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故人

清越的声音震破了众人迷茫的狂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朗朗少年阔步迈进。

那少年疏朗的面庞中隐着孤寒锐气,双眸中精光内敛、黑不见底,“臣弟进宫向两位太妃请安。谁知经过内宫见各宫各院漆黑一片,人影都没几个,唯皇嫂宫里灯火通明,就想过来一看究竟。谁知在外头听见这些!”他一撩身上腾螭盘云石青长袍,大步流星上前单膝跪下,“臣弟身为宗亲,愿为淑妃娘娘与皇子帝姬作保。淑妃自入宫来夙兴夜寐,怜老惜幼,凡事亲力亲为,无不勤谨,所以臣弟愿意相信淑妃为人!”

祺嫔不由色变,一张丰润如满月的脸庞遽然迸出寒光似的冷笑,“九王眼高于顶,一向不爱与后宫妃嫔来往,怎么今日倒能说出淑妃恁多好处来?夙兴夜寐,倒像是王爷亲眼见到似的!”

玄汾少年气性,目光往祺嫔身上一扫,忽生了几分顽意,即刻针锋相对,“倒也不用本王亲眼看着淑妃是否夙兴夜寐勤谨。只瞧淑妃身量纤纤,便可知她协理六宫辛苦。倒是祺嫔珠圆玉润犹胜杨贵妃,可知是享清福的人。啧啧,只是脑袋没有身子这般庞然,想是满脑子总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倒没那么肚满肠肥。”

玄汾话虽刻薄,然而形容祺嫔倒是十分生动,座中妃嫔几番风波受惊不少,当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祺嫔又恨又气,满脸涨成猪肝色,倒与她满头珊瑚玛瑙珠饰十分相称。

祺嫔新贵出身,兄长这几年在朝中也颇得脸,不由增了许多骄气。玄汾不过是出身寒微的失势亲王,素来为她所轻,此刻受他奚落,如何能忍,不由顿足,指着玄汾道:“你——”

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玄汾所打。祺嫔一日之内挨了两下耳光,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玄汾抱拳道:“皇兄可曾听到她方才言语,攀诬一个温太医还不够,什么夙兴夜寐是臣弟亲眼所见,竟要把臣弟也拉进这趟浑水去么?可见此人失心疯了,随口拉上人便诬陷与淑妃有私,她的话如何能信?”他想是气极了,眼周皆成了赤色,道:“臣弟与淑妃娘娘差了多少年纪,淑妃娘娘是皇兄的妃子,自然就是臣弟的嫂嫂。淑妃协理六宫以来,对上对下无一不和气妥帖。谁不知道臣弟生母寒微,不过是半个王爷,淑妃从未有半分轻贱,反而尽力照拂。今日臣弟说一句公道话,却被这疯癫女子指着鼻子说话,臣弟这亲王当得也好没意思,还不如闲云野鹤去算了。”

玄汾这话虽有几分赌气,却也道尽宫中人情冷暖,皇后忙道:“九王多大的人了,倒说起这赌气话来!”她看一眼玄凌,“凡事总有你皇兄和本宫做主。”

玄汾平一平气息,跪下道:“这女子虽然神志不清,但终究是皇兄的妃嫔,臣弟冒失打了她,还请皇兄降罪。”

玄凌伸手向他,道:“也不怪你,起来吧。”

祺嫔忍不住落泪,顿足道:“臣妾在皇上眼中越发混得连个破落户也不如了么?”

玄凌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玄汾道:“别与她一般见识。”说罢淡淡道:“皇后也该好好管教,别教她动辄出言不逊!”

皇后应了一声,旋即勃然含怒,向祺嫔道:“你要仔细!九王是天潢贵胄,皇上的亲兄弟,什么破落户!嘴里再这般不干不净,叫太后与太妃听见狠狠掌你的嘴!”她缓一缓气息,“皇上不是不宠爱你,别自个儿没了分寸因小失大!”

