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承恩泽时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听敬事房说已经备下了小主的绿头牌,看来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内就要小主侍寝了呢。”说罢满面笑容行礼道:“恭喜小主。”

我羞红了脸嗔道:“不许胡说。”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否应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槿汐轻声道:“既然皇上没有吩咐下来,小主暂时可以不必去,以免诸多纷扰。”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规矩小主侍寝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嗯”了一声,徐徐道:“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此后几日,皇帝隔三差五总要过来一趟与我闲话几句,或是品茗或是论诗,却是绝口不提让我侍寝的事。我也只装作不晓得,与他言谈自若。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甜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多半是错觉,焚香的气味罢了。起来坐在镜前梳洗的时候随口问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开了没?”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海棠已经开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来才见的。”

我转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若是真开了,倒是不能不赏。”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忽见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欢悦,笑道:“不枉我日日红烛高照,总算是催得花开了。”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明艳。

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循例接旨谢恩,我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地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再以珠粉调之,可养颜祛病,延年益寿,号“珠汤”。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所。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首,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水从鸾鸟口中徐徐注入池中,整个泉露宫焚着大把宁神的香,白烟如雾。一宫的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哗哗的水流入池的声音。白玉池雕琢满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虹彩粲然。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赤足踏在花纹上,一步一个软,一个酥痒,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对未知的惊惶,仿佛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痒地撩拨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温软滑腻,包围着身子仿若无物一般的安慰和妥帖,叫人不由如鱼归水,直欲滑沉到底。那无瑕美玉浸着盈盈珠汤,水汽缭绕氤氲,缥缈如在仙境。热气腾腾地烘上来,让人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转眼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进来?本能地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赤裸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注释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作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注释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蕙质兰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地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地迅速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地照着满地的亮。一钩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玉兰花香徐徐吹来,把这个夜晚熏出一种莫名的诗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窸窸窣窣地微响。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级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地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仪元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

有香气兜头兜脑地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至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深厚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的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鹤顶灵芝蟠花烛台,幼女手臂粗似的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冰绡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与莲藕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赤红色弹花五福万寿的锦被。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哧”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地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地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地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发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轻软帷帐安静垂地,朱红一色宫绦如意穗委落在地上。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的欢梦。

锦衾光滑,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麻麻的粟粒,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的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地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坠入渐深渐远的迷蒙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退尽。身边的男人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鹤顶灵芝蟠花烛台上的烛火燃烧了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象。只是这宫中静谧,那明光也似无比柔和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吟吟,喜滋滋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洞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皇帝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地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明黄的软枕上迅速被吸得毫无踪迹。

他搂过我的身体,下颌抵在我的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别哭。”

我含笑带泪,心里欢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宝,抬头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方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以指压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我羞得扭转身去,“哧”一声轻笑出来。

醒来天色微明,却是独自在御榻上,玄凌已不见了踪影。我心里发急,扬声道:“谁在外头?”有守在殿外的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为首的竟是芳若。乍见故人,心里猛然一喜,不由得脱口唤她:“芳若姑姑。”

芳若也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却得守着规矩,领着人跪下行礼道:“小主金安。”我忙示意她起来,芳若含笑道:“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见小主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您。”

我忆起昨晚劳累,羞得低下头去。芳若只作不觉,道:“奴婢侍奉小主更衣。”说罢与槿汐一边一个扶我起身。

我由着她们梳洗罢了,方问芳若:“怎么在这里当差了?”

芳若道:“奴婢先前一直在侍奉太后诵经。前儿个才调来御前当差的。”

“是好差事。如今是几品?”

