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棠梨莞嫔

众人见事毕,皆退了下去。流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只余我与皇帝玄凌二人。我心里微微发慌,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地痒。皇帝携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浅草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窣窣声音,和着衣声窸窣。他的手有一点点暖,可以感觉得到掌心冷冽的纹路。我不敢缩手,脸像是烫得要燃烧起来。低头隐约看见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闲时绣得的爱物。极浅的烟霞色夹金丝线,鞋尖上绣的蝴蝶,蝶翅上缀有细小的银珠,款步行来微有玲玲声,步步生莲。走到近旁不远的寄澜亭,不过是几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极远的羊肠山路,双腿隐隐地酸软不堪。

进了亭子,皇帝手微微一松,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觉掌心指上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他只负手立在我面前,看着我轻轻道:“那日大雨,朕并不是故意爽约。”我不敢接话,但是皇帝说话不答便是不敬,只好低首极轻声地答了句“是”。他又说:“那日朕本来已到了上林苑,太后突然传旨要朕到皇后殿中一聚,朕急着赶去,结果淋了雨受了几日风寒。”

我闻言一急,明知他身子已经痊愈,正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仍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皇上可大好了?”说完自己也觉得问得愚蠢,大是失态,不由又红了脸,低声道:“臣妾愚钝。”

他宽和地笑,说:“后来朕想着,那日的雨那么大,你又在静养,定是不会出来了。”

我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臣妾并没有爽约。”

他目光猛地一亮,喜道:“果真么?那你可淋了雨,有没有伤着身子?”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既是感泣又是欢喜,仿佛这几日的苦闷愁肠都如浓雾遇见日光般散尽了,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没淋着雨,臣妾很好。”

我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下巴上微微地刺痒。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极通透的翠玉扳指,绿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静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我的身影和身后开得灿若云锦的杏花。我心中怦怦乱跳,自己也觉得花色红艳艳的一直映到酡红的双颊上来,不由自主地轻声道:“皇上如何欺骗臣妾?”

他嘴角上扬,笑影更深:“朕若早早告诉了,你早就被朕的身份吓得如那些妃嫔一般拘束了。还怎敢与朕无拘无束品箫赏花,从容自若?”

我垂下眼睑盯着绣鞋:“皇上戏弄臣妾呢,非要看臣妾不知礼数的笑话。”

皇帝朗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渐渐收敛笑容,看着我道:“若我一早说破了,你只会怕我,畏我,献媚于我,那不是真正的你。”他转手搭在朱色亭栏上极目眺望着远处,像是要望破那重重花影,直望到天际深处去,“朕看重你,也是因为你的本性。若你和其他的妃子没什么两样,朕也不会重视和你的约定。”

我低头看着他赤色的一角袍脚,用玄色的丝线密密地绣着夔纹,连绵不绝的纹样,面红耳赤答:“是。”又道:“臣妾愚钝,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皇帝微微得意:“朕存心瞒你,怎能让你知道。只是辛苦了六弟,常被朕召进宫来拘着。”

我屈一屈膝:“皇上心思缜密,天纵奇才,臣妾哪能晓得。”

他突然伸手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冷?可是出来吹了风的缘故?”

我忙道:“臣妾不冷。”

他“嗯”了一声,“你出来也久了,朕陪你回去。”

我正急着想说“不敢”,他忽地一把打横将我抱起,我轻轻惊呼一声,本能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长长的裙裾曳过,软软拂过他的袍角,他笑道:“步行劳累,朕抱你过去。”

我大是惶恐,又不敢挣扎,只是说:“这会招来非议叫别人议论皇上,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含笑道:“朕心疼自己喜欢的妃子,别人爱怎么议论就议论去。”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