皇后最后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祺嫔喉咙里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低微下去,化作颊上一抹不甘的恨意。

我感激玄汾意外给予我的援手,然而此时此刻不宜言表,我只以深深一眸表示对他的谢意。

皇后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冰凉的光泽,好似冬日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循循的语气不同:“有九王作保的确让人放下一重心思。帝姬不去说,只是三殿下是皇上的血脉,皇上更对他寄予厚望。事关千秋万代,实在不能不仔细。”

玄凌道:“怎样才算仔细?”

皇后微微沉吟,馀容娘子眸光敏锐一转,缓缓说出四字:“滴血验亲。”(注释1)

玄凌转过脸来,“怎么验?”

馀容娘子道:“臣妾从前听太医说起过,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是否融为一体,血相融者即为亲,否则便无血缘之亲。”皇后抬头看一眼玄凌,“这法子不难,只是要刺伤龙体取血,臣妾实在不敢。”

我心头猛地一震,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转过,不能验!不能验!

“不能验!”贞贵嫔霍然立起,“皇上龙体怎可轻易损伤?这个法子断断不可行!”

敬妃赶紧扶住因为激动而身子摇摇欲坠的贞贵嫔,道:“此法在宫中从未用过,谁知真假?臣妾也不赞成。”

祺嫔好整以暇地道:“那也未必,此法在民间可以说广为流传,臣妾以为可以一试。”她正声道,“此事已不只关系淑妃清誉,更关系皇家血统。事情棘手,但只消这一试便可知真伪?皇上无须再犹豫了。”

见玄凌颇为所动,玄汾恳切道:“皇兄可曾想过,若予涵真与皇兄滴血验亲,即便证明是皇兄亲生,将来予涵长大知道,损伤皇兄父子情分不说;若皇兄真对予涵寄予厚望,后人也会对其加以诟病,损其威望。”

馀容娘子笑道:“王爷这话糊涂了。正是因为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验,否则真有什么差池,皇上岂非所托非人,把万里江山都拱手他人了。”

玄凌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向我扑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湿感觉。此刻,除了紧紧抓住他的信任,我别无他法。我盈盈望着他,涩然一笑,“甘露寺青灯佛影数年,不意还能与皇上一聚。本以为是臣妾与皇上情缘深重,谁知却是这样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情愿当初在凌云峰孤苦一生罢了。”

他的手掌有黏腻潮湿的冰凉,握住我的指尖,“嬛嬛,你不要这样说。”他的语气有些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只要一试,朕便可还你和孩子一个清白。”

被冷汗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黏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我艰难地摇头,“皇上要试,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他转过脸去,贞贵嫔心中不忍,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抚胸不已。敬妃一边安抚她一边向玄凌道:“贞贵嫔所言不差,既然疑心淑妃与温太医有私,三殿下只与温太医滴血验亲即可。这样既不损皇上龙体,亦可明白了。”

温实初闻言脸上一松,玄凌点头道:“李长,你去柔仪殿把三殿下抱来。”

我听得敬妃折中劝慰,心中稍稍放下。皇后虽见疲态,勉强振作道:“诸位妹妹今日也累着了,先用些点心,等下三皇子一来,事情便见分晓了。”说着吩咐小厨房端了银耳莲子羹来,众人心思纷纭,也无人去动。

良久,却见一痕碧色的身影翩翩而进,欠身道:“奴婢浣碧携三皇子拜见皇上皇后。”

玄凌一怔,“你不是去六王府了么?”

