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示情

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及至玉照宫,徐婕妤淡扫娥眉,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孟子》,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她温婉一笑,道:“皇上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徐婕妤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有通报驾到的声音传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上来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

玄凌“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赤芍陪着你?”

为防着赤芍碍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帮臣妾去领秋日里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孟子》,不觉含笑,“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

“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很愿意读读。”

玄凌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婕妤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

徐婕妤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注释1)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兴致更浓,道:“婕妤为何这样说?”

徐婕妤笑得宁静恬淡,“《孟子·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实在大大不通。”她转脸看着玄凌,“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注释2)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逼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玄凌笑笑,弹一弹指甲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情之处。”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欲’,臣妾先觉得不通。”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情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空翠堂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的如霜白露。徐婕妤的目光亦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背道而驰?”他见徐婕妤含蓄低头,淡淡道:“婕妤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徐婕妤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言。”玄凌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婕妤的意思。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崔槿汐与李长之事,不知婕妤如何看?”

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记得春日桃花之景?方才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说何解?”

徐婕妤颈中一串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仿佛合着她的话语应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似是而非,红红白白。正如桃花,爱之者称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爱者嫌其轻薄无香,逐水飘零。其实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朱熹眼中严蕊是轻薄妓女,死不足惜。而千古之后,人人赞叹严蕊侠义之风,不为酷刑所逼而攀诬士大夫。正如此诗中的桃花,或许朱熹眼中也不过是轻薄逐流水之物,却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后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细如发,聪慧过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婕妤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徐婕妤柔婉的声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逦的裙幅,“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注释3),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皇上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皇上乃天下之主,职责之重何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深深看住玄凌,温婉道,“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沈淑媛和嬛嬛,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言尽于此,玄凌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仪元殿。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目送玄凌离开,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亦只盈盈望着玄凌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杂陈。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绵绵深情,从不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玄凌。而我想这样去温柔凝眸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从前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了。

自玉照宫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坐在小轩窗下,浣碧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地用木齿梳蘸了皂角首乌膏为我篦头发。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有这样快。”正思索着,却听玄凌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发?”

我忙起身笑道:“皇上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皇上罢。”

玄凌负手站着,脸上有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他随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我听着隐隐不祥,含笑道:“皇上该罚,没事说什么苏轼的《江城子》,听着怪凄凉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想到纯元皇后之事,满心不自在起来,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我话锋一转,只笑吟吟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

玄凌“嗤”地一笑,面色转晴,“又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的梳子,“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发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酥麻的痒。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发。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金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诗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

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我佯装一揖到底,唱道:“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

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分毫不敢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后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皇后虽非元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

玄凌眉头微蹙,“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烦躁的神气,“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朕的孩子。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

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得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精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视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发上的首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情,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皇后是后宫之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宫由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

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哝哝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情义。秦始皇残暴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欲。”

我知晓他的心思,道:“其实论起来此事总在宫墙之内,悄悄掩过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张扬到了臣民耳中,岂非叫人看笑话。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槿汐也就罢了,李长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也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我放心许多,吩咐小连子传点心进来。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工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金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一时吃得痛快。过了一盏茶工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

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那日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过了两日,释放槿汐和李长的旨意就下来了。玄凌到底顾及皇后的面子,虽然未严惩槿汐和李长,也保留了他们从前的职责,却也到底罚了一年的月钱小惩大戒。

那一日,我亲自去接了槿汐回来。不过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经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支离。我起先以为她会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个性外柔内刚,又如何会哭泣?她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无——因为她根本不愿开口说话。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连数日,槿汐只问了一句,“李长可也无事了?”我答了“是”,她缓缓松一口气,再也不开口了,连早起陪伴我去皇后处请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着。我知道她不愿意见人,更知她有好强之心,也不愿去勉强。浣碧与小允子数次忍不住要去劝,也被我一力拦下了。这是槿汐的心结,若自己想不开,旁人怎样劝说亦是枉然。

也难怪槿汐不愿出门,除却未央宫中安静些,连这安静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出了未央宫,外头唧唧喳喳的舌头无不拿这事当了笑话来说,我纵然劝得动玄凌,却也堵不住众人悠悠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叹息了一句,流言杀人之利,不逊于任何杀器啊!连向来坚韧果敢的槿汐,亦变得委顿不堪。然而她若不振作,哀伤畏惧更如山倾倒,会日复一日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数日不见,李长整个人迅速苍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伛偻了。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日受苦了。”

李长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用!”