我羞得不敢再言语,只好顺从地缩在玄凌怀里,任由他抱着我回宫。我和他靠得这样近,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隐约浮动陌生的香气,这香气虽极淡薄,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陶陶然地愉悦。他着一身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我着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长街的风轻轻拂起,裙上绛碧色的丝带柔柔地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软绵绵地无声。一路有内监宫女见了此情此景,慌忙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三呼“万岁”,低着头不敢抬眼,却是偷眼看去。玄凌的步子只是不疾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我头上钗环轻轻摇动碰撞的微声,玲玲一路而去。

棠梨宫这座自我入住以来除了太医外从没有男人踏足的宫室因为皇帝玄凌的到来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当皇帝抱着我踏入这座平日里大门紧闭的宫苑时,所有在庭院里洒扫收拾的内监宫女全都唬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慌着跪下请安。显然流朱已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晋封为正五品嫔,只是没有想到我回来的方式是如此出乎人的意料。

乍然见了朝夕相处的那些人,又窘又羞,轻轻一挣,皇帝却不放我下来,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随口说着“起来”,径直抱着我进了莹心堂才放我下地。皇帝看了一眼一溜跟进来低眉垂手站在眼前的宫人们,淡淡地问:“你做贵人时就这么几个人伺候着?”

我恭声答道:“臣妾需要静养,实在不用那么些奴才伺候。”

“那也不像话。谁是这宫里的首领内监和掌事宫女?”

槿汐跪下道:“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皇上。回禀皇上,棠梨宫里并无首领内监。”皇帝微露疑惑之色,槿汐道:“原本康禄海是宫中首领内监,丽贵嫔要了他去当差事了。”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静了静道:“这也是小事。”又对我说:“你宫里没个首领内监也不行。朕明日叫内务府里挑几个老成的内监,你选一个在你宫里管事。”

我含笑道:“哪里这样麻烦。不如就让我宫里的小允子先顶了这差使,我瞧着他还行,就让他历练历练吧。”

小允子立刻机灵地俯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谢小主赏识。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小主。”

皇帝笑着对我道:“你说好就好吧,省得外头调来的人摸不准你的脾性。”又对小允子道:“你家小主赏识你给你体面,你更要好好办事,别让你小主烦心。”

小允子忙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道:“如今进了嫔位,该多添几个人了。明日让内务府挑选些人进来,拣几个好的在宫里。”

我微笑道:“谢皇上,但凭皇上做主。”

皇帝温和地道:“你早些歇息,好好静养着。朕过两天再来看你。”

我跟随他走到宫门前,见宫外早停了一架明黄肩舆,几十个宫女内监并羽林护军如雕像般站着,见皇帝出来,才一齐跪下请了安,我屈膝恭谨道:“恭送皇上。”

见那一群人迤逦而去,那明黄一色渐渐远了,方才回到堂中。

众人一齐跪下向我道喜,小允子含泪道:“恭喜小主,小主终于苦尽甘来了。”

众人眼中俱是泪光,我含笑道:“今儿是好日子,哭什么呢。”又看着小允子道:“如今你出息了,可要好生当着差。你还年轻,有事多跟着崔顺人学,别一味地油嘴滑舌,该学着沉稳。”

小允子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我道一声“乏了”,便吩咐他们散了。

我信步走进西暖阁里,隐藏的心事渐渐涌了上来。我竟是避不开这纷纷扰扰的宫闱之斗么?还是命中早已注定,我这一生的良人就是皇帝了呢?这宫闱间无尽的斗争真是叫我害怕和头痛。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从今日皇帝出声的那一刻起,我再不是棠梨宫中那个抱病避世的莞贵人了。想必后宫之中尽人皆知,我已成为皇帝的新宠,尚未侍寝而晋升为嫔,又被皇帝一路招摇地抱回宫中,恐怕已是六宫侧目,议论纷纷了罢。

