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北游

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发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我迟疑,槿汐却在旁笑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她温和道,“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娘子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上京是大周建国时的旧都,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南接上京,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动,寒暑异变,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霎时目瞪口呆,只能任由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可汗的肩头,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委靡不前。此后数次征战,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终引兵逃遁,又因旧伤复发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可惜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其后人虽渐渐凋零,但将门百年,积威犹存。这也是端妃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其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的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此后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上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衫,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他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发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出游的新婚夫妇。”

如今浣碧的笑容越发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

我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发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发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发髻的。”她一边说,一边为我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挑一支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寻常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

玄清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男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我与玄清同去游历上京最出名的“辉山晴雪”。

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物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我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那么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山下看一看也就罢了。”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这样好的明珠,至少能换三十件这样的貂皮,小姐可是亏大了。”

我一笑置之,“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不过,上山容易,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他郑重道:“这是蛇药。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上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只觉寒风侵骨,阵阵袭来,浣碧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向我微微一笑,道:“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体味下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发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蔚为壮观。遥遥见赫赫境内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而大周境内市肆鼎盛,人烟热闹。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已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发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以文取仕道了。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便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还是早些回去好。”

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玄清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发黑,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咧嘴嘻笑。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顿时齐齐愣住。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中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忙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在他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一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撒上,厚厚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发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玄清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嘴巴,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了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我瞧她面如死灰,似乎欢喜似乎痛苦,呜呜发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黯然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撒在她如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道:“没用的。”

很快,那名女子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发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浸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发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但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首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的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十分温柔,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了片刻,“啊”的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出人意料地,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话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闭嘴!”

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

“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冤无仇……”

“如果有冤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受痛苦?”

“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

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里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杀她亦是救她。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时,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此时此刻是否发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

我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得耀眼。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首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

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刺耳。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多谢。”他说得真挚而恳切。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

“不错,”他点头,“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

我微笑欠身,慢条斯里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首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样么?”

我笑容不改,“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有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首杀了你。”

他镇定地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扑哧”一笑,那笑激发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得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首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笑吟吟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漫山冰雪,越发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下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嗯”了一声。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地轻笑。我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滴答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道:“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咯咯而笑:“我们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得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她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解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只怕此行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做成的狐裘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非是赫赫一族中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色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情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消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地了结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存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得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淡淡一笑,“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