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三春晖

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里,温实初再也没有踏入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炷檀香,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妄想。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几遍经文祝祷了。”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连着好些天甘露寺都格外热闹,我因诵经睡得少,去砍柴时手脚慢了些,回来时静白一条抹布甩到我肩上,喝道:“这个时辰才砍了柴回来,一径偷懒去了吧!”我只是低头不语。

静白瞥我一眼,严厉道:“去,把谨身殿的地擦干净去!”她又嘱咐一众姑子,“都给我醒着点神儿,午后皇后娘娘带着宫中各位小主来为公主和皇子祈福,赶紧去把里外都打扫干净了。”

我听得“宫中”二字,不觉如焦雷闪在耳边,心中却有一丝期盼,连忙问:“静白师父,可有公主和皇子来么?”

静白瞟我一眼,“都是宫里的娘娘们来,你倒还记挂着公主?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现在是连娘娘们绣鞋上的灰尘都望不见的。”

一时心慌、困顿,我不愿再听见一言半语,赶紧拾了抹布离开。

谨身殿原本是金砖墁地,乌黑的砖地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地疼。背脊弯下,弯得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地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听说今天是为宫中的公主和皇子祈福。莫愁在宫里还生了个公主呢,祈福也没她的份儿。”

“她是个废黜的贱人,连咱们都不如,还配去祈福!”

众人笑着离开,我伏在地上,心痛伤怀。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唯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多高了,穿什么衣裳,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心底空茫茫地无助,我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槿汐,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身锦色辉煌。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地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将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亭亭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轻盈,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女子,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神情专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上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不觉泪如雨下。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常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就先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玄清此举,不啻于让我如同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细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远处飘来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孑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玄清坐在我身边,“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点头,简短道:“是。”

玄清看我的目光大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的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在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湲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晕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笑道,“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合心。”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淡淡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我抱着包袱从山路上来,见后妃轿辇一乘乘明彩辉煌停在寺外,无数宫人肃立,鸦雀之声不闻,不觉神色一变,悄悄绕开疾步往里去。槿汐正从后院出来,看见我诧异道:“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赶紧将画卷和包袱交给她,低声道:“我还有活儿要做,你把这些东西放去屋里,快去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我刚走进谨身殿内,静白正寻了来,呵斥道:“宫里的娘娘小主们都到门口了,你还往哪儿瞎逛去了?赶紧把地擦干净。”她见我跪下,又道,“桶里的水那么脏,还不去换一桶。娘娘们的贵足,怎么能踏在这种脏水擦出来的地上。”

我换了水进来,才擦了一角,只闻得香风如云,有女子行动间珠玉相击的玲珑声,住持已经引着众人入内了。我心中异常慌乱,此刻走又走不出,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先躲在柱子后。

住持取过香递给皇后,恭恭敬敬道:“祈福之事已经安排妥当,请皇后娘娘敬香。”

皇后虔诚敬香,再把香递给住持,住持恭敬地插进香炉。

住持又道:“请敬妃娘娘、欣贵嫔娘娘,安容华、管顺仪进香。”

想来陵容与管文鸳一直得宠,如今又晋阶了。

四人下跪进香。小尼姑接过。

“请沈婕妤、慎嫔小主进香。”

我听见眉庄名字,登时心头激动,情不自禁从柱子后探头看她。我见眉庄正跪着进香,一袭华服素淡,打扮也格外清简。眼中热泪盈动,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眉庄眉庄,我总算看见你一切安好。

管文鸳等人敬完香退下,一眼瞥见我,不觉冷笑一声,慢慢退到柱子边,抬脚又踩在我手上,死死碾了一脚。她这一脚十分用力,我一时吃痛,虽然极力忍住,仍有一丝惊呼溢出。

管文鸳扬眉得意,喝道:“大胆!谁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众人回头,众目睽睽之下,我再不愿意,也只得膝行出来。

我俯身跪拜:“贱妾甄氏,拜见皇后娘娘,各宫小主。”说完,也只得低首。已经如此,也只能由得她们了。

眉庄一见是我,含喜含悲,不觉跨出一步,便要问我。敬妃忙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管文鸳装模作样看了片刻,拈了绢子道:“阿弥陀佛!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莞贵嫔。啊——已经不是莞贵嫔,该如何称呼呢?”

我便答:“贱妾甘露寺姑子莫愁。”

管文鸳蹙起好看的细眉,“姑子是没错,怎么自称贱妾而非贫尼?难道是你自甘卑贱也不愿安守佛祖么?”