然而我也并非不欢喜,我所喜欢的人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堂堂正正与我相爱的人,再不用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思。只是这份情意,是逼得我要卷入后宫无休无止的斗争中了。这份情意,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恐怕于我于玄凌都是由不得不要了,他待我如此恩宠,而我对他真的是能割舍得下么?我曾祈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这世间最无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选择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着窗外满目春色,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正在心神不定间,却听得眉庄和陵容携了手进来。眉庄满脸喜色,兴奋得脸都红了,一把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喜极而泣道:“好!好!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陵容急忙向我福一福道:“参见莞嫔小主。”

我慌忙扶她道:“这是做什么?没的生分了。”

陵容笑着道:“眉姐姐欢喜疯了,我可还醒着神。规矩总是不能废的,要不然知道的说姐姐你大度不拘小节,不知道的可要说我不识好歹了。”

三人牵着手坐下,浣碧捧了茶进来,问了安。眉庄笑道:“好,你们小姐得意,这一宫的奴才也算熬出头了。”浣碧笑着谢了退了下去。

陵容嗔怪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地就成了莞嫔,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露。”

我笑道:“好妹妹,我也实是不知道,只不过在上林苑里偶然遇见了皇上。”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你吧。我在宫中坐着,听得消息还以为是讹传。”

陵容接口道:“还是皇上身边的李内侍传了旨意下来,我们才信了。急忙拉了眉姐姐来给你道喜。”转身向眉庄道:“我说得不错吧。我们可是拔了头筹第一个到的。”

眉庄笑道:“那天夜里抽的花签果然有几分意思,可不是你承宠了么。”忽而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可临幸你了?”

我不由得面红耳赤,陵容也红了脸。我低头嗔道:“姐姐怎么这么问。”

“你且说,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摇了摇头。眉庄惊讶道:“果真没有?你不欺我?”

我红着脸,低声道:“妹妹在病中,怎好侍寝。”

眉庄拍手道:“皇上果然看重你!这未曾侍寝而晋封的大周开朝以来怕是少有的啊!”

我并不如眉庄期待般欢喜,静了片刻,才道:“正是因为未曾侍寝而晋封,这隆宠太盛,恐怕反是不妙啊。”

陵容亦是皱眉道:“怕是明里暗里的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眉庄微一变色,沉吟片刻道:“如今你深受皇恩,她们也不敢太把你怎么样。只要你荣宠不衰,行事小心,也不会有碍了。”又问:“听说余娘子突然遭皇上厌弃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与你晋封的旨意几乎是同时传下来的,中间可有什么缘故?”

我叹气道:“正是她在上林苑中出言羞辱我,才引起了皇上注意。”

眉庄挑眉轻轻冷笑一声,道:“瞧她那个轻狂样子,连比她位分高的小主都敢出言羞辱,当真是自取其辱!”

陵容接口道:“这样更好。有了她做榜样,就没人再敢轻易招惹姐姐了。”

我仍是发愁:“若是弄巧成拙,一旦失宠,岂不是连累甄家满门。”

眉庄握住我手,正色道:“事到如今,恐怕不是你一己之力避得开的。你已经受人瞩目,若是现在逃避,将来也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她手上加力一握,“况且,有皇上的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来得好吧?”

陵容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姐姐别忧心,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成为名副其实的莞嫔。”

眉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点头道:“陵容说得不错。只要你我三人姐妹同心,一定能在这后宫之中屹立不倒。”

眉庄和陵容走后,棠梨宫中又热闹起来。那热闹从皇帝丰厚而精美的赏赐一样一样地进入我的宫室开始,由于有了皇帝介入的缘故,这热闹远远胜于我入宫之初。

我突如其来的晋封和荣宠引起了这个表面波澜不惊的后宫极大的震动和冲击,勾起了无数平日无所事事的人的好奇心,以至于几乎在我晋封的同一刻被贬黜的余更衣的故事像是被卷入汹涌波涛中的一片枯叶般被迅速湮没了,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没人再关心她的存在,昔日得宠高歌的余更衣的消失甚至不曾激起一丝浪花。而后宫众人的好奇心伴随着羡慕和妒恨以礼物和探望的形式源源不断地流淌到我的宫中,让我应接不暇。

