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玉厄

待得嫂嫂告辞,我已成竹在胸,兴冲冲便乘了轿辇往仪元殿去。心情极好,望出来一路湖光山色已是春意浓浓,格外绮丽动人。

然而才下轿辇,已见李长一路小跑着趋前,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幸好娘娘来了!皇上正在发脾气呢,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求娘娘好歹去劝一劝吧,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我见他神色忧虑,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长服侍玄凌多年,见惯宫中各种大小场面,也颇有镇定之风,叫他这样惊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于是和颜悦色道:“本宫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会去劝皇上。李公公放心。”我压低声音,问:“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皇上龙颜大怒?”

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口中极轻声道:“似乎是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几乎以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转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会派人去安抚汝南王并调动兵马以备万全,如何还有空闲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想着,也略微放心一点,又问:“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

李长微有难色,随即道:“似乎是一道请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恶,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一个月前才封了他一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荣宠已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转眼又来请封,若是再要封赏,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

然而细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赐金玉锦帛便可。何况玄凌从来不是一个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着,殿内忽然传来“哐啷”一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良久,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我与李长面面相觑,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李长尽是焦急神色,小声道:“现在只怕唯有娘娘还能进去劝上几句。”

我点头,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侧殿深远而辽阔,寂静之中唯见光影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熏炉里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发地沉静凝香。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他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时间不敢贸然去问,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案几上的熏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

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么来了?”

我轻声道:“是。臣妾来了。”

其时天色已经向晚,斑驳的夕阳光辉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便会有簌簌的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沥的小雨一般。

我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温言道:“皇上饮些茶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在手指上,缓缓为他揉着太阳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缓和了少许,才问:“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生气?”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反手上来抚一抚我的手,指着书桌上一本黄绸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声未止:“玄济竟然这样大胆!”

我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儿女的妃嫔在先皇死后皆可晋为太妃,安享尊荣富贵,并赠封号,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为先帝的从一品夫人,虽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中间有个缘故。

先帝在位时,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直到临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语,深恨先帝及舒贵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许玉厄夫人随葬妃陵,亦无任何追封,只按贵嫔礼与杀害先帝生母的昭宪太后葬在一起。

因无先帝的追封,何况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继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会追赠玉厄夫人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觉变色,道:“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赠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那先帝的颜面要往何处放?皇上又要如何自处?”

玄凌一掌重重击在案角上,道:“竖子(注释1)!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连父皇的颜面也不顾了!”

我见他如斯震怒,忙翻过他的手来,案几是用极硬的红木制成,案角雕花繁复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时泛出潮状的血红颜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连忙握着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为他这般生气。伤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个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我想了想,道:“这‘玉贵太妃’的追称实在不妥,贵、淑、贤、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尚在人间,若真以此追封,并为‘贵太妃’,清河王便也处于尴尬之地了。这未免也伤了兄弟情分。”见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为先帝长子,又是如今后宫位分最尊贵的太妃钦仁太妃所出,钦仁太妃也未及赠淑太妃或贤、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气哪。”

这话我说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么诸王和后宫太妃心中必有嫌隙,这前朝和后宫都将要不安稳了。

如此利害相关,玄凌怎会不明白、不动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发,但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怒极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后宫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前番种种工夫和布置,皆算是白费了。”

他看得如此透彻,我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时兴兵,皇上有多少胜算?”

他眸中精光一闪,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万,十万散布于各个关隘,五万集守于京畿附近。”他顿一顿,“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万,布于全国各要塞关隘。”

我悚然,道:“那么皇上需要多久才能布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

他道:“若这半年间能有朕亲信之人知晓兵部动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职,令各地守将分解夺取汝南王五十万精兵,朕再一网打尽,那么一年之内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进逼,只怕朕这里还不能对他了如指掌,他已经兴兵而动了。”

他也有这样多的无奈和隐忍。身为后宫女子,成日封闭于这四方红墙,对于朝政,我晓得的并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点的朝政,若非事关自身与家族之利,我也不敢冒险去探听涉及。向来我与玄凌的接触,只在后宫那些云淡风轻的闲暇时光里,只关乎风花雪月。

