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子嗣

我的身子渐渐不再那么轻盈,毕竟是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别人并没有觉出我的身段有什么异样,自己到底是明白,一个小小的生命不断汲取着力量,在肚子里越长越大。

已经是初夏的时节,我伏在朱红窗台上独自遥望在宫苑榴花开尽的青草深处,看大团大团的金灿阳光像这个季节盛开的凤凰花一般在天空中烈烈绽放,偶有几缕漏过青翠树叶的枝丫缝隙,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连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关系生命的消逝。淳儿、恬嫔的孩子以及悫妃。这样急促而连绵不断的死亡叫我害怕,连空气中都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和焚烧纸钱时那股凄怆的窒息气味。

她们的死亡都太过自然而寻常,而在这貌似自然的死亡里,我无端地觉得紧张,仿佛那重重死亡的阴影,已经渐渐向我迫来。

寂静的午后,门外忽然有孩童欢快清脆的嗓音惊起,扑棱棱像鸟翅飞翔的声音,划破安宁的天空。

自然有内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皇长子予漓。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半歪着,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他这样歪着脸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礼,也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和他并不常见,与他的生母悫妃也不熟络,小孩家的记忆里,是没有我这号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诉他:“这是棠梨宫的莞贵嫔。”

不知是否腹中有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我特别喜爱孩子,喜爱和他们亲近。尽管我眼前不过是一个脏脏的幼童,是一个不得父亲宠爱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传闻中他资质平庸,我依然喜爱他。

我微笑牵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唤我‘母妃’,好不好?”

他这才醒神,姿势笨拙地向我问好:“莞母妃好。”

我笑着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随意取食,他很欢喜,满满地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我。

他忽然盯着那个银盒,问:“为什么你用银盒装吃的呢?母后宫里都用金盘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告诉他我用银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这样讳秘的心思,如何该让一个本应童稚的孩子知晓。于是温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贵,当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的松花饼。

我待予漓吃过东西,心思渐定,方问:“你怎么跑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要午睡么?”

予漓把玩着手里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论语》,父皇不高兴,她们都不许我抓蛐蛐儿要我睡觉。”他说得条理并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抓蛐蛐儿了是么?”

他用力点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别告诉母后呀。”

我点头答应他:“好。”

他失望地踢着地上的鹅卵石,“《论语》真难背呀,为什么要背《论语》呢?”他吐吐舌头,十分苦恼的样子,“孔上人为什么不去抓蛐蛐儿,要写什么《论语》,他不写,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宫人听得他的话都笑了,他见别人笑便恼了,很生气的样子。转头看见花架上攀着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声音稚气而任性,叉腰指着小连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来。”

我却柔和微笑:“母妃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满手夺去,把那橘黄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带上,欢快地笑起来,一笑,露出带着黑点点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来,拭尽他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细心地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擦脸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强笑:“是么?”

他认真地说:“是呀。可是母后说母亲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见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儿了,母亲是不会说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亲切。

伤感迅速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诉这个只有六七岁的孩童,他的母亲在哪里,只是越发细心温柔地为他整理。

他看着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点头:“我知道。”

他牵着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亲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儿’。”

我轻轻地抱一抱他,柔声说:“好,漓儿。”

他其实并不像传闻的那样资质平庸,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地贪玩爱吃。或许是他的父皇对他的期许太高,所以才会这样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着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宫中已经为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回头却见予漓有一丝胆怯的样子,不由得心下一软,道:“我送你回宫,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间松软,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宫中,果然那边已经在忙忙乱乱地找人。乳母见我送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嘴念着“阿弥陀佛”。皇后闻声从帐后匆匆出来,想来是午睡时被人惊醒了起来寻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寝衣外加了一件外衣,头发亦是松松的。予漓一见她,飞快地松了我的手,一头扑进皇后怀里,扭股儿糖似的在皇后裙上乱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儿,你去了哪里,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觉奇怪,孩子都认娘,皇后抚养予漓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从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会和皇子太亲近的,何以两人感情这样厚密?略想想也就撇开了,大约也是皇后为人和善的缘故吧。

然而皇后脸微微一肃,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里?”说话间不时拿眼瞧我。

予漓仿佛吓了一跳,又答不上来,忙乖乖儿站在地上,双手恭敬地垂着。

我忙替他打圆场:“皇子说上午看过的《论语》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师傅,就跑出来想找人问,谁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担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听予漓这样好学,微微一笑,抚着予漓的头发道:“莞贵嫔学问好,你能问她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一样,好学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没了好身子怎能求学呢。”

予漓规规矩矩地答了“是”,偷笑着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后再度出来,坐着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对我说:“还好漓儿刚才是去了你那里,可把本宫吓了一跳。如今宫中频频出事,若漓儿再有什么不妥,本宫可真不知怎么好了。”

我赔笑道:“皇子福泽深厚,有万佛庇佑,自然事事顺利。”

皇后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可是为人父母的,哪里有个放心的时候呢。本宫自己的孩儿没有长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儿一个皇子,本宫怎能不加倍当心。”皇后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继续说:“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伤了什么阴骘,时疫才清,淳嫔就无端失足溺死,恬嫔的孩子没有保住,悫妃也自缢死了。如今连太后也凤体违和。听皇上说宫外也旱灾连连,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啊。”

她说一句,我便仔细听着,天灾人祸,后宫与前朝都是这样动荡不安。

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外头明亮灼目的日光远远地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处流淌。这样晴好的天气,连续的死亡带来的阴霾之气并没有因为炎热而减少半分。

我见皇后头疼,忙将袖中的天竺脑油递给她。皇后命侍女揉在额角,脸色好了许多,道:“皇上和本宫都有打算至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社稷和后宫祈福。”皇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后宫的事会悉数交与皙华夫人打理,敬妃也会从旁协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头道:“臣妾会安居宫中养胎,无事不会出门。”

皇后微微点头:“这样最好。皙华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着,等皇上和本宫回来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宽慰我道:“不过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样的,你且放宽心就是。皇上与本宫来去也不过十日左右,很快就会回宫。”

我宁和微笑,保持应有的谦卑:“多谢皇后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于我面颊上曾被松子抓破的伤痕,道:“你脸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

我轻轻伸手抚摩,道:“安妹妹赠给臣妾一种舒痕胶,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双眸微睐,含笑道:“既然是好东西,就继续用着吧。伤口要全好了才好,要留下什么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触:“咱们宫里的女人啊,有一张好脸蛋儿比什么都重要。”

我恭谨听过,方才告退。

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逦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也许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地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发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尽人皆知。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少不更事,神色发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得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得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地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分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托,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时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级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唯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诺诺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地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首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须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越发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明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迟,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发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地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儿呢?”

远在身后的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分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需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为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得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地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发地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地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地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挟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为什么一早没有发作非要挨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不然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了。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唯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刺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噼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一下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发地挨住那痛楚,她的汗涔涔地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得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地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抑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