浣碧软软道:“是。六王身子见好,奴婢回宫是向娘娘复命。谁知一回宫见李公公来找三皇子,便和公公从淑媛娘娘处抱了三皇子回来。”

我微微色变,“眉姐姐已将临盆,不能拿这些事惊扰她。”

浣碧道:“奴婢出来时娘娘正睡着,想来没有惊动。”

浣碧手中抱着一个小小襁褓,正是我亲手绣给予涵的“梅鹿含芝”水红缎被,孩子在浣碧怀中睡得正香,半张小脸被襁褓盖着,很是安适的样子。

玄凌微有不忍,摆手道:“李长,你去刺一滴血来。”

殿中早已备好一钵清水,装在白玉钵中,清可鉴人。李长从皇后面前拈过一枚雪亮的银针,犹豫着是否即刻要动手。

我奔至玄凌身前,哀求道:“皇上,这一动手,即便认定涵儿是皇上亲生,来日他也会被世人诟病是皇上疑心过血统的孩子,你叫涵儿……叫涵儿将来如何立足?”

玄凌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势那样轻,好像棉絮般无力,片刻道:“终究是咱们的孩子才最要紧。”

“慢——”浣碧环顾四周,目光定在贞贵嫔身上,“贵嫔身子虚弱,怕看不得这些。”

皇后一抬下巴,“扶贵嫔去偏殿歇息。”

浣碧见贞贵嫔出去,微微松一口气。温实初踅步上前,毫不犹豫伸出手指,李长一针扎下。殿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的轻响。浣碧从襁褓中摸出孩子藕节样的小腿,道:“十指连心,为减殿下痛楚,请公公扎在脚背上吧。”李长狠一狠心,闭眼往孩子脚背一戳,一滴鲜血沁入水中,孩子痛觉,立时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我心中揪起,一把抱了孩子在怀中,不觉落下泪来。

李长亲手捧起白玉钵轻轻晃动,只见钵中新盛的井水清洌无比,在水波摇动之中,两颗珊瑚粒般的血珠子渐渐靠拢,似相互吸引的磁铁一般,渐渐融成一体。

玄凌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狠狠一掌击在宝座的扶手上。那宝座本是赤金镂空铸就的,花纹繁复,玄凌一掌击上,面色因为吃痛而变成赤紫。

温实初的眼神遽然涣散,倒退两步,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祺嫔眼中浮起如鲜血般浓重的快意,皇后喝道:“大胆甄氏!还不跪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的一切,我的目光对上浣碧同样不可置信的神情,惊惧之下,只觉自己浑身发抖,强撑着道:“臣妾无错,为何要跪!”

皇后的声音沉肃有力,“血相融者即为亲!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皇后环顾左右,“来人!剥去她淑妃服制,关进去锦宫!把那孽障也一同扔进去!温实初……即刻杖杀!”

我惊怒交加,不知哪里生出这样大的勇气,怒视周遭,睁目欲裂,喝道:“谁敢!”

玄凌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他伸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颌,“朕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这样对朕!”

他的指节格格作响,下颌有将被捏碎的裂痛,我能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敬妃上前欲劝,玄凌大手一挥将她推在地上,敬妃又是吃痛又是焦灼无奈,只得闭眼不忍再看。浣碧“扑通”跪下身去,连连惊呼:“皇上,小姐是冤枉的!这件事……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浣碧话未说完,肋下已挨了玄凌一脚,痛得嗬嗬吸气。

我拼命摇头,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我说不出话,挣扎间,唯有两滴清泪滑下,落在他的手背上。似被烫了一般,玄凌轻轻一颤,手上松开两分劲力,不觉怆然,“嬛嬛,你太叫朕失望了!”

我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道:“皇上,这水不对!”

他惊愕的瞬间,我迅速拔下发间金簪,锋锐的簪尖在李长手背划过,几滴血珠落进水中,很快与钵中原本的血液融在一起,成为完美的一体。

这变故突如其来,所有人怔在了当场。我的下颌痛不可支,强撑着道:“这水有问题,任何人的血滴进去都能相融。”

浣碧一愣,忙取过银针刺出几滴血,很快也与钵中鲜血融在了一起。浣碧尖声叫道:“这水被人动了手脚!娘娘是清白的!”

李长躬身道:“奴才不能生育,这……这……温太医和浣碧绝不是奴才的子女呀!”