这样骤然知晓了,心下有些许的心疼和了然。这个宫廷里,他有他的无奈,我也有我的无奈。帝王将相、后妃嫔御,又有哪一个不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温软地俯下身,安静地伏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玄色缎袍满绣螭龙,那些金丝绣线并不柔软,微刺得脸颊痒痒的。我轻声道:“那么为长远计,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么轻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几乎是不能察觉的。他仰天长叹一声:“嬛嬛,朕这皇帝是否做得太窝囊?”

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仰起头定定道:“汉景帝刘启为平七国之乱不得已杀了晁错;光武帝刘秀为了兴复汉室连更始帝杀了自己兄长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为稳定朝政不能册封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们平定天下,开创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才能为朝廷谋万世之全,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胛,叹道:“嬛嬛,你说话总是能叫朕心里舒服。”

我摇头:“臣妾不是宽慰皇上,而是实事求是。”

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宫殿里听来几乎有些粗粗的锋刃一样的厉,“不错。朕的确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强忍住内心激荡的不甘和愤恨,扬一扬脸,稳住自己的神色语调,轻声而坚定:“请皇上依照汝南王所言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迁葬入先帝妃陵。”

他颇为震惊,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边的茶盏。只听得“哐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却置若罔闻,翻手出来用力握着我手臂道:“你也这样说?”我才要说话,已闻得有内监在外试探着询问:“皇上——”

我立刻站起来扬声道:“没什么,失手打了个茶盏而已,等下再来收拾。”回头见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请皇上别过来,被碎瓷伤着可怎么好。”说着利索地蹲下身把茶盏的瓷片拨开。

我跪于地上,目不转睛地平视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请皇上追封玉厄夫人为贤太妃,加以封号,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时进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崇礼。尤其是进封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淑太妃、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德太妃,与玉厄夫人并立。更要为太后崇以尊号,以显皇上孝义之情。”

话音甫落,玄凌脸上已露喜色,握着我手臂的力道却更重,拉了我起来欣喜道:“不错。他要为他生母追封,那么朕就以为太后祝祷祈求安康之名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号,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了。”

我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这样不仅言官不会有议论,各位太妃与诸位王爷也会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协力效忠于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单撇开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为然,随手掸一掸衣袖道:“老六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含笑劝道:“六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是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以为皇上轻视六王,如此一来却不好了。本是该兄弟同心的时候,无心的事倒被人看做了有意,不如还请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这又有什么难办的,舒贵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玄凌鼻中轻轻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若将来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宪太后之事,只与她太妃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否则难消今日之恨!”

我听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为其母求荣,哪知道荣辱只手翻覆之间就可变化。一时之荣,招致的将是以后无穷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为后宫之事,理当禀告太后、知会皇后的。”

玄凌道:“这个是自然的。”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皇上,只消我们循序而进,自然可以对他们了如指掌。臣妾兄长一事,臣妾略有些计较,请皇上权衡决断。”

我细细述说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我含笑道:“皇上为天下操劳,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为朕考虑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内的巨烛点亮。殿中用的是销金硬烛,每座烛台各点九支,洋洋数百,无一点烟气和蜡油气味,便不会坏了殿中焚烧着的香料的纯郁香气。火焰一点点明亮起来,殿中亮堂如白昼。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烛台边,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转动,终于狠一狠心肠,再狠一狠,艰难屏息,声音沉静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静道:“请皇上再广施恩德,复慕容妃为华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刹那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复她之位,如何对得起你?更如何堵众人悠悠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几乎就要忍不住变色——这样把慕容世兰放在一边,虽不宠幸,却依旧是锦衣玉食,如何又是对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宁可复她妃位。这样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会有过失可寻。更何况只有她复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这样想着,心里终究是酸楚而悲怆的,眼中澹然有了泪光,册封玉厄夫人为太妃于玄凌是勉强和为难,而复位华妃由我说出口,岂不更是为难与勉强?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绷紧的弦,才能让箭射得快、准、狠。方才劝慰玄凌的话,亦是劝慰我自己。