“承蒙皇上与太后厚爱,如今是正五品温人。”

我褪下手上一副金钏放她手心:“本没想到会遇见你,连礼都没备下一份,小小心意你且收下。”

芳若跪下道:“奴婢不敢当。”

我含笑执了她手:“此刻我与你不论主仆,只论昔日情分。”

芳若见我这样说,只得受了,起身端了一盏汤药在我面前:“这是止痛安神的药,小主先服了吧。用完早膳即刻就要去昭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素性不喜焚香,又嫌宫中只有女子脂粉香气太俗,因此每日叫人放了时新瓜果在殿中,或湃在水瓮里,或端正搁于案几上。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满廊子底下都是香气,深深地吸上一口,会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都会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别有一派清新味道。

按规矩妃嫔侍寝次日向皇后初次问安要行三跪九叩大礼,锦垫早已铺在凤座下,皇后端坐着受了礼。礼方毕,忙有宫女搀了我起来。

皇后很是客气,嘱我坐下,和颜悦色道:“生受你了。身子方好便要行这样的大礼,只是这是祖宗规矩不能不遵。”

我轻轻答了“是”,道:“臣妾怎敢说‘生受’二字,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见皇后安好,便是六宫同被恩泽了。”

皇后闻言果然欢喜,道:“难怪皇上喜欢你,果然言语举动讨人喜欢。”说罢微微叹口气,“以莞嫔你的才貌,这份恩宠早该有了。等到今日才……不过也好,虽是好事多磨,总算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依言答了谢过。

皇后又道:“如今侍奉圣驾,这身子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子了,顶要好好将养,才能上慰天颜,下承子嗣。”

“娘娘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皇后言罢,有宫女奉了茶盏上来,皇后接了饮着,她身侧一个宫女含笑道:“自从莞小主病了,皇后三番五次想要亲自去视疾。怎奈何太医说小主患的是时疾,怕伤了娘娘凤体,只好作罢,娘娘心里可是时常记挂着小主的。”

我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服色打扮远在其他宫女之上,长得很是秀气,口齿亦敏捷,必定是皇后身边得脸的宫女,忙起身道:“劳娘娘记挂,臣妾有娘娘福泽庇佑才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莞嫔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上的心意。后宫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我一一听了。絮语半日,见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才起身告退。

皇后转脸对刚才说话的宫女道:“剪秋,送莞嫔出去。”

剪秋引在我左前,笑道:“小主今日来得好早,皇后娘娘见小主这样守礼,很是欢喜呢。”

“怎么还有嫔妃没来请安?想是我今日太早了些。”

剪秋抿嘴一笑,“华妃娘娘素来比旁人晚些,这几日却又特别。”

心里微微一动,无缘无故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只作不闻,道:“华妃娘娘一向协理六宫,想是操劳,一时起晚了也是有的。”

剪秋轻笑一声,眉目间微露得意与不屑,“莞小主这样得宠,恐怕华妃娘娘心里正不自在呢。不过凭她怎样,却也不敢不来。”

我迅速扫她一眼,剪秋立刻低了头,道:“小主恕罪。奴婢也是胡言乱语呢。”

我稍一转念,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人,怎能让她看我的脸色。立刻粲然笑道:“剪秋姑娘怎么这样说,这是教我呢,我感激得很。我虽是入宫半年,却一直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凡事还要姑娘多多提点,才不至于行差踏错呢。”

剪秋听我这样说,方宽心笑道:“小主这样说可真是折杀奴才了。”

转眼到了凤仪宫外,剪秋方回去了。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棠梨宫走,我道:“你怎么说?”

“剪秋是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人,按理不会这样言语不慎。”

我“嗯”一声,道:“皇后一向行事稳重,也不像会是授意剪秋这么说的。”

“华妃得宠多时,言行难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皇后宽和,可是难保身边的人不心怀愤懑,口出怨言。”

我轻轻一笑:“不过也就是想告诉我,华妃对我多有敌意,但任凭华妃怎样也越不过皇后去,皇后终究是六宫之主。我们听着也就罢了。”

走到快近永巷处,老远见小允子正候在那里,见我过来忙疾步上前,槿汐奇道:“这个时辰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打什么饥荒?”

