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春日凉

当晚玄凌歇在华妃的宓秀宫中,然而华妃复位之后,玄凌虽然一应照顾赏赐如前,但是说到宠爱,归根结底是不如从前了。

我并不真心在意玄凌此刻对华妃有多好或是多么宠幸。华妃与她身后的人早已成了玄凌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快的利刺。表面上再如何风光,到底也是将要穷途末路的人了。

因此,我对华妃格外能容忍,无论她在人前如何与我冷眼相对, 我只是恪守着应有的礼节,暗暗把那尖锐的恨意无声无息地隐忍下去。

只是发现,恨得久了,反而更能忍。

清早起来才穿上衣裳正要梳妆,转头却见玄凌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只瞧着我,不由得嗔道:“皇上总喜欢这样悄没声息地进来,存心吓人一跳。”

他道:“你一早起来人还迷糊着,最听不得大声响,听了心里便要烦躁,朕还不晓得?”

我听他这样体贴我的小习惯,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动情意,道:“皇上怎么一早就过来了,臣妾还没梳洗妥当呢,乱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笑:“你便梳妆吧,朕在一边看着就是。”说着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着我。

我一笑回头,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细细描摹,因在平素并无事宜,不过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玄凌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总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人而如得两人,双面佳人,可见皇上艳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注释1)了。”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担当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腻烦天天在梳妆台上耗费辰光。”

我拢起头发,只绾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这簪子本是用一块纯净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一笔写成的“寿”字,簪挺就是“寿”字的最后一笔。簪身通体温滑、腻白无瑕,极是名贵。玉本显温润气度,白色高贵又不张扬,最是适宜平日所用。

这样简淡的装束,并非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着要去眉庄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娇艳了,她嘴上不说什么,却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嗯”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转首问:“什么?”

他也不说话,只起身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用意,轻声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欢的便是远山黛。”

他含了四分认真、三分笑意、两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娴熟。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斯情致,当日在太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从前。”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他眼神一动,默然片刻,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的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流露的那几分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实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首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罢。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地延上他的腰,头紧紧地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光阴,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意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穿得都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扑哧”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特地给四郎看看。”

他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淡淡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婉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注释2)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越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嬛嬛的琴声了。”

我侧首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时光》作一曲新歌罢。”

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眉庄的存菊堂。

此时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静无一人,唯见采月一人卧在堂外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丫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实初乍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愣,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发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是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时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她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日是华妃,明日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她顿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日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色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越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远远望去,似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呖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时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色,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样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日,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得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连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的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微弱的“吱呀”一声关上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要好好保养,要是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自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的?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作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发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阖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晋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得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色,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气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来,道:“现放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在这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闹成这样?”

嫂嫂被人搀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样,满面上风尘仆仆,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一件宽松的绉绸外袍被揉搓得稀皱,四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头发散乱披在身后,虽然凌乱狼狈,然而双目灼灼有神,大家风范犹未散尽。嫂嫂见皇后和几位妃嫔皆在,忙整衣退开一步,施了一礼。然而一见我,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请娘娘为妾身做主。”

我劝道:“嫂嫂有话好好说罢,何苦来。”于是命槿汐亲自安置了她坐下,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说了来,必定会为你做主的。”

嫂嫂大声悲哭,喊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仅凭“七出”之条就休妻,必须高堂应允、族中共同议定。

我一惊,与皇后互视一眼,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嫂嫂一时语塞,却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随她一同进来的侍婢道:“听说那边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少爷日日嚷着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入府,少夫人虽然气愤不过,为着她好歹怀了少爷的子嗣便去看她并送些补品,谁晓得那女人十分嚣张,对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气之下就推了她一把,当时她还神清气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闹了起来说被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产了。少爷大怒,马上就写了一纸休书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声痛哭不已,举手抹泪时衣袖一松露出几条紫青伤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见实在瞒不过,抽抽噎噎道:“为着我不肯,夫君还动手了。”