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哽咽和悲愤,静静道:“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复位华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纵使汝南王无心帝位,却也经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地撺掇,只怕是个个都想做开国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抚华妃,那么便是多争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胜算。”

他侧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这样是委屈你。”

我缓缓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华妃,不起争端。”泪,终于自眼中滑落,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安抚慕容一族,他迟早会重新复慕容世兰的位分。最低便是再与华妃之位,若情势所迫,只怕再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如此,宁可我来说,宁可给她华妃之位,宁可让玄凌因为我而给她封赏时有更多的无奈、被迫和隐忍;以及,对我的感愧和心疼。这样的情绪越多,我的地位就越稳,宠爱就越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工于算计,这样自私而凉薄。连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细想。

玄凌只是沉默,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好。”

殿外呜咽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玄凌的声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说的汉光武帝,为了朝局稳定不得已立他不喜爱的郭氏为后,却让心爱的阴丽华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无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宠幸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摇头:“臣妾怎能与阴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观看史书,后来郭皇后家族谋反,光武帝废了郭后,立阴丽华为后,总算如愿以偿。”我望着玄凌,“皇上的功绩,必定不逊于光武帝。”

他抱紧我:“嬛嬛,你晓得朕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这样骤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记忆,对那一日仪元殿后听见的话,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我别过头,道:“想来是臣妾生性倔强,失子后伤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虽然你性子倔强些,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断续,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你知道慕容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么?”我心下一惊,身子便挣了一挣,他依旧说下去,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缥缈和压抑的痛楚:“她宫中的‘欢宜香’,是朕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这样亲口告知于我,我更多的是惊异。

这样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晓个大概也就罢了。真正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真正听他告知于我,尽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觉得不堪想象和回味。

我垂首,伤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诉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听朕说。你在她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闻了‘欢宜香’的缘故。每次见你以泪洗面思念孩子怨恨华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华妃朕便觉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地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地疼。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语。

他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你是否觉得朕不是个好父亲?”

我凄然摇头:“不……”半晌才艰难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的……”

他拍着我的背,凄怆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够。华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会扶这个孩子为帝,朕便连容身安命之所也没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宠幸她来安抚人心。朕出此下策,却不想无辜连累了你。”

我骤然想起一事,睁眸惊道:“那么当年华妃小产?……”

他缓缓点头:“端妃当年是枉担了虚名。”

我落泪:“此事必然隐秘,只是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臣妾?”

他眼中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一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他的话,让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语,内心的惊恸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长叹:“是。是宜修亲自准备的药。”那叹息沉重得如巨石压在我心上,他道:“朕身为天子,亦有这许多的无奈和不可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终究不能活生生地回来了。现实如斯可怖,一点点揭开在我眼前,而这,不过是后宫庞大的生活阴影之一角。纵然华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怜的。

我强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门之变呵,唐玄宗亦逼杀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亲生的三个儿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杀。”

话一出口,膝也有些酸软了。我能说什么,反驳什么。华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异议么?况且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没有沾染鲜血。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

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恬嫔、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而对玄凌的怨恨,只会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诉你,这孩子的死到底会是朕与你之间的心结啊。”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致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致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我用力点一点头,身心俱是疲惫。我伸手拥住他,含泪道:“四郎!”