日暮时分,皇帝终于下了旨意,要我除他和太医之外闭门谢客好好养病。终于又获得暂时的清闲。

我在这生疏而短暂,充满了好奇、敌意和讨好的热闹里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决定以迎接战斗的姿态接受皇帝的宠爱,奉献上我对他的情意和爱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但是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和皇帝玄凌的笑容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旖旎繁华的世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尽管那里面同时也充斥着刀光剑影和毒药的脂粉香气,但是我停止不了对它的向往。

这个晚上我在镜子前站立了良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独自关在后堂里,然后点燃了满室的红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穿上最美丽的衣服,戴上最美丽的首饰,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又脱下。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美好的年轻的脸庞和身体,忽然怀疑我是否要这样一生沉寂下去,在这寂寂深宫里终老而死。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两个成语,叫做“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玄凌的出现让我突然爱上《诗经》和乐府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妙的诗句。即使我在以为他是清河王之后决定扼杀自己对他的思念,可是我无法扼杀自己的想象。在我的想象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在那几天里我一直怀疑这样的想象会不会持续我的一生,成为我沉寂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乐趣;有时,我会想,温实初冒昧的求婚和这个明朗的春天是否会成为我唯一值得追忆和念念不忘的事。我甚至想,如果如眉庄所说,依靠皇帝的力量,我的家族能否有更好的前途,我的人生会不会因为他也许稀薄也许厚重的宠爱而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在自己的身体和面容上发现了一些蛰伏已久的东西,现在我发现它们在蠢蠢欲动。很好,它们想的和我一样。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要一个最好的开场,让我一步一步踏上后宫这个腥风血雨之地。

我一件一件无比郑重地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我的神色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对小连子说:“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温实初到来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我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浣碧。见他急切的神情,我已了然他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事,盛衰荣辱,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宫廷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

我开门见山道:“躲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转瞬间目光又被点燃,道:“臣可以向皇上陈情,说小主的身体实在不适宜奉驾。”

我看着他:“如果皇上派其他的太医来为我诊治呢?我的身体只是因为药物的缘故才显病态,内里好得很。若是查出来,你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你我满门的脑袋还要不要?”

他的嘴微微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目光呆滞如死鱼。

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温大人有何高见?”

他默然,起来躬身道:“臣,但凭莞嫔小主吩咐。”

我温和地说:“温大人客气了。我还需要你的扶持呢,要不然后宫步步陷阱,嬛儿真是如履薄冰。”

温实初道:“臣不改初衷,定一力护小主周全。”

我含笑道:“那就好。请温大人治好嬛儿的病,但是不要太快治好,以一月为期。”

“那臣会逐渐减少药物的分量,再适时进些补药就无大碍了。”

浣碧送了他出去,流朱道:“小姐既对皇上有意,何不早早病愈?是怕太露痕迹惹人疑心吗?”

我点头道:“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我的病若是好得太快,难免失于急切。你要知道,对于男人,越难到手就越是珍惜,越是放不下,何况他是帝王,什么女子没有见过,若我和别的女子一样任他予取予求,只会太早满足了他,对我失去兴趣。若是时间太久,一是皇上的胃口吊得久了容易反胃;另外后宫争宠,时间最是宝贵。若是被别人在这时间里捷足先登,那就悔之晚矣了。”

流朱暗暗点头:“奴婢记下了。”

我奇道:“你记下做什么?”

流朱红了脸,嗫嚅道:“奴婢以后嫁了人,也要学学这驭夫之术。”

我笑得喘气:“这死丫头,才多大就想着要夫婿了。”

流朱一扭身道:“小姐怎么这样,人家跟你说两句体己话你就笑话我。”

我勉强止住笑:“好,好,我不笑你,将来我一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了了你的夙愿。”

次日,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亲自带了一群内监和宫女来我宫里让我挑选。见了我忙着磕头笑道:“莞主子吉祥!”