欣贵嫔在一旁“嗨”了一声,快言快语道:“这算什么男人!这就动上手了?谁晓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说生下来也不过是个贱胚子。甄夫人这还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欣贵嫔性子急,不过有句话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怎么好贸然就休妻。何况那个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难道少夫人肚子里这个就不是么?这也未免太鲁莽了。”

陵容默然听了许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致如此罢。”

陵容方说完这一句,外头小连子进来道:“启禀各位娘娘,外头侍卫说甄大人来了,急着求见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连子道:“是我们娘娘的兄长甄大人。”

嫂嫂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进宫来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听得哥哥来了,不由气得柳眉倒竖,道:“这个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宫里是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别慌。他来得正好,看本宫如何给他一个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既然闹到了这里,就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闹到了眼前,本宫也不能撒手不管。去请了甄大人进来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兵甲尽卸。”

小连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贵嫔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们不宜无故会见外男,先退居内堂了。”

皇后颔首道:“好。且去里头避一避吧。”说着,我便让浣碧引了她们三个进内堂休息,她们的宫女也自尾随进去。

嫂嫂见了哥哥气势汹汹进来,先怯了几分,起来行了妻子见夫的礼仪。哥哥却掉头不顾,只向皇后和我行礼。

皇后见如此也皱了眉头,一时也未发作,只宣了哥哥一边坐下。我不免话中有气:“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这样待她的吗?那么人后之状可想而知。”

哥哥不闻则已,一听之下瞬间变色道:“娘娘是臣的亲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难道佳仪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亲生孩子么?”

我自幼备受哥哥疼爱,进宫后兄妹间亦多了几分君臣之礼,何曾被哥哥这样当面顶撞过。登时心头怒火涌动:“哥哥说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妇、你的结发妻子,怎好说是旁人!那么只有那个烟花女子才是哥哥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强压住恼怒,道:“何况这孩子怎么掉的还不清楚。嫂嫂从无大过,又有着身孕,难道哥哥忍心将她驱逐出门成为弃妇?”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从怀中掏出一纸雪白纸张,往嫂嫂面前一掷:“这是休书!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爱妾幼子,我不愿再见你这蛇蝎妇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声严肃道:“本宫与贵嫔面前,甄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不该失了人臣之分。”

哥哥躬身道:“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训。”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上。突然一个转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树上撞去。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我吓得脸色也变了。幸好小连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挡在了树前,嫂嫂这才幸免于难。

哥哥虽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个无知妇人!俗气可恶至极!”

如此场景,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痛心不已,又听哥哥出言无状无情,心痛之外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从未听闻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亲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贱人杀害臣的骨肉,臣势必不与她再共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抢地而哭,众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劝了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正当此时,陵容忽然闪身揭开帷幕,自内堂翩然而出。陵容排众而上扶起嫂嫂,轻柔道:“少夫人切莫太伤心,好歹有皇后和贵嫔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顾了,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娘的十月辛苦,难道就要这样一朝断送么?何况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声就算是赔进去了。少夫人不可轻贱自己性命啊。”说着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闪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见了陵容,不觉微微一怔,她身边的侍婢已然“咦”了一声,好奇出口道:“这位小主与那个佳仪姑娘真有两分像呢。”

嫂嫂一愣,立刻厉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冒犯小主。”说着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规矩,叫小主见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摇头,用自己的绢子为嫂嫂拭去面上泪痕,道:“不妨事的。但请少夫人与我一同入内洗漱整齐吧,这样子恐奴才们见了笑话啊。”我略点头,嫂嫂依言进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几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虽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佳仪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风华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劝大人一句:新欢虽好,也切莫忘了旧人啊。难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旧情么?”