这样唤他,是真心的。我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真心地唤他,他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低头吻我,他唇齿间的灼热熟悉而亲密,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减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我沉静地闭上双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紧紧地拥抱着他,温柔回应他略有些显得粗暴的热情。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庙,为祈太后凤体康宁,上皇太后徽号“仁哲”,全号为“昭成康颐闵敬仁哲太后”,世称“昭成太后”。

同时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为贤太妃,赠谥号“思肃”,号思肃贤太妃,拟于六月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并进封在宫中颐养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扬。尊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钦仁淑太妃”,居后宫太妃之首;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庄和德太妃”,生母顺陈太妃加礼遇。遥尊已经出家修行的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为“贵太妃”,向来贵、淑、贤、德四妃,虽然名为并立,却是以贵妃为最尊。贵太妃自然也成为太妃之首。子凭母贵,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贵。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议,多半是因为年少时因舒贵妃之故而生母失宠,连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视,迟迟不得封王,深以为恨。如今显赫至此,当然不愿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贵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驾在先帝长子玄洵之上。何况玄清擅长诗文无意于政事,玄洵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为贤太妃,一则与贵、淑、德太妃同为正一品,名义上过得去;二则有钦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为压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过岐山王独大;三则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也是为了安抚汝南王——舒贵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几个封号而已,却是种种忌讳和兼顾,盘根错节,无微不至。

三日后,慕容妃复位华妃。慕容一族也为此安分少许。

本以为后宫之中会因华妃复位之事大有波澜,可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只若无事一般,只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凤仪宫中赏花,正巧玄凌复位华妃晓谕六宫的圣旨传到皇后处。皇后静静地看完圣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终于来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觉得意外么?”

皇后似笑非笑:“迟早的事罢了。”说着指一指窗下一盆开得盛泽的芍药花道:“就好像花迟早都要开的。”说完,命剪秋取了小银剪刀来,纤纤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红硕大的芍药花,“咔嚓”一声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这花开得碍眼,不要罢了。”

我心中巍巍一悸,顺手折下一朵姚黄牡丹,端正簪于皇后如云高髻之上,含笑道:“这花开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顾盼间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里还好看呢。”她顿一顿,仿佛无意一般,“华妃比本宫小了不少啊。”

我谦和地笑:“美与不美不在年龄而在气度,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份雍容华贵岂是单薄的年轻艳丽可以比拟分毫的。正如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药开得再艳再娇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皇后对镜贴上珍珠花钿,口中虽不说什么赞许的话,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贵嫔越来越会说话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择了步摇、簪子为她拢发,她的手指自缠丝玛瑙玉盘的首饰上轻轻抚过,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道:“听说你兄长最近的风评很不好,为了个烟花女子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

我微窘,手指绞一绞绢子,咬牙道:“臣妾也听说了,当真是坏事传千里,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竟然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听,真是臣妾的罪过。”

皇后半转了身子,和蔼道:“也算不得什么,你兄长到底年轻,年少得志又不晓得要保养身子,难免兴头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还要为这事怄气,真是可怜了。”

我一时羞恼,恨恨翻脸道:“只恨臣妾的兄长一点儿也不晓得检点,那个叫什么‘佳仪’的烟花女子出身实在卑贱,兄长竟然不顾爹娘反对、嫂嫂有孕在身,执意为她赎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嫌恶道:“若不是臣妾爹娘和嫂嫂拼死反对,只怕就要领进家门做妾了。”

皇后连连摇头道:“这也太不堪了。为了这样的女子忘了夫妻结发、父母养育之情,这算什么呢。”

我恨得几乎落泪,咬牙道:“兄长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门一步。臣妾已经命人回去告知爹娘,决不能让这样的女子进门辱了甄家的门楣。”

皇后道:“才德并立方算得好男子。贵嫔你的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她继而不快,叹息:“白白叫华妃身后那些人看了笑话!”

回到宫中小憩了片刻,只觉得身上酸乏无比,连日来为了追封太妃之事,与玄凌一同斟酌计较其中细节,自是劳心劳神。好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松一口气歇上一歇。而来日的风雨只会更加汹涌,并不会比今时轻松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劳费心,于是焚了一炉宁神的安息香让我安眠。方蒙蒙眬眬入睡,便听得流朱急急地在耳边轻声催促道:“小姐,太后宫里差人请小姐过去说话。”

我闻得“太后”二字,猛然惊醒,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流朱道:“来传话的公公并没有说,只请小姐快过去。”

我一向对太后恭敬,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面命人备了轿辇,一面唤了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让人恍惚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地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地平心静气。