我赐了他坐,温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宫亲眼去探望过槿汐,竟不知道还有这样苦热不得见人的去处。公公如今能平安出来,也算是万幸了。”

李长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这样想的。在暴室的时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没什么,顶多累着些罢了。”他的声音更低,“如今奴才出来依旧在皇上身边行走,倒也不敢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长的每一道皱纹中都掩藏着担忧和悯意,哑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公公其实心知肚明,槿汐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是因为她在本宫身边的缘故。本宫自回宫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只管要拿本宫的错处。本宫一再小心,她们就去打本宫身边人的主意,槿汐就是个例。”我的语气中颇有委屈隐忍,“若不是本宫无用,也不会牵连了你与槿汐。”

李长忙起身道:“娘娘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们愈是议论娘娘的是非,愈是显出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与众不同。”

我缓缓道:“本宫前次执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见一回以后会没机会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顿责罚也是要去。只可惜到底也没见着公公。其实公公哪里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牵了敬妃与端妃来了本宫这里,说是安贵嫔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缨络才闹出的事端。想想也是,安贵嫔向来仔细,事情闹得这样大,连皇后都要亲自来查,本宫一力想保住你们二人也是无计可施——好在皇上顾念旧情。”

李长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是啊,安贵嫔一时莽撞……连带着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复为平日恭顺而谦卑的笑容,“奴才会谨记教训。”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这个教训不仅公公要谨记,本宫也会牢牢记住的。”

李长望着槿汐的住处,怅然道:“那么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宫会开解她。”李长点点头,默默起身告辞。彼时残阳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间隙里投下灼艳的光影。李长悠长的身影便在这血红里慢慢被拉得愈来愈长。

几日来我胃口甚好,温实初亦道产期将近,多多补养增些气力也是好的。槿汐进来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红枣雪蛤,她捧着一紫砂锅的清炖金钩翅,用银勺子舀出金黄绵厚的汤汁在白玉小瓷碗中。槿汐默然调着汤汁,静静道:“他走了?”我应一声,她又道:“他老了。”我不做声,槿汐再没有说别的话,只把翅汤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热用些吧!”她安静地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无物的空茫涣散。

我缓缓拨动着手中的银匙,仿若不经意一般,“槿汐,你看着宫里的人和上林苑里的花儿一样多,宫里那些都是你什么人呢?”

“出了柔仪殿,除了李长,皆是旁人。”

“既然都是旁人,她们所说的话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便当是刮过耳旁的风。槿汐,咱们做的事说的话,只能顾得了自己,顾不了人人都喜欢,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说起道理来人人都晓得,可是真要做起来,何尝不是难上加难。”

“因为难就不做了么?永远也不去面对?或者,以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就真能当外头的事都没发生过了么?”我微笑着语气坚毅,“槿汐,你从不是这样的人。”我轻轻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潮湿的,有涩涩的触感。我动容道,“当初是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长,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着如今这个由头断了也好。槿汐,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有长久的静默,我与她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槿汐只别过头看着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也有浓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转头看我,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奴婢在暴室时就对娘娘说过。”

我颔首,心里漫出一丝欣慰,“不错,原以为只可同富贵的人竟可以共患难,也是难得的机缘。槿汐,你既晓得这点,必然也明白你若伤心不振,李长心里也会更难受。”我和静微笑,“槿汐,咱们好好活着不是只为了自己,更是因为要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我们过得更好些,不要有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天。”我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为了流言纷扰而伤害一个爱护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灯时分,窗外绢红宫灯散出朦胧温暖的红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过的印迹,亦是一种懂得和饱满。

次日起来,我见槿汐房中门窗紧闭,浣碧会意,道:“槿汐仿佛还没有起来。”

我点点头,化了胭脂点在唇上,道:“由她多睡会儿吧。”梳洗罢,浣碧扶着我往皇后的昭阳殿中去。

八月已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时辰还早,大约皇后也没起来,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嫔妃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才走近些,却听见穆贵人与严才人的声音张扬着兴奋的得意,“严才人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未央宫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个和内监吃对食的主。那天听人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

严才人得意洋洋道:“虽然皇上轻描淡写把事情给过了,可是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她如何收回这个脸面!”

横刺里祺嫔带着宫女过来,笑道:“还如何收拾得起脸面呢?都丢得满宫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仆俩一起躲起来,再不出未央宫的大门。”

几人见是祺嫔来了,忙彼此见礼。因着皇后说时近中秋,玄凌格外开恩,把禁足的祺嫔恕了出来。穆贵人“咯”一声笑道:“她哪里还有脸呢?我瞧着她从来都是没皮没脸的。”

严才人扬着绢子道:“她自己本就没脸,下头的人也跟着添乱,听说是皇后身边绘春和剪秋两位姑姑亲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个东西来的,真真是恶心!”