眉庄到底耐不住,为我分辩道:“莫愁娘子是带发修行,并非真正出家。”

眼底的热与心头的暖交汇在一起,眉庄眉庄,到底是你对我最好。

管文鸳轻笑一声:“沈婕妤关心情切,到底还是对莫愁最好啊。”

陵容柔声道:“管顺仪也真不小心,方才踩到莫愁的手了,莫愁一向矜贵娇养,也不知要不要紧。”

静白连忙赔笑答:“回安容华小主的话,不要紧,不要紧,莫愁就是干这种粗活的。”

陵容讶异:“粗活?”

静白含笑躬身回答:“是啊。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娘娘小主,砍柴浆洗擦地都得做,和寺里的小姑子没什么区别。”

住持有些不安,“莫愁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贵人,实在是委屈了。”

皇后一色金饰华贵,端然道:“这是应该的。一入空门四大皆空,前程往事都该抛弃了。佛法曰众生平等,莫愁娘子也不该有例外。”

静白沾沾自喜,“是。贫尼竟和皇后娘娘想的一样呢。”

眉庄含忿,出列道:“皇后娘娘,莫愁到底是奉旨出宫修行的,是公主的生母。您看她脸色就知道产后虚弱,寺中还让她做这许多粗重活计,岂不为难?”

管文鸳含着笑,语气却犀利,“皇后娘娘说了,入了空门就该斩断前程。公主是公主,莫愁是莫愁,皇上也说过,公主只有敬妃一个母亲。沈婕妤别违背皇上旨意才好。”

眉庄再按捺不住,上前拉起我,含泪道:“嬛儿,地上凉,你别跪着了。”

我的泪再忍不住,握住她手,唤道:“眉姐姐。”

皇后微微眯眼,看着眉庄道:“沈婕妤,你回来。莫愁身边不是你该站的地方。”

眉庄闻言只是不动,还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

皇后摇头,“各人有各人站的地界,人鬼尚且不同途,妃嫔与庶人又怎可站在一起。”

我晓得事情的轻重,先撤开眉庄的手,低声道:“姐姐快回去吧。我没事。”

眉庄却依旧是那样的神色,握着我的手道:“皇后娘娘,莫愁纵然离宫,也不该遭受言语和身体之辱。”

皇后沉默片刻,淡淡道:“佛家讲究心平气和,沈婕妤,你今日失于急躁,不宜再入内参拜佛像了。你便跪在大殿佛前,好好静心思过吧。”她又向众人道,“昌嫔有孕,本宫也要诚心祝祷她能顺利产下皇子呢。”

眉庄泠然转眸,一言不发,和我并排跪下。

静白殷勤引着众人向前,“后头是参拜的中殿了。皇后娘娘这边请,各位小主这边走。仔细脚下门槛高,仔细着。”

我与眉庄对视一眼,眼中带泪,却不觉含笑。

等人都走散了,我才轻声问:“你都好么?”

眉庄道:“都好。太后好,我好,胧月更好。”她细细说给我听,“胧月快生辰了,因为皇上宠爱,妃嫔们都还疼她。这次徐贵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的意思;二则也是给胧月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贵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不由问:“徐贵人是谁?”

眉庄道:“徐贵人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

我微微沉吟:“她很得宠么?”

眉庄摇头,“并不算得宠。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陵容和管文鸳,便是昌嫔了。对了,她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视甚高,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问:“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

眉庄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我轻叹一声,“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眉庄明白我的意思,轻声细语道:“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胧月了,不过胧月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只怕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安身立命之道。”

眉庄轻嗤,“宫中妃嫔争夺皇上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沉思片刻,问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

眉庄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首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有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首饰项圈之类么?”

眉庄凝神细想,片刻后道:“你出事后,我在太后那里见过一个。仿佛是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太后说纯元皇后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工夫?”

眉庄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工夫。”

我沉吟道:“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以免得罪。”

“那倒简单了。你是想……”

“我因纯元皇后而得罪,可见皇上心中纯元皇后的分量,姐姐,若要胧月常得他父皇欢心……我方才所说的项圈,希望姐姐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眉庄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千万保重自己就是。”

这,便是最长的情谊与安慰了。

到了夜间,我不顾白日跪得膝盖痛,草草抹了药酒,便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

正巧浣碧浆洗了衣裳进来,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有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今日见到眉庄,才知王爷画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得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去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

我笑道:“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

我笑吟吟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

浣碧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工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淡淡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丁零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说起胧月生日当日的事,娓娓带情:“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穿一身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只说眼熟。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

芳若意味深长地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首,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首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一两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会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从来只以为那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含笑,“娘子的妙论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淡淡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是。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的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词。”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有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笑吟吟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