我微笑道:“黄总管记差了吧,我尚居嫔位,只可称‘小主’,万不可称‘主子’。”

黄规全吃了个闭门羹,讪笑道:“瞧奴才这记性。不过奴才私心里觉得小主如此得圣眷,成为主子是迟早的事,所以先赶着叫了声儿给小主预先道贺。”

我含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旁人不知道的会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务府总管还不懂规矩,抓了你的小辫子可就不好了。也没的叫人看着我轻狂僭越。”

一席话说完,黄规全忙磕着头道:“是是是,奴才记住小主的教诲了。”

我命了黄规全起来,他躬着腰,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毕恭毕敬地说:“启禀主子,这些个宫女内监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拔尖儿。请小主选八个内监和六个宫女。”

我扫了地上乌压压的一群人,细心挑了样子清秀、面貌忠厚、手脚灵便的十来个人,对小允子和槿汐道:“就这几个了,带下去好好教导着。”

黄规全见小允子领了人下去,赔笑指着身后跪着的一个小太监道:“奴才昏聩。因前几日忙着料理内务府的琐事,把给小主宫里的桌椅上漆那回事指给了小路子办。谁知这狗奴才办事不上心,竟浑忘了。奴才特特带了他来给小主请罪,还请小主发落。”

我还不及答话,佩儿见我裙上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被风吹乱了,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黄公公的请罪咱们可不敢受,哪里担待得起呢?没的背后又听见些不该听见的话,叫人呛得慌!”

我嗔道:“越发不懂规矩了,胡说些什么!”佩儿见我发话,虽是愤愤,也立刻噤了声不敢言语。

黄规全被佩儿一阵抢白,脸色尴尬,只得讪笑着道:“瞧佩姑娘说的,都是奴才教导下面的人无方。”

我微笑道:“公公言重了。公公料理这内务府中的事,每天少说也有百来件,下面的人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何来请罪之说呢。只是我身边的宫女不懂事,让公公见笑了。”

黄规全暗自松一口气,道:“哪里哪里。多谢小主宽宥,奴才们以后必定更加上心为小主效力。”又笑道:“奴才已着人抬了一张新桌子来,还望小主用着不嫌粗陋。”

我点头道:“多谢你心里想着。去吧。”

黄规全见我没别的话,告了安道:“莞嫔小主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奴才这就下去了,恭祝莞嫔小主身体泰健。”

眼见黄规全出去了。我沉下脸来呵斥佩儿:“怎么这样浮躁?言语上一点不谨慎。”

佩儿第一次见我拿重话说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声说:“就这黄规全会见风使舵,先前一路克扣着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见小主得宠就一味地拿了旁人来顶罪拍马……”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明白晓得提防就行,这样当着面撕破脸,人家好歹也是内务府的总管,这样的事传出去只会叫人家笑话我们小气轻浮,白白地落人口实。”我微微叹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不该争一时的意气。跟红顶白的事见得多了,宫中人人都会做,不是只他黄规全一个。”

佩儿垂了头,脸色含愧,低声道:“奴婢知错了。”

“记着就好。不过你警醒那奴才两句也好,也让他有个忌惮,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唤了槿汐过来道:“你去告诉底下的人,别露了骄色,称呼也不许乱。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们的错处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启禀小主。”

“你说。”

“黄规全是华妃娘娘的远亲……”

我举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说这事,这些新来的内监宫女虽是我亲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来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好好地盯着,不许他们有什么手脚。另外,只派他们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们几个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谨慎。”

我问道:“今日的药煎好了没?好了让流朱拿进来我喝。”

