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荣极

数十盏明灯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与端妃相对而坐,各自择了棋子对垒分明。眉庄身形渐显,只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上要绣的花样,偶尔转头看一眼我与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与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声,端妃笑起来,“观棋不语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学男子观棋不语。”

端妃执着棋子笑,“我原瞧着你老实敦厚,却不知你已学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当真如今只你一人有孕,皇上越发把你纵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说眉姐姐也就罢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只去三个地方,你的柔仪殿,徐贵嫔的空翠殿,还有便是她的莹心殿。你们都已知晓了结果,皇上只成日念叨着淑媛能再添一位皇子就好,燕窝雪蛤是流水样送进莹心殿去,还怕不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紧,——只看着淑媛呢。”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何尝是疼我,不过是看肚子里孩子的情面罢了。”

端妃的眉目在烛影下显得格外疏淡,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看景春殿那一位——听说得脸些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和在冷宫有什么分别。”

眉庄轻轻一哼,头也不抬,“姐姐心疼她,我却不心疼。先别说谁没熬过那样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尝心疼她,只不过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听胡昭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没下那样重的手。”

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来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道:“皇后……谁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做母亲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做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始终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我执起一把小银剪子,剪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眉庄怅然一叹:“我倒盼着你我从来没有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来连枕头被褥都被泪打湿了。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若连报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为她所用,更是奇耻大痛。”她顿一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没瞧见昨日敬妃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发疯。”

烛影摇红,越发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事司空见惯。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矍然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庄自有孕以来,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皆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熠熠有莹璨的温腴光华流转。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爱这孩子,哪怕她并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去。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绫珠广袖,“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

眉庄择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温然看着我道:“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潺潺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来,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颔首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来。”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些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首,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看不清容颜是否依旧,只觉得侧影如剪,比当年清瘦了些许。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绣的团花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看着我道:“方才看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六合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点头,“我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而你则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似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发爱打哑谜了。”她停一停,“我只知道傅如吟入宫那一日,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纷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

“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唯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晓我的意思,“当日之事实在蹊跷,我总想不出五石散怎会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她宫里,她与皇上一同服食,终不会一无所知。”

端妃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慢条斯理道:“如若她也觉得时时有被人夺宠之虞,一心想要固宠,又不愿只凭容貌承恩于殿上,再有人从旁诱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终究也是逝者了,个中情由如何,实在不必多加揣测,顾好自己才要紧。”

端妃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敬妃联手,我太晓得她的脾气,未解此仇她势必不能罢休……”

“她不会冲动的,姐姐安心。”我笑吟吟望着端妃,“其实姐姐是最睿智的……”

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也放心,我断断不会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气,沉静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来洞若观火,最能冷眼看清乱局。再者若让姐姐沾染了是非,来日我若有不虞,也怕无人说得上一句公道话了。”

这日天气晴爽,寒意却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了。我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灵犀和予涵,正看槿汐和浣碧在后园里翻晒着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头阳光耀目,晒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我蓦然抬头,却见敬妃安静地站在重重飞檐下仰望远远天际,却也不晓得是何时进来的。不觉笑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就进来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也没什么,只觉得同样的日头,在柔仪殿看就是比在昀昭殿看舒服。”

其实昀昭殿并不富丽,唯一的好处只在日光充裕,即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昀昭流霞”更是紫奥城胜景之一,独独赐敬妃所居,可见当年玄凌对敬妃的重视。

她转脸向我笑了笑,“带我去看看韫欢和涵儿,好不好?”

我点头,牵着她的手进去,锦绣堆褥中,灵犀和予涵一边一个安静睡着,乳母支颐在旁轻轻拍抚。

敬妃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睡梦中孩子绯红的小脸,声音轻微得似柳梢溅起的涟漪,“人人都说昀昭殿日光丰美仅逊于皇后的昭阳殿,都说当年华妃之下皇上最爱重的就是我。可是从那日我知道皇上不过是挟我以衡华妃之势起,我的心里便再没有见过阳光明媚的时候了。”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之外,“和华妃同住一宫的那些日子,我直到今日还会做梦惊醒过来,你想不出她那样一个人会弄出多少下作的手段来为难你。既然皇上的恩宠不可依靠,我只发疯一样想要个孩子,让往后的日子不那么孤苦无依。”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我总当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后来新人陆续进宫,皇上也不大理会我了,我只好断了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声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敬妃点头,髻间饱满的白玉凤凰微微颤动,“我总当是的。你离宫之后,我有了胧月。”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温柔得似能沁出水来,“她被送到我宫里时那么小,软软的一团。那天下着雨,送她来的内监不当心,半个襁褓都湿透了,胧月冻得直哭。他们又欺负靳娘是新来的乳母,给她吃的肘子里下了许多盐,害得靳娘都没有乳汁,饿着了胧月。我恨极了,抱着胧月在昀昭殿前动了宫规,把那起子奴才个个打断了腿,从此再无人敢轻视她半分。我要叫这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胧月帝姬并非没有生母爱护,在我冯若昭处,她便是昀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动,要抚育废妃之女,还要教人不敢轻视,敬妃的确是煞费苦心。