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繁闹的灿烂春花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蒙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太后的气色尚好,靠在临窗的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就着孙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药。

我恭恭敬敬请了安,太后随口叫了我起来坐着,道:“有些日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我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打发辰光而已。”

太后头也不抬,道:“那就说说什么打发辰光的事情,哀家听着也解解乏。”于是我拣了些有趣的絮絮来说。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听着,一手接过孙姑姑递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话音未落,殿中的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宝蓝裙裾一晃,盈然出来的竟是眉庄。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说,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开胃,太后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谦顺大方,道:“太后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太后颔首而笑,很是赞同。方才转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贵嫔,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地说着话共叙天伦,一室的平和安详,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颤颤一跳,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锐利,直逼得我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一己妃嫔之身干预朝政!”

眉庄站在一边,听太后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骨碌滚得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问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时心乱,不知从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为何这样说,实在是不敢犯这样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角的皱纹因肃穆的神情而令人备觉严厉,她不瘟不火道:“哀家准你自己说,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参与其中。”

我磕一个头,方才道:“太后的话臣妾无比惶恐。臣妾再年轻不懂事,也晓得后宫妃嫔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的遗训,臣妾决不敢违背。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决断,岂是臣妾能够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劝慰皇上不要为操劳朝政而伤神。若说到‘参与’,也只是在内阁为太妃议定的几个封号中为皇上稍作参详,再交给皇后和太后择定。”我仰头看着太后,道:“臣妾愚昧,以为追封太妃是后宫之事,才敢略说一二。若说朝政,是决不敢有丝毫沾染的。”说完忙忙低头。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轮,似能把我看成一个无所隐瞒的水晶人儿,缓缓道:“纵使你无意于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说,此事之中无半点私心?”

适才一番话说完,心情稍为平复,情知过分辩解反倒不好,于是道:“太后明鉴。追封太妃一事本与臣妾无利害相关。”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说到私心,臣妾却是有的。”

我见太后只是听着,并无责怪之意,渐渐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宫中,虽不闻外事,但宫中众说纷纭,总有一些是听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总忧心于朝政,废寝忘食。臣妾得幸于皇上,能够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顺心遂意,天颜常展。”我思量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但是有时却天不遂人愿。”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执掌朝政,有些话、有些事,实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瞒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里是上天不顺从人愿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里,背脊上隐约有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地痒。我细声道:“太后所言极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无能参与政事,只能在皇上饮食起居上尽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太后今日问起,臣妾也只好照实说了。臣妾希望皇上万岁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顾平安终老。”

太后听完我一番辩解,神色略有松弛,随手挽一挽散落脑后的头发,和颜道:“这点私心,后宫妃嫔哪一个没有?也罢了,你起来吧。”

我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衣敛容起身,恭谨垂首站于一边。太后抚一抚身上盖着的折锦软毯上的风毛,徐徐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样。有了皇帝才有你们。皇帝在,这宫里无论失宠的还是得宠的,终究都有个盼头,有个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没说的,贵为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贵嫔也总算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儿这样没有孩子的,尽管眼下风光,将来也便只能做个孤零零的太嫔,连太妃的位分也指望不上。虽说是太嫔,却是老来无靠,晚景凄凉,说穿了——不过是等死罢了。所以你们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说完,自己也略有些伤感,侧头咳了两声。

眉庄口中虽应了一声“是”,却也别过了脸,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儿,你对哀家虽有孝心,可是这心思也该用点到皇帝身上去。虽不说恩宠,可好不好的现在竟连端妃也不如了。年纪轻轻的整日穿这样素净,哀家如今还肯穿得鲜艳些,你反倒不愿意了。和哀家这老太婆厮混在一起,到底也没意思——你总该为自己打算。”

