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空翠孤燕

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来,细蝉在柳枝间声声聒噪,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连忙去了,只听得“哎哟”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青呢。”说着把晶青带到我面前。

我见她哭得伤心,忙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晶青呜咽着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里禁足的徐婕妤难过。”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青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青求道:“婕妤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婕妤身边服侍的人。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青哭道:“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本宫得空就过去。”

回到柔仪殿,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青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正巧温实初来请脉,我便问:“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六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我心下微微发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是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分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来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但七年来只晋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首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

我知她说的是陵容,忙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得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叹息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地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浣碧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刻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我微笑,“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

“是。今日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语毕微有黯然之色,摇头道,“可惜了她。”

我环顾四周,“婕妤这里别致,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嫔妾禁足空翠堂已久,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快五个月的身孕了吧?”

她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六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我含笑,“婕妤好眼力。”

徐婕妤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嫔妾这里是不该来的地方,娘娘怎肯踏足?”

我挽一挽滑落的缠臂金(注释1),微笑道:“本宫今日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

“这个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色礼物,“这些是本宫送给婕妤的,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徐婕妤双手爱惜地从礼物上抚过。我微微沉吟,“婕妤禁足,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嫔妾不幸危犯双月,禁足是应该的。皇上有孝母爱妻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

我瞧她的神色,像是真心体谅,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满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饱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今日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禁足困顿,然而来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求风光富贵。”说罢侧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首可好?”

沉吟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不由脱口吟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首《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出此言?”

“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本宫瞧婕妤赏花吟诗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我推心置腹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那就谢过姐姐了。”

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交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的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发时间玩儿的。若是说到刺绣功夫精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首《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色道:“好好照顾徐婕妤吧。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着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浣碧打着扇子道:“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

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色,“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禁足,实在很可怜。”

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晋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呢?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她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正说着话,玄凌跨步进来,笑道:“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我忙要起身请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闹这些虚礼了。”

我娇笑道:“臣妾正在说脚有些肿了,穿着内务府送来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里便穿得随意些吧。”他扶起我的脚,捡起榻下的一双猩红面的软底睡鞋为我穿上,我口中笑着,“怎么好叫皇上做这样的事情,浣碧怎么也眼睁睁看着不动手还自己干坐着。”

浣碧撇一撇嘴,笑道:“皇上和小姐小两口打情骂俏,拉上奴婢做什么呢!”

玄凌拊掌大笑:“被你主子调教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小两口?说得好!”

浣碧忙欠身谢恩,知趣出去了。

玄凌与我并肩躺着,“听说你今日去了玉照宫?那么大的日头去那里做什么。”

我依着玄凌的胳膊躺着,“徐婕妤和臣妾一样怀着身孕,臣妾安坐在柔仪殿里,她却被禁足伤心,想想心里也不忍。”

玄凌道:“宫里的妃嫔见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还敢往里闯。”

我笑道:“徐妹妹年轻,又怀着身孕,臣妾不过是代皇上去瞧她罢了,也好叫徐妹妹宽心,好好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来。”

玄凌揽了我的肩,“难得你有心了。”

我微微凝神,“钦天监说到星相是危月燕冲月,皇上不能不顾虑着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该惦记着给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伤身。”

玄凌脸色一沉,“一群糊涂东西!虽是禁足,可朕也不许缺她什么,太医也日日叫看着,怎么还是这样呢?”

我婉声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儿家的心思还是要皇上多体贴着才好,何况徐婕妤又有着身孕。”

玄凌闭着眼枕臂而卧,随口道:“朕何尝不想多体贴她,可是她见了朕多是安静。刚开始还觉得她温柔静默,可久了朕也觉得无趣。”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处,皇上长久就知道了。”

玄凌想一想,唤李长:“叫小厦子收拾些徐婕妤素日爱吃的给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宫多送些东西。”

用过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扬一扬脸,示意槿汐请李长过来。

果然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李长进来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笑道:“给李公公看座。”

李长忙道了声“不敢”,又道:“皇上在欣贵嫔宫里歇下了,奴才才能过来,娘娘恕罪。”

我笑道:“公公能抽空过来就好。”见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下徐婕妤的事。”

李长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个有福的,有了龙胎。只是她的福气怎么能跟娘娘比呢。”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奉承话,却有着一个积年老宫人的精明与含蓄,我低头一笑,“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本宫打哑谜呢。”说着回头吩咐浣碧,“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婕妤并不十分当宠,她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晋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地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在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正说着,忽见李长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父——”,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欣贵嫔那里歇下了,谁知祺贵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祺贵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娘娘离宫后皇后说要修葺宫殿,所以将欣贵嫔挪去了宓秀宫与祺贵嫔同住,还让祺贵嫔做了主位。其实不过是想拿祺贵嫔压着是帝姬生母的欣贵嫔罢了。偏偏祺贵嫔性子更伶俐些,最会争宠。”

“本宫离宫前祺贵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欣贵嫔人爱惜颜面,不肯轻易向外人道出苦处。皇后娘娘也是偏爱祺贵嫔的……”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祺贵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祺贵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祺贵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祺贵嫔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祺贵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祺贵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笑,“你和祺贵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欣贵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欣贵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发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发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祺贵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欣贵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祺贵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欣贵嫔的牌子,祺贵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祺贵嫔误了。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祺贵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祺贵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祺贵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祺贵嫔略施薄惩,也对欣贵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祺贵嫔三个月的俸禄,又赏了欣贵嫔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地赞你。”

我与眉庄携手而行,走在上林苑纷繁的花树下,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阖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祺贵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得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祺贵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时的上林苑花色纷繁,绕过假山,忽然听得一把尖细而刻薄的嗓音,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倒霉了连走路也不顺,好好的踩一脚泥!”

像是宫女在劝:“娘娘别生气,平白气坏了身体。”

“吕盈风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的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宫女在好生劝说:“娘娘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欣贵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祺贵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的了不得么?——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眉庄摇摇头,我只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祺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工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祺嫔的声音十分恨恨:“莞妃……”

半晌无声,小允子悄悄绕到假山后一看,笑得打跌,“没有人了,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眉庄握住我的手:“不要生气。”

我从容笑:“当然。姐姐,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费时间费心力。”

眉庄一笑颔首,与我结伴离去。

<注解1>: 缠臂金:又称为扼臂、臂钏等,是一种我国古代女性缠绕在臂的装饰,它用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所盘圈数多少不等,两端另用金银丝编制成环套,通过它与钏体衔接后调节松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