小允子满面喜色地打了个千儿:“先给小主道喜。”

槿汐笑道:“猴儿崽子,大老远就跑来讨赏,必少不了你的。”

“姑姑这可是错怪我了。奴才是奉了旨意来的,请小主暂且别回宫。”

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小允子一脸神秘道:“小主先别问,请小主往上林苑里散散心,即刻就能回宫。”

上林苑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茏,山花似锦,其间几座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红墙黄瓦,在万绿丛中时隐时现。忽宽忽窄的太液池回环旖旎,两岸浓荫迎地,古树上绕满野花藤萝,碧水中倒映着岸边的柳丝花影,清风拂过层层片片的青萍之末,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

天色尚早,上林苑里并没什么人。三月的天气,上林花事正盛,风露清气与花的甜香胶合在一起,中人欲醉。静静地走着,仿佛昨夜又变得清晰了。站在上林苑里遥遥看见仪元殿明黄的一角琉璃飞檐在晨曦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泽,才渐渐有了真实的感觉,觉得昨夜之事是真真切切,并非梦中情景。

一路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斜刺里窜出来在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参见莞嫔小主,小主金安。”声音却是耳熟得很,见他低头跪着,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命他起来了,却是康禄海。小允子见是他,脸上不由得露了鄙夷的神气。我只作不觉,随即笑道:“康公公好早,怎的没跟着丽贵嫔?”

“丽娘娘与曹容华一同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奴才知道小主回宫必定要经过上林苑,特地在此恭候。”

“哦?”我奇道:“是否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要你交代与我?”

康禄海堆了满脸的笑,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丽主子的事,是奴才私心里有事想要求小主。”

我看他一眼,“你说。”

康禄海看看我左右的槿汐和小允子,搓着手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奴才先恭喜小主承恩之喜。奴才自从听说小主晋封为嫔,一直想来给小主请安道喜,没奈何七零八碎的事太多老走不开,皇上又下了旨意不许扰了小主静养。奴才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也长了总要给小主问了安好才心安……”

我听他啰唆,打断他道:“你且说是什么事?”

康禄海听我问得直接,微一踌躇,笑容谄媚道:“小主晋封为嫔,宫里头难免人手不够,外头调进来的怕是手脚也不够利索。奴才日夜挂念小主,又私想着奴才是从前服侍过小主的,总比外面来的奴才晓得怎么伺候小主。若是小主不嫌弃奴才粗笨,只消一声吩咐,奴才愿意侍奉小主,万死不辞。”

一番话说得甚是恶心,纵使槿汐,也不由皱了眉不屑。

我道:“你这番想头你家主子可知道?”

“这……”

“现如今你既是丽主子的人,若是这想头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她是要不高兴。更何况我怎能随意向丽贵嫔开口要她身边的人呢?”

康禄海凑上前道:“小主放心。如今小主恩泽深厚,只要您开一句口谁敢违您的意思呢?只消小主一句话就成。”

心里直想冷笑出来。恬不知耻,趋炎附势,不过也就是康禄海这副样子了。

有一把脆亮的女声冷冷在身后响起,似抛石入水激起涟漪:“难怪本宫进了昭阳殿就不见你伺候着,原来遇了旧主!”

闻声转去看,容色娇丽,身量丰腴,不是丽贵嫔是谁?丽贵嫔身侧正是曹容华,相形之下,曹容华虽是清秀颀长,不免也输了几分颜色。不慌不忙行下礼去请安,丽贵嫔只扶着宫女的手俏生生站着,微微冷笑不语,倒是曹容华,忙让了我起来。

丽贵嫔一句也不言语,只瞟了一眼康禄海。康禄海甚是畏惧她,一溜烟上前跪下了。

丽贵嫔朝向我道:“听说皇上新拨了不少奴才到莞嫔宫里,怎么莞嫔身边还不够人手使唤么?竟瞧得上本宫身边这不中用的奴才。”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贵嫔姐姐说得差了。康禄海原是我宫里的奴才,承蒙贵嫔姐姐不弃,才把他召到左右。既已是贵嫔姐姐的奴才,哪有妹妹再随便要了去的道理。妹妹我虽然年轻不懂事,也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池。”

丽贵嫔冷哼一声,“妹妹倒是懂规矩,难怪皇上这样宠你,尚未侍寝就晋你的位分,姐姐当然是望尘莫及了。”

“贵嫔姐姐这样说,妹妹怎么敢当。皇上不过是看妹妹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才可怜妹妹罢了。在皇上心里自然是看重贵嫔姐姐胜过妹妹百倍的。”