眉庄的打扮于她的身份的确是过分素净了。烟霞银底色的对襟羽纱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几枝石青碧藤萝图样,宝蓝无花纹的纽罗宫裙,长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类。春日里宫中女子皆爱以鲜花插髻,眉庄发间却是连一点华丽珠玉簪钗也不用,更不说用鲜花、绢花点缀了。如云青丝,绾作了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镶嵌暗红玛瑙圆珠的乌银扁钗算是妆饰。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颔下的盘纽上嵌了一颗珍珠。这样的打扮,便是太后宫中得脸的姑姑,亦比她华贵一些。眉庄垂着半边脸,道:“太后这样说,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并非臣妾不愿亲近皇上,只是一来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愿,臣妾理当更孝敬太后;二来几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庄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长打扮的,哪里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点教诲臣妾罢。臣妾在太后这里受益良多,是赶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这丫头哀家原本看着稳当,如今益发能说会道了。有你陪着哀家,再有温太医的医术,哀家的身子怎么能不好呢。”

眉庄赔笑道:“这都是温太医的功劳,臣妾不过是趋奉左右罢了,实在是没什么用处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无事就回去罢,整天陪在这里也怪没趣的。”

眉庄道:“温太医说了,等晚膳后再过来给太后请一次脉,若是安好,药量又该酌情减轻些了。臣妾想在这里陪着听温太医怎么说,也好提点着那些熬药的小宫女,太后的药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满意颔首,笑道:“你总比旁人心细些。”说着转脸看我一眼,静静道:“听皇帝说,华妃尽早复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惊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答:“是。”说着不自觉地看了眉庄一眼,她脸色微变,目光锐利地在我面上剜过,已多了几分惊怒交加的神气。我黯然低一低头,她终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微疑道:“你倒肯?”

我恳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适才说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虽然鲁钝,却也明白太后所指。恳请太后明鉴,局势之下,前朝要安抚人心,后宫也要。臣妾不能为了一己私怨干预国事大局。”我顿首,道:“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愿受这个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唤了我过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气。不怪皇帝偏疼你,准你入御书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实在不敢当。”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听皇后说有你在御书房陪伴皇帝甚是妥当,哀家还不放心。御书房岂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若是这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怂恿着皇帝按一己的好恶来处理国事或是用人刑罚,成为国之祸水,哀家断断不能容你。”

我忙垂首恭谨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今日和你说话,的确是个有心胸有见识的样子,皇帝的眼光不错。御书房的内监宫女终究不如你能善体上意,你就好好去陪着皇帝吧——只一条,不许妄议国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唇,谦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训得极是,臣妾谨记在心。只是且不说臣妾没有领会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文武百官,皇上英明果决,怎会有臣妾置喙左右的余地呢?臣妾年轻不懂事,也没经过什么大事,行动说话难免不够周全,还请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训。”

太后双眸微抬,道:“说你年轻,总也进宫三年了。说到底却还是个十八岁的丫头,能有这样的心胸气度很不错了。皇帝身边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着皇帝,能早日有个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头略松,沉声道:“多谢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软枕上,我见机知意,行至殿角的柜旁,打开剔彩双龙纹漆盘中的铜胎掐丝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导臣妾良久,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太后含笑饮下,慈眉善目道:“眉儿的性子沉稳持重,你却机灵敏捷。纯元皇后过世之后,皇帝身边总没有一个可心得力的人。你们若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不仅皇后可以轻松许多,皇帝也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眉庄站立于太后身后,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对于我,闻得太后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过抬举臣妾了。”

太后卧在阳光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困意渐浓,懒懒道:“哀家午睡的时辰到了,你们且先去哪里逛逛罢。”

我与眉庄连忙起身告辞。太后合目片刻,缓缓唤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这样办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换了哀家来拿主意,多半也是这个样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虑事情不那么周全,得有人帮衬着。可是若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着出去后如何向眉庄解释,太后这样陡然一句,心口仿佛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宁。维持着的笑容有点发僵,两颊便有些酸,道:“臣妾哪里懂得这样多,实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发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吧。”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颐宁宫,方觉得身心俱疲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额上累累汗珠滑落,须臾才晓得去擦。

出来浣碧迎在外头,我见转眼不见了眉庄,心中着急,便问:“见着眉庄小主没有?”