自从玄凌亲自关心起我的病情,太医院更是谨慎,不敢疏忽,温实初每日必到我宫中为我请脉。

药量之事更不许别人插手,一点一点酌情给我减少,亲自调制我药量才交于宫女去煎。同时又以药性不相冲的补药为我调养。

皇帝隔一天必来看我,见我精神渐渐振作,脸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兴。

一日清早,我刚起了身,皇帝身边的内监小合子满脸喜气来传话,说皇帝下了早朝就要过来看我,让我准备着。

晶青道:“皇上就要过来,小主要不要换身鲜亮的衣服接驾,奴婢帮小主梳个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着不答,转头去问槿汐:“宫中后妃接驾大多是艳妆丽服吧?”

“是。宫中女子面圣,为求皇上欢喜,自然极尽艳丽。”

我含笑点头,让浣碧取了衣裳来。浅绿色银纹百蝶穿花式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支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

晶青试探着说:“小主穿着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着,“这样就好了。”宫中女子向来在皇帝跟前争奇斗艳,极尽奢丽,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妆打扮停当,过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宫门前迎候,见了他笑着行了礼。他搀住我道:“外头风大,怎么出来了。快随我一同进去。”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玄凌见了我的服饰,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莞嫔果然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许,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蒲柳之质罢了。”

进堂坐下,早有小宫女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缭绕。我见玄凌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颔首道:“此香甚好。听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折,正头昏脑涨的。”我抿嘴一笑,看来我没让人预备错。

我婉声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过来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这种事让下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臣妾亲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还请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进暖阁,少顷捧了一盏和阗白玉茶盏出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对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弃才好。”嘴上说笑,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欢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皱了眉头不喜欢可怎么好。

玄凌道:“你亲手调的,这心意朕最欢喜。”他接过去打开细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盏中盈盈生碧,似有烟霞袅袅,茶香袭人肺腑,赞道“好香的茶”,饮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饮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为他不喜,正惶然无措间,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笑意渐浓,看着我问:“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叶是越州寒茶,有松针和梅花的气味,其余却不分明,你来告诉朕还放了什么?”

我笑道:“皇上好灵的舌头,这道茶叫‘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不虚。”

我脸上微微一红,“皇上过奖了。也是机缘凑巧,臣妾去岁自己收了两瓮舍不得喝,特意带了一瓮进宫一直埋在堂后梨树下,前两日才叫人挖了出来的。”

“如今在棠梨宫里还住得惯么?朕瞧着偏远了些。”

“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觉着还好,清静得很。”我的声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爱那些热闹。”

玄凌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抬手捋起我鬓角的碎发,仿佛是滚烫的一道随着他的手指倏忽凝滞在了脸颊,只听他轻轻说:“朕明白。棠梨清静,地气好,也养人。”他只笑着,一双清目只细细打量我,片刻道:“朕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应该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虚罢了。如今有皇上福泽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着我含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我见他笑容颇有些古怪,正闷自不解,一眼瞥见身畔侍立的槿汐红了脸抿嘴微笑,忽然心头大亮,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见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来真叫朕爱不释手。”

我想到还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忙想缩手,急声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浓,“怕什么?”我回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槿汐她们已退到了堂外,遥遥背对着我们站着。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轻轻拥我入怀。御用的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衣襟间的龙涎熏香,夹杂着清雅的瑞脑香的味道,还有他身上那种陌生的男子气息直叫我头晕目眩,玄色夹金线绣龙纹闪烁着金芒,明晃晃地睁不开眼,玄凌的气息暖暖地拂在脖颈间。

我虽是素来胆大,此时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茫茫然地空白,连移动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心底却是欢喜,翻涌着滚热的甜蜜。

玄凌就那样静静地拥着我。时日暖和,莹心堂内的窗纱新换成了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轻薄如烟,和暖的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鼓起。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簌簌,像是下着小雨。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我的手臂渐渐地发了麻,痹意酸酸地顺着手肘蔓延上去,我却不舍得动一动。窗外的海棠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