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秋夕

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得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

恰巧浣碧进来,莞尔一笑,“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会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着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配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地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冽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他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缓缓吐着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

他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心头十分欢喜。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酒酿香气扑鼻,让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我见他走了,看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她咬着唇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他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他既不吃,你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此后不久便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玄清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便去安栖观看望太妃。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今儿是七夕,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太妃道,“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女子的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得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于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之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妃嫔。”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诫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的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太妃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我正聚精会神走在山路上,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

他也不作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他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我来做船夫,快上船吧。”

我见他兴致颇高,也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他的背影颀长倒映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我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七月初一,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不。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没有分别。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生,胸中更是五味杂陈,忧烦不堪,“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她是失宠之人,不会有人去害她的。”

为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往深处想去,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就如同我的胧月是公主,不会像皇子一般招人注目。我只要眉庄和胧月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太后,还有敬妃,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他轻声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地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且爱着我的人。”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天际辽阔无尽,满天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的蓬勃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嗤”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得突然,他“哎哟”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一些烦恼,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衿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潺潺湲湲,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衿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衿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衿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衿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惟妙惟肖。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以供她冬日赏玩的。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了。”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挂在树枝之上的小像,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又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娘子不是小像上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惟妙惟肖,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是说得出‘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后来我又以诗文试探她,她居然连李白的诗都不知道,我便更有数了。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藏匿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妃嫔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绝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作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作浮云,又善解诗文的女子,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祈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亮,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你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出了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得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首,他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