浣碧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到小厨房为太后准备点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时半刻也见不着了,便乘了轿辇往棠梨宫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见曹婕妤带了侍女抱着温宜帝姬在临水长桥边拨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鲤,笑语连连。见我的轿辇经过,忙肃立一边请安。我命了她起来,侧身在轿辇上笑道:“婕妤好兴致。”

她亦笑,看着温宜的眼中饱含无限爱怜疼惜之意,“闲来无事,温宜便嚷着要出来逛。这个鬼灵精当真闹得嫔妾头痛不已。”

我微笑:“婕妤这样日日‘头痛’的福气别人是求还求不来呢。”我凝眸温宜,她也快三岁了。三岁的小人儿出落得粉娇玉嫩,眉目如画,嘴里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没有与我见熟,很是有些怕生,却也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滴溜滚圆的乌仁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我,十分乖觉可爱。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见我笑吟吟看着她,亦晓得我是喜欢她的,忽而嘴一咧,欢快地笑出声来,张开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轿辇之上,但见她如斯可爱神态,亦是从心底里喜欢起来,便走了下来。

曹婕妤见温宜伸手便要我抱,忙低声止道:“不许对娘娘没有规矩,看这样顽皮。”

我笑:“小孩子不怕生才有趣,婕妤何必说她。”说着一手搂了她在怀中,爱怜地抚开她额上汗津津的碎发。温宜虽然年幼,却也能分辨对方是否真心喜爱她。她对我十分亲昵,依依靠在我肩上,粉嫩的小脸蹭着我的脖子,一手搂着我,一手饶有兴致地掰着我衣襟纽扣上镶着的镏金蜂赶菊别针。

曹婕妤笑吟吟在一旁道:“温宜很喜欢娘娘呢。”说着凑近温宜,道:“快叫‘莞母妃’罢。”

温宜也不叫,只一低头害羞,腻在我身上扭股儿糖似的扭着。曹婕妤见她扭捏,便回头唤了乳母道,“把帝姬抱走吧,看把娘娘衣裳也揉皱了。”很快在我耳边轻声道:“嫔妾在此恭候娘娘多时了。”

我会意,晓得她有事找我。只作无事之状,放开温宜,一手摘下衣裳上别着的数枚镏金蜂赶菊别针放到乳母手中,道:“不值钱的小玩意,留着给帝姬取乐吧。”

乳母一时也不敢接,只瞅着曹婕妤的脸色,见她只是微笑,忙含笑谢了。

我道:“春光甚好,本宫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时春意浓郁,像早开的迎春花,早已凋谢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来观赏走动,正是一个说话的清净之地。果然过不多时,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折了两朵迎春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曹姐姐有何事宜要见本宫?”

她低低道:“华妃复位,昨日曾召嫔妾入宓秀宫。”

我心下微有触动,依旧微微含笑,柔声道:“那很好呀。华妃娘娘一向和你有来往的。如今她复位,你也应当去贺一贺。”

她亦不动声色,只道:“嫔妾早已送去贺礼。”她看着我,道:“只是华妃娘娘此次召嫔妾去,只是问在她幽闭期间,娘娘您的举动言行。”

我微微一愣,只拨弄着手心里的花朵,闲闲道:“曹姐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是应对得宜的。何况无论怎样应对,都是在于曹姐姐自身的打算。”我暗暗转了话中机锋,对着她语笑嫣然,“其实华妃娘娘怎么说都是曹姐姐的旧主,虽然待姐姐和帝姬有些地方是刻薄了,但好歹也曾提携过姐姐,位分、家世又远在本宫之上。曹姐姐要和华妃亲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如今她复位,皇上也不是不宠她的。”

曹婕妤眉心微动,很快抿嘴一笑,道:“娘娘又何必和嫔妾打哑谜。嫔妾虽然不伶俐,却也晓得她眼下的复位和得宠都是一时间的,就好比夏天里的昙花一现,毕竟是强弩之末了。”她笑,“嫔妾和帝姬要安身,自然不会冒险。”