玄凌怒极反笑,“朕知道!”

温实初神色稍稍好转,伸指往水中蘸了蘸,用舌头一舔,当即道:“此水有酸涩之味,是加了白矾的缘故。医书古籍上有注:若以白矾调之水中,虽非父子亦可相融,而若以清油少许,置于水中,则虽是亲子,亦不能相融。”

“皇上……”我心头一松,精疲力竭,含泪跪下,“此人居心之毒,可想而知。”

玄凌缓缓转过身去,盯住皇后,森然道:“方才为求公允,是皇后亲手准备的水吧。”

皇后浑身一颤,面色微微发白,强自镇静,“臣妾准备的水绝没有问题。”

“是么?”玄凌淡漠道:“朕记得皇后颇通医术。”

皇后垂首,描成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恳切道:“臣妾若用此招,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岂非太过冒险?未免蠢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胡蕴蓉本就娇艳的脸庞在这一刻更多了一层阴恻恻的艳光,“这招虽险,胜算却大。一旦得逞,谁都认定三殿下是温太医的儿子,谁会再验?即便与皇上再验,想来皇后精心谋算,也一定会让淑妃含冤莫白。”

皇后仰首道:“臣妾冤枉!臣妾贵为皇后,何必还要出此下策陷害淑妃?”

仿佛入定的端妃微微睁开双眼,叹息道:“是啊!您已经是皇后,还有什么不足呢。”

“若非臣妾及时发现,涵儿虽是皇上亲生也会因冤被杀!”我抬头迫视皇后,“臣妾一向敬您为皇后,处处礼敬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后,要遭此灭顶之灾?”

胡蕴蓉一指我怀中孩子,笑向皇后道:“因为淑妃有儿子,您却只有义子。连您自己也说,皇上对三殿下寄予厚望。既对三殿下寄予厚望,您的大皇子当不成太子,将来您的太后之位可要往哪里摆呢。”说着纤纤手指从孩子襁褓上温柔划过,“可怜,可怜!三殿下,谁叫你年幼就得你父皇宠爱呢?皇后是皇长子的养母,自然气不平了。”

“放肆!”皇后眉心怒气涌动,声冷如冰,“本宫身为国母,妃嫔之子就如同本宫亲生,将来谁为太子都是一样,本宫都是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

“是么?”胡蕴蓉娇俏的脸庞含着亲切的笑容贴近皇后,“那您能不能发誓,皇长子绝不会继位太子!”她眼波盈盈,“反正皇长子也不是绝顶聪明呵!”

皇后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只以凌人目光平视胡蕴蓉,胡蕴蓉亦分毫不露怯色,扬眸以对。

我起身,舀过一碗清水,用银针再度从怀中孩子的脚背上刺出一滴鲜血滴入水中,端至玄凌面前,“皇上验过,疑心尽可消了吧。”

他勉力一笑,“嬛嬛,是朕错怪你。朕再无半点疑心。”

我坚持,“请皇上滴一滴血。”他无奈,依言刺破,一滴血融入碗中鲜血,似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融为一体。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臣妾此身从此分明了。”

我牢牢抱着怀中啼哭不已的孩子,顺手将手中瓷碗一掷,只听“哎哟”一声痛呼,祺嫔捂住额头痛呼起来。

她的指缝间漏出几道鲜红的液体,覆上她已无人色的脸孔。我一指祺嫔等人,冷冷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馀容娘子吓得一怔,祺嫔犹不服气,昂首道:“即便三皇子是皇上亲生,可淑妃与温实初有私,三人皆是见证。难道皇上也不闻不问吗?”

斐雯的脸色逐渐苍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她“砰砰”叩首,喊道:“奴婢不敢撒谎!奴婢不敢撒谎!”她仓皇的目光四处乱转,待落在静白身上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芒,狂喊道:“即便皇上不信奴婢,也不能不信静白师傅。她在甘露寺可是亲眼看到温太医屡屡去探望淑妃的呀!”