哥哥神情颇有触动,刹那无言以对,只立在当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复又入内。

一时场面清静,我好言相劝道:“安小媛的话哥哥听了也该醍醐灌顶了吧。本宫劝哥哥一句,这孩子怎么没的尚不可知。哥哥与她来往不过两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没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诡计在内。嫂嫂向来贤淑,哥哥若要纳妾必不会反对,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经聘了来,怎么也得等嫂嫂生产完了出月子才好。为一个出身卑贱、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闹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体统呢。”

哥哥先还静静听着,末了渐渐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贵嫔娘娘要维护薛氏也就罢了,何必句句针对佳仪。人人觉得佳仪出身卑贱,臣却觉得她良善温柔就好。娘娘对自己不喜之人说话这般刻薄,恕臣不敢听闻。”

我顾着皇后在侧,极力忍耐道:“那么哥哥妄听人言而要休离结发妻子,本宫就更不敢听了。既然哥哥说佳仪是良善之人,那么试问良善之人是否应当驯顺于正妻,怎么会挑拨得父子失和、夫妻离异呢?”我越说越是激愤,红了眼圈道:“本宫瞧着哥哥倒像是冲着本宫来的,难道哥哥耿耿于怀的是嫂嫂当年是本宫所指,不称你的心意么?才要借着今日此事泄愤。”说着心下难受,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后见我难过,忙拉住我低声道:“你瞧瞧你这和事老做的,没劝和别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还怎么劝人呢。”于是回头申斥哥哥道:“甄大人虽是兄长却也是臣子,在贵嫔面前怎可这样无礼犯上,忘了君臣之仪!”

哥哥昂然道:“既然贵嫔娘娘自己说了出来,臣也不用再掩饰了。当年娘娘一意孤行为臣选娶名门,却不顾臣与薛氏素未谋面就草草定下亲事,以致有今日之祸。臣忍耐至今,断断不能再和薛氏共处,也望皇后娘娘明鉴!”哥哥说了这番话出来,自己也平静了许多,只是目色阴沉,似有乌云层叠。

这样冷寂而疏离的相对,只听见内堂有茶盏碎地之声,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苍白如纸,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总算说了出来。原来咱们夫妻相处日久,你总是对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与你成婚以来一直恪守妇道,孝养尊长。今日你说得明白,心中从未有我,咱们再做夫妻也是无益,不用你一纸休书——甄珩!我与你恩断义绝便了。”

嫂嫂容色如纸,长身玉立,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我唯觉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宫可以没有不顾亲情的兄长,却不能没有情谊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宫,既然嫂嫂与他恩断义绝,本宫也不能再与这样的兄长相处了。”我抹一抹泪痕,指着殿门道:“甄大人如此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本宫不愿再见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罢。”

众人见此情此景,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贵嫔你也气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天伦亲情,难道要为一区区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静片刻,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他扯直了袍袖,稳稳施了一礼道:“人人与臣绝离不要紧,臣只要佳仪一个。臣告辞。”说着再不回头,阔步走出了棠梨宫。

我伤心难抑,哭道:“皇后可听见他的话了,臣妾从此再无兄长了!”言罢凄然转首,与嫂嫂抱头恸哭。皇后与敬妃、欣贵嫔皆是唏嘘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边,只是一脸平静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闹离去后,我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春末夏初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五月里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来为我把脉时只说:“娘娘身子不错,好好养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头晕,温大人为我配制的那些汤药真是苦得难以下咽,还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着甜些,但又甜得发腻。”

他笑:“那就改吃药丸吧。”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都没有味道。”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疰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道:“吃些开胃的凉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以人肉做药引子吧,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温实初用软布擦拭着银针,道:“近来容华小主身子不错,微臣就没有时常去请脉。”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工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地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得快了。”

我颇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极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欢,自当不辜负妹妹的手艺。”

陵容仿佛听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这是笑话我么?这是我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地扯了别的话说。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

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

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萌生了松风竹霜之寒。

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惊起来,冷不防浣碧进来,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说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没回来,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动,愀然不乐,道:“浣碧你看看,两个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如此的不争气,可要怎么好呢。我们两个在宫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浣碧劝道:“小姐不要气恼,等老爷消了气转圜过来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爷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色有些惊惧,道:“回想那一日在咱们宫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爷闹成那样,想想还是后怕。”

我摇头气烦不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听皇上说外面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都在看我们甄家的笑话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声道:“宫里头也传得很不堪呢,只怕华妃宫里得意得要死。”

我不动声色,只说:“我身上乏了。”转而目光凝滞在琴弦上,复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于是道:“这些日子我不爱弹琴,你把琴收起来就是。”

午睡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地乏力,新换的撒帐重叠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眬着,只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药中微有血腥之气,和草药的苦涩辛香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奇妙。

我随口问:“在炖什么药?”

