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故人来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平房低矮,房内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父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尖厉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矇矇眬眬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都已经说过了,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又惊又怒,道:“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泊到这个地步,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十一月的天气,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覆寒冷呢?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我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了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的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忙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她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的那种狐媚子罢了。”

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我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更觉厌恶,道:“去罢。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你跟着我,我教你吧。”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像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我不敢怪太后。”

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那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上几乎要沁出汗来。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分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鲁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来。不过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宜帝姬一般。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芳若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她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妃嫔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合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

“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华妃作孽不浅啊!”芳若的声音愈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发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喃喃唤着胧月的名字,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已经说得极清楚明白了。芳若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勿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也只能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是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应你,即便我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从无废妃回宫的先例。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等时日长,事情慢慢过去,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的皆是热辣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生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得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连忙安慰道:“娘子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太后总说娘子抄经的字好,又写得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遂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确保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且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泊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似乎想看穿外间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的。

芳若徐徐的话语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超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过的事,道:“是皇后呢,是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说是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作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分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让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分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我只道:“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太后也是常常闲着发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我家的缘故被牵连进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这些官场上的大人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我由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动琴弦,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钩,“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知音少,弦断有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