静白的脸庞因为发白而更加庞大,她忙乱地数着念珠,“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把清泠泠的女声婉转响起,“静白师傅这句话,足以让天下出家人为你羞愧而死。”

“长姐!”玉娆的足音跟在叶澜依身后,急急进来。“长姐,你那么晚还不回宫,我可急死了!”

玉娆奔得太快,足下踢到铺地金砖,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玄汾在旁用力一扶,淡淡道:“小心些。”

玉娆耳根一红,横了一眼,甩脱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满面忧色,“长姐没有事吧?”

我轻轻抚一抚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没有事,谁带你来的?”

叶澜依轻轻一福,已然立到了玄凌身边,“臣妾才要回宫去歇息,谁知碰上了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带着丫头要找她的淑妃姐姐。臣妾想静白一人的话不足信,多个甘露寺的人证也好呀。所以把自己宫中的腰牌给了三小姐去找人,谁知三小姐腿脚倒快,赶着就回来了。”她三言两语说完,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顺手取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坐下细品。

玉娆气得面颊通红,道:“皇上废了我长姐一次,还要再废第二次么?”

疾奔后的玉娆鬓发有些松散,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却增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真之姿,她穿着素净的洁白上襦,只在衣襟一侧斜绘一枝浅粉玉兰,长长伸至肩头,浅浅鹅黄罗裙上以蒙蒙的翠绿渲染裙幅,再以工笔绘满粉白折枝玉兰。素颜立在花枝招展的妃嫔之间,生生脱颖而出。

这是玄凌第一次看见玉娆,他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宛——”

跪于他身后的皇后已然平静接口,“宛若天人。”她淡淡笑着看向玄凌,平静无澜的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焦灼与克制,“淑妃的妹妹果真姿容宛若瑶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娆在身后,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娆按捺不住,指着同来的姑子道:“甘露寺的姑子不止静白一个,皇上也该听听别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静白,径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别数年,娘娘手上的冻疮冬日还发作得厉害么?”

我眼中有泪的热意,“已经好多了,只是到了冬日还是不免痛痒。”

玄凌神色稍转,问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冻疮的事么?”

莫愁淡淡应了一声:“嗯,淑妃在甘露寺时要砍柴、洗衣,做种种粗活,寒冬腊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长冻疮?她若不做,静白便动辄打骂。淑妃不曾出月子就离宫,身子未得好好将养,时常病痛,还在下雪之际被静白诬陷偷了燕窝赶去了凌云峰,几次差点活不下来。”她端详我,皱眉道:“只是现在气色还不好。”

众人第一次听闻我在寺中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难怪温太医时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这里了。”

吕昭容瞪着静白道:“你是出家人,怎恁地狠毒。”

“阿弥陀佛,”莫愁道:“没死在她手里,她倒也还不算狠毒。凌云峰那种地方偏僻难行,常有狸猫出没伤人。淑妃若真与温太医有私,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守在那里吃苦。”

玄凌伸手欲抚我面颊,歉然道:“嬛嬛,委屈你了。”我侧首避开他的手,面上微微一红,再不说话。

静白面如死灰,“贫尼并没有苛待娘娘,只是吩咐她做寻常姑子所做的活儿。凌云峰……凌云峰……”她说不下去,只死死低下头去。

浣碧垂泪将往日之事拣要紧的说了几件,每说一件,莫愁便略略解释几句,诸妃闻言莫不变色,胡蕴蓉哼了一声道:“还说修行呢,没把命修进去就是造化了。”

陵容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垂泪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还请皇上重重处置这个姑子!”

玄凌道:“你说如何处置?”