却是陵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掀起了帐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诧异,问:“你在炖药么?”

陵容轻轻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宫里熬的药,拿来姐姐这里温着。”她的笑有些勉强,“温太医给的方子,姐姐喝了就会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温太医并没有开新的方子给我啊,妹妹哪里来的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药壶,倒出一盏浓黑的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恳求道:“姐姐喝了罢。”

药端得近,那股腥气越发重,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别怕,妹妹已经喝过了,没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难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赫然在质料轻薄的衣袖下显现。

我顾不得喝药,握住她手臂道:“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

我不容分说,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纱布缠得厚密,可依然有血迹隐然渗出。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你的手……”我迟疑着,把目光投向那一碗浓黑的药汁。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是。那日我进来正巧听见温太医说以人肉做药引姐姐的病就可痊愈,所以才尽力一试。希望姐姐可以药到病除。”

我震惊之下唯余了感动,不觉湿了眼眶:“你疯了——那不过是温太医一句玩笑话罢了,怎么可以当真呢?况且我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摇头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个一个湿润的圆晕。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爱幸后,我便觉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为皇上也宠幸我的缘故么?”她的态度坚定而凛然:“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为皇上的宠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宁愿只要姐姐的。”

我叹息:“陵容,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

陵容没有再让我说下去,她哀婉的声音阻挡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经和咱们生疏了,难道你也要和我生分了么?咱们三个是一块儿进宫的,我虽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长大的情谊,可是当日在甄府一同度过的日子,妹妹从没有一日忘怀。”

陵容的话字字挑动了我的心弦。甄府的日子,那是许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离开,连一支玉簪子也要轮换着戴。那样亲密无间。宫中的岁月,消磨了那么多东西,连眉庄亦是生疏了。我所仅有的相识久远的,只剩了陵容一个。

我真是要与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道:“傻妹妹,就算你一心为我,又何必割肉做药自残身体呢?”

陵容面上带着笑,泪珠滑落的痕迹曲折而晶莹,令人看在眼中无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为你不仅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心怦怦跳得厉害。这许多日子以来的隐秘揣测和惊心,步步为营的提醒和阻止,这一刻她乍然告诉了我,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环顾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话可是能随便说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忧伤仿若被露水沾湿了洁白羽毛的鸟翅,沉沉地抬不起来。她缓缓道:“一进了宫,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着我:“原知是配不上担不起的,深宫寂寞,不过是我的一点痴心妄想而已。本来甄公子与少夫人门户相当,理当琴瑟和谐,我也为他们高兴。可是如今竟成了这样……”

她的话,重重地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弹奏“长相思”时那一点记忆,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应该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该再想起任何一个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叹道:“我们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语:“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举眸,紧紧攥着自己手中的绢子:“那么我的心……是谁的?”

我惘然摇头:“心?也不是我们自己的。”

陵容看着我,静静道:“是啊。什么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点心,让我偶尔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对哥哥竟是这样的真心,这些真心,一如她进宫前那一晚无声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独自立于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听,拉住了她,道:“把药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来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闻,目光只驻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会害你的。因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帮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这宫里,只有我们姐妹啊。”

诚然,我被打动了。那些曾经的疑惑和耿耿于怀的阴影在她恳切的话语中渐渐消弭了不少。得宠如何?失宠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过是这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们没有身体,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残存的那一点,又牵挂着太多太多的情与事与人。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们能争取的,不过是帝王那一点微薄的轻易就能弥散的恩宠。为了活着,不能不争,不能不夺。我们所不同的,只是这一副很快就会老去的皮囊。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晚景或许会是一样的凄凉。到时围炉夜话,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们,更是老来无依的我们。

如此这般,我还能对她耿耿于怀么?算了罢!算了罢!

<注解1>: 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色,也应召入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注解2>: 唐玄宗词《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