丽贵嫔听得我这样说,面色稍霁。转过脸二话不说,劈面一个干脆刮辣的耳光上去,康禄海一边脸顿时肿了。扶着她的宫女忙劝道:“主子仔细手疼。”又狠狠瞪一眼康禄海:“糊涂奴才,一大早就惹娘娘生气!还不自己掌嘴!”康禄海吓得一句也不敢辩,忙反手“噼噼啪啪”左右开弓自己掌起了嘴。那宫女年纪不大,自然品级也不会在康禄海之上,敢这样对他疾言厉色,可见康禄海在丽贵嫔身边日子并不好过。

我只冷眼瞧着,即使有怜悯之心,也不会施舍分毫给他。世事轮转,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丽贵嫔行事气性多有华妃之风,只是脾气更暴戾急躁,喜怒皆形于色,半分也忍耐不得,动手教训奴才也是常有之事。曹容华想是见得多了,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只劝说:“丽姐姐为这起子奴才生什么气,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丽贵嫔道:“只一心攀高枝儿,朝三暮四!可见内监是没根的东西,一点心气也没有,一分旧恩也不念着!难道是本宫薄待了他么?”

曹容华听她出语粗俗,不免微皱了秀眉,却也不接话,只拿着绢子拭着嘴唇掩饰。

丽贵嫔歇一歇,恨恨道:“如今这些奴才越发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吃里扒外的事竟是做得明目张胆,当本宫是死了么?不过是眼热人家如今炙手可热罢了,也不想想当年是怎么求着本宫把他从那活死人墓样的地方弄出来的?如今倒学会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出了!”

话说得太明了,不啻当着面把我也骂了进去。气氛有几分尴尬,曹容华听着不对,忙扯了扯丽贵嫔的袖子,轻轻道:“丽姐姐。”

丽贵嫔一缩袖子,朝我挑眉道:“本宫教训奴才,倒是叫莞嫔见笑了。”

说话间康禄海已挨了四五十个嘴巴,因是当着丽贵嫔的面,手下一分也不敢留情,竟是用了十分力气,面皮破肿,面颊下巴俱是血淋淋的。我见他真是打得狠了,心下也不免觉得不忍。

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仿佛丽贵嫔那一篇话里被连讽带骂的不是我,道:“既是贵嫔姐姐的奴才不懂规矩,姐姐教训便是,哪怕是要打要杀也悉听尊便。只是妹妹为贵嫔姐姐着想,这上林苑里人多眼杂,在这当子教训奴才难免招来旁人闲言碎语。姐姐若实在觉得这奴才可恶,大可带回宫里去训斥。姐姐觉得可是?”

丽贵嫔方才罢休,睨一眼康禄海道:“罢了。”说罢朝我微微颔首,一行人扬长而去了。

康禄海见她走得远了,方膝行至我跟前,重重磕了个头含愧道:“谢小主救命之恩。”

我看也不看他,“你倒乖觉。”

康禄海俯伏在地上,“小主不如此说,丽主子怎肯轻易放过奴才。”

扶了槿汐的手就要走,头也不回道:“丽贵嫔未必就肯轻饶了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小主……”我停住脚步,有风声在耳边掠过,只听他道:“小主也多保重,小主才得恩宠就盛极一时,丽……她们已经多有不满,怕是……”

康禄海犹豫着不再说下去,我缓缓前行,轻声道:“要人人顺心如意,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能求得自身如意就已是上上大吉了。”

小允子见我只是往前走,神色岿然不动,犹疑片刻方试探着道:“丽贵嫔那话实在是……”

嘴角浮起一道弧线,“这有什么?我还真是喜欢丽贵嫔的个性。”小允子见我说得奇怪,不由得抬头瞧着我。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哪一日消停过?只看你遇上什么样的敌手。丽贵嫔这样的性子,半点心思也隐藏不得,不过让她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反倒是那些不露声色暗箭伤人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暗自咬一咬牙,昨夜才承宠,难道今日就要树下强敌?丽贵嫔也就罢了,可是谁不知道丽贵嫔的身后是华妃。只要在这宫里存活一日,即便尊贵风光如皇后,怕是也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烦恼吧,何况我只是个小小的嫔妾,忍耐罢了。