我凝眸盯着她片刻,道:“曹姐姐察言观色,心思敏捷,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只是本宫也不希望姐姐和华妃娘娘生疏了。”

曹婕妤启唇一笑,灿若春花,发髻上一枚金累丝翠玉蝉押发上垂下的流苏便微微摇晃,“嫔妾既然把自身和帝姬托付给了娘娘,自然唯娘娘之命是从,怎会再倾向于她?只是娘娘的吩咐,嫔妾明白,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我轻轻微笑:“曹姐姐进退有度,本宫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华妃娘娘既然喜欢打听本宫的动静,那么本宫就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我又问:“这次华妃复位,皇上又加宠幸,她自己有何想法?”

曹婕妤稍露轻蔑之态,只一语概之:“陶陶然沉醉其间,却也时常忧心会再度失宠。”她眼风微扫:“但是因为先前之事,又加之听闻恬嫔和陆顺仪的变故后,对娘娘颇为忌惮。”

我不以为意,语中微有狠意:“她早就视我为死敌,不是从今朝才开始的事了。当然,本宫也如是。”

曹婕妤道:“娘娘自然有办法应付她,嫔妾只是略尽微薄之力而已。只是有一事,娘娘与嫔妾相处本无直接的利害,说得难听些,不过是因利而合,他朝利尽,也可以一拍两散,嫔妾低微,自然是不能与娘娘相抗衡的,因而只怕不能安心协助娘娘。”

我与她相视而笑,彼此的打算俱已了然,“曹姐姐爽快,你的顾虑亦是本宫的顾虑。本宫至今膝下无有所出,温宜帝姬玉雪可爱,本宫有意在事成后收她为义女,这样彼此也有所依靠。曹姐姐以为如何?”

曹婕妤和悦而笑,挽了一枝迎春花扣在手腕上拟成手钏,道:“如此彼此也能放心了。”她别过头望着满园翠绿鹅黄,点点如星子灿动,“娘娘前途无量,有这样的母妃照拂,是温宜的福气。”

我看着她发髻上的金累丝翠玉蝉押发,笑道:“此物很眼熟,似乎在皇上的库房中见过一次,是皇上新赏给姐姐的吗?”

曹婕妤脸上稍见绯红,道:“是。一点玩意罢了。”

我拾衣站起,经过她身边时悄然而笑,把手中的迎春花撒在她手心,握起她的纤纤玉指,道:“曹姐姐的手长得真好看。只是以茉莉花染指甲不过是小巧而已,若能把迎春花镶嵌在指甲上,如此别出心裁必定更讨皇上欢心。”

她粲然而笑,屈膝送我离开,“多谢娘娘指点。”

我与槿汐回到宫中,她遣开了众人,颇有忧虑之色,道:“曹婕妤不足为虑,娘娘足可掌控她。只是太后那里……”

我坐在妆台前,摘下耳上的明珠琉璃环。离开太后的颐宁宫良久,仍是心有余悸,暗感太后言行之老辣,非我一己能挡。心中的感佩敬畏,自是更加深了一层。

我静静道:“我并非干政,这个太后也知道,否则今天哪里能轻易放过了我。今日种种,太后之意并非在于责难我,而是要提醒我不许干预政事。意在防患于未然。”我感叹:“太后虽然久不闻政事,亦不干涉后宫,但用意之深亦是良苦。恐怕她老人家是怕我步上华妃后尘,才刻意敲打于我。”

槿汐道:“太后久在宫闱,经历良多,娘娘切不可得罪于太后。”

我点头道:“这个自然。”

槿汐想了想,道:“娘娘得空要多去太后那边请安走动才好。眉庄小主看来很得太后娘娘欢心呢。”

我道:“她是不愿指望皇上降罪华妃了,多半是在动太后的心思。也好,有太后依傍,可比皇上可靠多了。”

于此,我虽有几分心思,但忌讳于太后,于朝政之事上,亦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注解1>: 竖子:“小子”的意思,古语中为愤怒时斥骂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