陵容饱满的唇色似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臣妾以为要立刻绞杀!这个姑子心眼忒坏,又爱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给姐姐出气。”

吕昭容不屑一笑,“总以为昭媛温柔敦厚才得皇上喜欢,原来也有这辣手无情的时候。”

静白吓得面如土色,死命挣开去拖她的侍卫的手,极力喊道:“祺嫔小主!祺嫔小主救我!”祺嫔自顾不暇,硬生生转过脸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卫退开,“此刻静白师傅喊祺嫔小主喊得很顺溜了,怎么方才还说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后宫了?见到滟贵人脱口便称‘贵人’,供海灯时又知道贵人将晋位一列,可见对后宫近来之事了如指掌。那么是谁背后指使呢?倒是难为了祺嫔一个个把你们搜罗起来。”

一声尖锐的哭音爆发在殿内,远远跪在殿门口的玢儿膝行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对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来宫里,奴婢若不来,祺嫔会让陈四打死我。”她撩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未愈合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流血化脓,“小姐!小姐!”她痛哭流涕,跪在玄凌脚下磕头如捣蒜,“小姐与温大人虽然相识得早,但他们真的没有半点私情!”

我含泪拉起玢儿,温言道:“我没有怪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着玄凌,静静道:“祺嫔指使玢儿、斐雯与静白污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只不知还有谁背后指使祺嫔,否则她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想不了这样周全!”

胡蕴蓉道:“淑妃这话不错。若由得此人在宫里兴风作浪,只怕以后的日子还是不得安宁!”她瞟一眼皇后,“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我冷然看着祺嫔,“你若供出幕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饶过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倏地一跳,对生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她神色一亮,大声道:“没有。没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

“是么?从管氏一族崛起那一日起,你兄长嫉妒我兄长,你恨毒了我。”

“与我的家人都不相干!自进宫那日我就想,我的门第、资历、才学哪点比不上你,何以在皇上面前都让你占尽了风头?”她的目光快速从皇后身上掠过,“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宫中真好。”皇后喃喃道。

胡蕴蓉轻轻皱起化成远山黛的娥眉,仿佛远山含翠。皇后望着我与玉娆安静出神,轻轻道:“臣妾看见淑妃与她妹妹,想起当年与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有亲姐妹在一起,不仅福祸与共,至少有一个人会信任自己。”

玄凌轻轻“嗯”了一声,皱了一晚的眉头舒展开来,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皇上,”皇后凄婉抬头,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凉如下弦月色,“若姐姐还在,一定会相信臣妾的清白。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玄凌端详皇后半晌:“朕倒希望纯元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皇后一凛,低头依依道:“姐姐一直教导臣妾平和端正,臣妾从不敢忘。”

玄凌又轻轻“嗯”了一声,他双目似睁非睁,端详皇后良久,“地上凉,跪久了膝盖疼,你起来吧。”

皇后艰难起身,剪秋赶紧扶了一把。玄凌徐徐道:“朕要知道那水……”

话音未落,却见染冬已经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备水时奴婢接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刚在后院淘澄过白矾,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凌还是那样轻轻“嗯”了一声,似梦游一般道:“皇后,染冬年纪大了,做事又不当心,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伺候了,打发她出去吧。”

皇后低一低头,答了声“是”。

我把孩子交到浣碧手中,低声道:“皇子乏了,叫乳母喂了奶早些睡吧。”浣碧答应一声,悄悄出去了。

殿中极安静,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紫奥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玄凌还是那样淡漠的口气,“祺嫔管氏扰乱宫闱,褫夺封号,降为更衣,馀容娘子荣氏……”他的语气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了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罚俸三月,婕妤赵氏罚俸一年,其余的由淑妃自行处置。”

护甲硌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我略整一整鬓发衣衫,缓缓道:“斐雯、静白,乱棍打死,槿汐带玢儿回去。”

我冷眼看着狂呼着“救命”被侍卫硬拖出去的两个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带来的绝望呼声让我觉得刺耳。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自本宫回宫以来,关于本宫和双生子的流言已经太多。从前不加责备是觉得流言无稽,谁知一再宽纵反而酿成今日大祸。”我顿一顿,“拔了她们的舌头,再施杖刑。”

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很快,侍卫把两片血淋淋的东西拿进来复命。淡淡的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我看也不看,道:“赏给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条舌头,她们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了。”

我漠视玉娆的惊愕与一点点畏惧,只攥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的担忧。

倪更衣瑟瑟发抖,只看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管氏一副欲呕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红,啐道:“你好狠毒的心!”