棠梨宫外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眉眼间俱是掩抑不住的喜色。斜眼看见黄规全也在,心里暗自纳闷。才进庭院,就觉棠梨宫似乎与往日不同。

黄规全打了个千儿,脸上的皱褶里全溢着笑,声调也格外高:“恭贺小主椒房(注释3)之喜,这可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说罢引我进了莹心堂,果然里外焕然一新,墙壁似新刷了一层,格外有香气盈盈。

黄规全道:“今儿一早皇上的旨意,奴才们紧赶慢赶就赶了出来,还望小主满意。”

槿汐亦是笑:“椒房是宫中大婚方才有的规矩。除历代皇后外,等闲妃子不能得此殊宠。向来例外有此恩宠的只有前朝的舒贵妃和如今的华妃,小主是这宫中的第三人。”

椒房,是宫中最尊贵的荣耀。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想到这里,脸不由得烫了起来。多子,玄凌,你是想要我诞下我们的孩子么?

黄规全单手一引,引着我走进寝殿:“请小主细看榻上。”

只见帐帘换成了簇新的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铺得整整齐齐,我知道这是妃嫔承宠后取祥瑞和好的意头,除此再看不出异样。疑惑着上前掀被一看,被面下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心中一暖,他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眼中倏然温热了起来,泪盈于睫。怕人瞧见,悄悄拭了才转过身道:“这是……”

“皇上听闻民间嫁娶有‘撒帐’(注释4)习俗,特意命奴才们依样办来的。”

见我轻轻颔首,槿汐道:“小主也累了,你们且先退下,流朱、浣碧留下服侍小主休息。”于是引了众人出去。

流朱高兴地只会扯着我的手说一个“好”字。浣碧眼中莹然有光:“如今这情形,皇上很是把小主放在心上呢。煎熬了这大半年,咱们做奴婢的也可以放心了。”

一切来得太快太美好,好得远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难以适应,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无数心绪汹涌在心头,感慨道:“皇上这样待我,我也是没想到。”

从来宫中得宠难,固宠更难,谁知让玄凌如此厚待于我的是我的姿容、慧黠还是对他怀有的那些许让他觉得新鲜难得的对于情缘长久的执著呢?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揉一揉因疲倦而酸涨的脑仁,命流朱、浣碧把“撒帐”的器具好生收藏起来,方才和衣睡下。举目满床满帐的鲜红锦绣颜色,遍绣鸳鸯、樱桃,取其恩爱和好,子孙连绵之意。鸳鸯,鸳鸯,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注解1>: 赵合德:汉成帝宠妃,赵飞燕之妹,色殊丽,宠冠后宫。史传汉成帝有窥视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赵飞燕别传》中有汉成帝喜爱窥视合德沐浴的记载:昭仪方浴,帝私觇之,侍者报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后觇之,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

<注解2>: 却辇之德:成帝曾想要与班婕妤同车共游于后廷,她坚辞不肯,并劝告成帝说:“凡是贤圣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边,而夏桀、商纣、周幽王等人的身边,则多为嬖妾。”成帝因她说得有理而作罢。太后也大加赞美,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注解3>: 椒房:亦称“椒室”。汉代皇后所居的宫殿。因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后亦用为后妃的代称。《汉书·董贤传》:“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颜师古注:“皇后殿称椒房。欲配其名,故云椒风。”

<注解4>: 撒帐:古代婚俗的一种。形成因时因地而异。撒金钱彩果,渲染喜庆气氛,并祝愿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其源起于汉武帝迎李夫人之事,目的在祈子。后世或用五谷,或用谷豆,或用谷米,或用麦子掺以花瓣,也有夹杂铜钱者。《戊辰杂钞》:“撒帐始于汉武帝,非始于翼奉也。李夫人初至,坐七宝流苏辇,障凤羽长生扇,帝迎入帐中共坐,卺饮之后预戒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得多得子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