睡梦中的灵犀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怀,她的手势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环,把灵犀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睡得舒服,灵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灵犀放入小床中,凝视她小小的脸,“那时胧月日夜哭个不休,非要人抱着才肯睡。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个不信、一个不靠,只和淑媛一同陪着胧月,轮流去眠一眠。”她赧然一笑,“我这样说并非炫耀,妹妹可别吃心。胧月到底也不是我亲生的,若是亲生,或许要被我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胧月教导得很好。”

敬妃神色复杂,附在我耳边道:“当年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无数苦药,甚至在宫里偷偷养了个‘小相公’。”

我闻言色变,忙把平娘和钟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疯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来为宫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后知晓,不治姐姐一个秽乱宫闱才怪。”

敬妃静一静道:“不过是个手脚会动的檀木娃娃,我只为求子之用。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一两个月后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敬妃冷笑一声,“今日旧事重提并非说我当日昏聩,我爱子若命,谁害得我今生无望,我誓不与她善罢甘休。”

她手中“咯”的几声脆响,面上依依含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来,却是手指上戴着的几枚琉璃薄玉护甲被生生扼断在手里,零落掉在地上。

我拢一拢鬓边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办了。”

我挽着敬妃进了柔仪殿,重烧了暖炉,又叫小厨房炖了贝母乌鸡汤来一同用点心。浣碧服侍着我们吃了,又打发了几个小宫女换了瓶里的菊花。我斜坐着看她们忙碌说笑,也觉得有趣,正与敬妃闲话,玄凌已经进来,笑道:“远远听见你这里语笑喧哗,好不热闹。”

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这热闹引来了。”敬妃见玄凌到了,当即起来行了一礼。

玄凌爱怜地拢一拢我,道:“你在这里,朕怎么舍得不来呢。”又看敬妃,“你本来就和淑妃交好,是该多走动。”

我笑着睨他一眼,柔声道:“秋凉了,皇上一路过来必觉得冷,拿热毛巾焐把脸吧。小厨房里做了什锦蜜汤,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尝尝?”

玄凌道:“正好渴了,你倒想着。说来也怪,明明朕有时想着你劝朕要雨露均沾,往别的宫里走走,可是无论到了哪里用什么点心汤水,总觉得是你这里的最好。”说罢唤小允子捧了上来。

我婉转看了敬妃一眼,娇嗔道:“敬妃姐姐在这里呢,皇上也不害臊!”

敬妃抿唇而笑,“皇上说得也是实情。别说是皇上,连臣妾也惦记着淑妃妹妹这里好,无事也要来走上两三趟呢——只怕妹妹嫌烦。”

玄凌点头而笑,“她怎么会烦。你把胧月带上,涵儿与灵犀都是她的弟妹,孩子们总在一起好。”

玄凌这话说得体贴而委婉,我亦感激。若说为我而叫胧月来,只怕敬妃吃心,而论手足之情,那是理所应当的。

我微一思索,索性把话挑明,“方才臣妾与敬妃姐姐商量了,涵儿与灵犀都还小,少不得臣妾照顾,实在是无暇养育胧月了。只得再请敬妃姐姐辛苦几年,待得胧月来日出阁下降,臣妾再好好谢敬妃姐姐就是。”

玄凌不意我有此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扬唇笑道:“甚好!你既与敬妃商议定了,朕也不用总是为难。左右昀昭殿与柔仪殿也不远,多走动就是了。”

敬妃见玄凌欣然应允,忙起身谢恩。玄凌抬手饮了一口什锦蜜汤,抿嘴道:“的确不错。”又道:“这汤里有菊花,菊花性凉,你还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颔首轻笑,“臣妾晓得,原就是预备下了给皇上的。皇上国事操劳,喝些清心下火的东西最好。”

他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还是你最有心。”有瞬间恍惚,仿佛还是那个人用双指夹一夹我的鼻子与我说笑,我几乎微微发怔。玄凌道:“好好的怎么呆着,可是不舒服么?”

“臣妾没事……”我正欲说下去,却是内务府的内监到了,行礼道:“启禀皇上,给徐贵嫔的封号已经拟好了,请皇上御笔亲选。”

玄凌道:“朕看了一天的折子眼睛正酸。”说罢看我,“嬛嬛,这是拟给燕宜的封号,你读给朕听就是。”

我含笑应了,接过红纸一看,用金漆写着三个字,分别是:顺、恭、珍。

我方念了一个“顺”字,玄凌微微颔首而笑,道:“这个字倒不错。”

我方要赞成,心中一动,骤然想起往事,恰好撞见敬妃看我的目光,晓得她也已经想到了。果然敬妃轻轻咳了一声,道:“皇上,先头华妃的谥号就是这个顺字,现在徐贵嫔用恐怕不吉。”

玄凌微微作色,道:“不错,换过一个也就是了。”说罢向我道:“再念。”

我曼声道:“是个恭字。尊贤贵义曰恭,执事敬让曰恭。”

玄凌微微点头,“这字用来说燕宜很贴切。先放着,再念下一个。”

我恬和微笑,道:“是个珍字。”

“哪个珍?”