祺嫔带着诡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东西是她自己用来勾引皇上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替她保管着罢了。”

我在旁听着,登时勃然大怒。浣碧气得脸色发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谈得热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严才人和穆贵人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礼。唯独祺嫔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着,神情愈见倨傲。

我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祺嫔,终于出来了。”我的目光清冷扫过她身后的严才人和穆贵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嫔禁足的时候闷坏了,一出来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嫔低头拨着衣衫上的珍珠纽子,也不看我,“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颠倒黑白呢?”

我不以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开恩,为着八月中秋团圆,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嫔放出来,却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费了。”严才人不解,低低“咦”了一声。

浣碧道:“可不是么?皇后以为祺嫔长了教训才放出来的,却不想还是这么毛躁,岂非过完中秋又要被寻个什么由头禁足了。”

祺嫔冷着脸半晌,忽而拈起绢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嫔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边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可不晓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说话,肩上骤然一暖,一件雪絮绛纱披风已披在了身上,却是槿汐的声音暖暖道:“早起天凉,万一着凉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颗心稳稳落定了,道:“你来了?”

槿汐沉稳道:“是。陪娘娘给皇后请安原是奴婢的职责,前两日奴婢病着不能起身,如今既好了就该伺候着娘娘。”槿汐装束严谨,神色亦稳重如常,转而看着祺嫔,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应有的端肃,“祺嫔身为宫嫔,方才的话是该对莞妃娘娘说的么?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娘娘身在妃位,小主只是正五品嫔,尊卑有别。难道说小主昔日苛待宫人之错也是因为娘娘上梁不正的缘故么?祺嫔小主未免强词夺理了。”

祺嫔气得噎住,恨恨道:“强词夺理的是你!明明是你秽乱宫闱……”

槿汐倏然打断,含笑冷然道:“小主这话错了。奴婢是与李长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纵然不喜欢也好,只是‘秽乱宫闱’四个字奴婢万万担当不起。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说奴婢秽乱宫闱,岂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纵容宫闱大乱?不知小主这样污蔑皇上居心何在?”

祺嫔绞着手中的绢子,恨得咬牙切齿,“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会她,只缓缓看着旁边的一众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嫔小主一般么?”

穆贵人先低头讪讪红了脸道:“嫔妾不敢。”

恰巧吕昭容带了侍女过来,我轻笑道:“姐姐好好教导祺嫔吧,别让她再出了什么差错连累姐姐。”

吕昭容立刻道:“谨遵娘娘教诲。”说罢去拉祺嫔,口中笑道:“妹妹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这么不检点,由着年轻的姐妹们看笑话儿。”

祺嫔气得发怔,正要说话,却是剪秋出来说皇后已经起来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进去了。

一一请安过后,皇后见槿汐随侍在我身边,不觉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来了。”

槿汐含笑恭顺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该好好伺候着莞妃。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叫莞妃烦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视着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挂心了,其实并不算什么事。既然连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当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深邃的眼眸中有泠泠一缕寒光划过,“是么?不过能让皇上为此向本宫开口,看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说奴婢与李长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头的事千头万绪,奴婢之事实在微不足道。”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将至,听闻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加之莞妃与徐婕妤都是产期将近,连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

众人异口同声道:“但凭娘娘做主,臣妾等不胜欢欣。”

喉头干燥得发痛,像吞了颗毛栗在喉头,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这样哽咽着刺痛难受。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热辣辣的,耳中只回响着那句话——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仪殿,一颗心恍恍惚惚的没有个着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心头却苦得发涩,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这样骤喜骤悲之间,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注解1>: 朱熹(1130—1200),南宋理学家。他被认为是理学的集大成者,被尊称为“朱子”。在中国,许多人认为他确立了完整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

<注解2>: 严蕊,字幼芳,南宋初年天台营妓。周密《齐东野语》称她“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事见《二刻拍案惊奇》。留词三首,正气不让须眉。

<注解3>: 唐朝时期,郭子仪多次打败叛军,使唐王朝转危为安。唐代宗将女儿升平公主嫁给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小两口吵架,郭暧说了几句气话,升平公主就回家告状。郭子仪带郭暧向唐代宗请罪,唐代宗笑着答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