声道:“燕宜,你还好吧。”

贞妃只注视着玄凌,“皇上无恙就好,臣妾就放心了。”

玄凌微微点头,环视四周,忽然生了寥落的感叹,“燕宜,唯有你真心对朕。”

贞妃不觉红了眼眶,哽咽道:“皇上别这样说,燕宜受不起。”

玄凌的目光淡淡从我面上刮过,“是么?朕到今天才明白,算不算太晚?”

燕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知道,皇上一直都明白的。”

“是朕没有珍惜你。”他轻轻唏嘘,“李长,扶贞妃起来。”他想一想,制止了李长,“朕自己来。”他展臂一把横抱起贞妃,“朕陪你回宫休息。”他颔首向摩格示意,“爱妃受惊了,朕先失陪。”

摩格道:“皇帝请自便。”他停一停,略略带了含糊不清的笑意,“等下本汗还有一句极要紧的话要亲自告诉皇帝。”他言罢,淡淡瞟我一眼,笑意愈深。

胡蕴蓉眼见玄凌不闻不问便要走,微微发急,忙笑道:“表哥,和睦吓得哭了呢。”

贞妃满面通红,神色如醉,闻言牵一牵玄凌衣袖,示意他关切和睦。玄凌只是头也不回,只抱着贞妃徐步往前走,“请太医来看吧,小孩子害怕哪有不哭的。”

“表哥,”蕴蓉上前两步,急道,“小孩子哭自然不是要紧事,何况和睦只是个帝姬。倒是表哥该多谢六表哥呢,方才他奋不顾身救了淑妃与四殿下,连自己的侧妃和幼子都抛之不理呢。”

她这话大有挑衅之意,我如何不知。只见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我一时不知从何辩解,只得束手立在当地。玄清本已携着玉隐走到殿侧,闻言不觉回首,淡淡笑道:“臣弟之子方才处于安全之地,又有玉隐照拂。皇兄既要护着庄敏夫人与和睦帝姬,又要指挥羽林卫挟住人熊,心中十分牵挂淑妃安危。皇兄乃万金之体不宜冒险,臣弟与皇兄兄弟连心,为皇兄分忧乃是理所应当。”

玄凌微微一笑,注视着他,“清河王很会说话。”他终于回头顾我,“淑妃方才受了惊吓,先去仪元殿等朕,朕等下叫太医来瞧你。”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我压住心头过快的跃动,婉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