“珍珠的珍。”我笑着扬了扬纸,“徐妹妹为皇上诞育了二皇子,皇上必然是爱如珍宝了,所以内务府定了这个字。”

玄凌轻轻一嗤,“珍字甚好,可是用来对燕宜……虽然她辛苦为朕诞下了皇子,可是她在朕心中还算不得如珍如宝,这个字未免过誉了。”

我心头一怔,初次见到徐燕宜的情景蓦然浮上心头。一片郁郁青青的浓密翠色之中,她孤影而立,吟诵令人伤怀不已的《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她是真心爱慕着玄凌的啊,可是这份真心……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贞字好不好?”

玄凌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哪个贞?”

我娓娓道:“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皇上觉得珍珠的珍过誉了,那么臣妾倒觉得同音的贞字就好。徐贵嫔入宫多年,皇上也说过宠幸不厚。而徐贵嫔一心一意为皇上诞育皇嗣,忠贞可嘉。不如就赏她这个贞字做封号,以全她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敬妃微含赞许之色,玄凌笑着捋一捋我柔软的鬓发,道:“既有出处又贴切,又有褒奖之意,朕还有什么可驳回的。”说着踢一踢底下跪着的那个小内监,道:“淑妃娘娘的话可听明白了,去罢。”那小内监忙不迭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去传旨了。

敬妃察言观色,笑吟吟起身道:“臣妾想先去玉照宫向贞贵嫔讨喜,先告退了。”

玄凌挥一挥手,想了想又道:“你去告诉燕宜,说朕明日再去看她,叫她好好养着,朕要看她在册封礼上精精神神的。”

敬妃屈膝退下,顺手合了殿门。我见玄凌笑吟吟坐着喝蜜汤,不觉失笑:“不过一盏蜜汤而已,皇上何至于高兴成这样。”

玄凌用力一拉,把我强拉到他膝上坐下,颇有几分感慨,“蜜汤不过是入口甜,而你所言所行则是教朕入心而甜。”他握住我的手臂,拥我入怀,“你疼惜胧月自是母女之情,然而如此顾念敬妃与燕宜,朕实在欣慰。”

“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不能不为她打算。”我温然道,“事事都勉强不得,臣妾总要以胧月为先。敬妃姐姐眷顾胧月良久,为人又忠厚爽朗,臣妾与她亲厚也是应该的。”

玄凌笑:“你与贞贵嫔不甚往来,倒很喜欢她。大约她饱读诗书,你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的。”

我低首,声音温柔,“臣妾瞧她很爱重皇上,时时以皇上为重,臣妾很是感动。如今她几经辛苦才为皇上诞下二皇子……”

玄凌按住我的唇,“正因如此,朕才特别赞许你。”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样苦心周全,着实难为你了。”

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玄凌面上,有奇异的贴心的色彩。这样的贴心,若是在数年前……

他的呢喃渐次低软下去,“你一切安心,朕总教你如意即是。尚有一份惊喜,你必想不到……”

我良久无言,静静靠在他肩上。如何惊喜呢?我的日子永远是惊多于喜。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我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安陵容失宠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动,连管文鸳也无所动作。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我越觉得不安。仿佛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叫人骨子里开始发慌。

温实初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我与一双子女。

时光弹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我与徐燕宜同行册封嘉礼。

天未亮我已起来,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我册为贵嫔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能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发生得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品儿帮衬着,在发髻上簪上十六树簪钗。昔年流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首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荣极一时,流朱的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消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身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使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淑妃所用的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个宝篆文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朕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尔其懋温恭尚,祗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己的掌心。因着用力,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见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的服制,她静默时微抿的神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的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撩起眉前流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

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阳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

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日盛礼越发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却辇之德么?”

我笑意盈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地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

他携我的手,声音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以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品儿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着为妃嫔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江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首,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淑妃一向聪颖明慧,善识大体,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与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料一双儿女,不日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首不语,玄凌笑意未减,“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由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说罢笑看着我,声音越发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务,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甚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再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淑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妃嫔之首,既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住我满面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好好用着你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他凝神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晋皙华夫人之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身更衣,笑色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首,与我自柔仪殿接来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重华殿早已装饰一新,远远便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琉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飘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到齐,按位就座。眼见玄凌引着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没有人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我怎样好,好到我有那样单纯而至真的快乐。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的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为惧。而滟贵人,那个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掎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