我睨一眼陵容,“还得多谢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强一笑,紧紧攥着手中绢子。管氏也不看我,直勾勾盯着温实初,踉跄走了两步,指着他道:“即便贱人与你没有私情,你敢赌咒你对贱人没有一点私心么?”她的眸中有疯狂的厉光,“你敢不敢拿你的家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对皇上的女人没有过半分不轨之情?”

温实初神色艰涩,“小主,您有些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她冷笑,“你当我没有眼睛,皇上也没有眼睛么?你对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温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呵……”

温实初额头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与娘娘无关。”

“是么?但愿如此吧。”管氏的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她原本的娇艳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凑近一点,逼视他温厚的脸庞,“知不知道你错了?你的情意都是错的!你在她身边一天,迟早会害死她!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你对她的情意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除非,你死了。否则,你在她身边一天,便是拉着她往死地近一步。”她骤然大笑,那“咯咯”的笑声似夜枭凌空划过,让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来,扑向玄凌足边,“皇上!皇上!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为什么您只相信这个贱人,却不顾臣妾对您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为什么您心里还只记挂着这个当年冲撞您的贱人!”

玄凌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一般的脸庞,轻轻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该倦了。以后宫中有什么事尽可放手交与淑妃去做,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温实初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温实初,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管氏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昭阳殿,她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温实初,只要你在她身边一天,一定会害死她!我就睁着眼睛,只看着那一天!”

温实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大人,你从未做错过事么?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这个人,本身就会害死别人了!本宫劝你一句……”

温实初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陵容话音未落,温实初一把夺过端妃座边黄梨木高几上搁着的刚削过雪梨的一把小银匕首,手起刀落——瞬间,胯下有血泉喷涌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这是温实初在失去知觉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我怔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直到安陵容摸到颊边带着温实初体温的温热血液时,才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胡蕴蓉第一个扑进了玄凌怀中,所有的妃嫔惊得面无人色,仓皇退开,几个胆子小的已然晕厥了过去。侍女和妃嫔的尖叫声、哭泣声、曳衣推桌奔逃声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端妃两人稍稍镇静些,极力主持。

玉娆惊惶地转过身,玄汾即刻闪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闭眼,不要看!”我转身见玄汾的手掌离玉娆眉心半寸远,并未碰触她的肌肤,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旧能恪守礼仪,忙道:“有劳王爷看顾小妹。”

他点一点头,像是允诺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心中稍稍放心,极力按捺着心中的酸楚灼痛,脑中茫然地想着,他若死了?死了要怎么办?我木然地指挥妃嫔退开,赶紧召来太医救治温实初。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太医!太医!淑媛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尽头,空洞打开的殿门外,水红柔靡的灯光缓缓泻成温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撒亮金缂丝蟹爪菊花宫装的眉庄,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温实初身下的血泊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眉庄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眉庄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温实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玄凌很快来到我身边,一把抱起眉庄直奔棠梨宫,怒吼道:“太医呢?太医!”

我仓促跟上,回首见凤座上端然而坐,含着一缕寂寥笑意的皇后,清醒地意识到:纯元皇后,才是皇后永远屹立不倒的一张王牌。

<注解1>: 滴血验亲:其方式分为两种,一种叫滴骨法,另一种叫合血法。滴骨法,早在三国时期就有实例记载,是指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如能渗入则表示有父母子女兄弟等血缘关系。合血法大约出现在明代,是指双方都是活人时,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是否融为一体,如融为一体就说明存在亲子兄弟关系,认为“血相融者即为亲”。其实这种方法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文中姑且信之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