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琼枝作烟萝

日子过得极清闲。晨起喂过了三个孩子吃饭,便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取乐。约摸到了辰时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请安,才要唤槿汐为我更衣,却不见她人影。雕花长窗蒙了湖蓝色冰绡窗纱,望出去有些影影绰绰,繁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长在槿汐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语不发。

我心中一沉,唤道:“槿汐——”

槿汐带着笑颜应声而来,我仔细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忧虑,我温言问道:“可是李长来了?”

“是,”槿汐微微迟疑。李长已经垂手进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仪元殿一趟。”

我含笑直视他,“皇上要我去仪元殿请安罢了,何以这样说不出口?是什么事呢?”

李长一怔,跪下道:“此事关系重大,奴才不敢妄言。皇上只吩咐,让奴才请娘娘去,其他一句不需多言。”

这是极蹊跷的事,我心中一沉,立刻更衣梳洗,往仪元殿去。正值仲春,柳荫深碧、鸟鸣花熟,一缕缕清风也柔酥酥温柔柔地拨人心弦。而我,只觉得永巷这样漫长,左右红墙绵延得无穷无尽,倒映着幽光细细,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仪元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沉默而诡谲。

“皇上这样说,是不相信臣妾么?”

我走进仪元殿暖阁,只见玄凌斜靠在御座之上,书案上的奏折凌乱地堆着,玄凌惯常所用的青玉镇纸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也无人去收拾。皇后一脸阴郁,似有极难言的愤怒之事,连素日的从容温和也维持得勉为其难。蕴蓉却颇有得色,缓缓地摇着缂丝孔雀牡丹泥金小扇,陪坐在下首。这也罢了,一向甚得玄凌宠爱的瑛嫔此刻却跪在地上,哭得花容失色,如一池被风雨打击得翻乱狼藉的青萍,气氛十分古怪。

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如常请安:“皇上皇后万福金安。”我看着可怜兮兮的瑛嫔,赔笑道,“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哭成了泪西施。”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钢刀厉厉一刮,她霍然站起,一手指我,厉声问:“你还有脸问,你妹妹挑来的人,干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我登时大惊,道:“皇后娘娘的话不明不白,臣妾不敢妄答。”

蕴蓉卷着鬓边赤金牡丹压发上垂下的细细芙蓉晶流苏,似笑非笑道:“也吃不准是谁不知廉耻。到底信也不是瑛嫔写的。皇后,您说是不是?”

心蓦然收紧,我问道:“什么信?”

蕴蓉微微一笑,扬起好看的眉眼,“昨晚我打发琼脂去御膳房拿消夜,谁知遇见了予漓身边的小乐子,鬼鬼祟祟地在永巷里。琼脂疑心,所以问了几声,谁知那小乐子越问越怕,琼脂以为他偷了东西,结果扭去了慎刑司一瞧,却发现了咱们的皇长子啊,真是有心。不仅孝顺父皇,连父皇的女人也孝敬上了!”

她说得刻毒,皇后实在难忍,喝道:“事情尚未定论,你身为予漓的长辈,怎可如此指责?”

蕴蓉的目光落在暖阁一角,我这才发觉,那里散落着一张雪白绵软的信纸,像一条软趴趴的白蛇,随时便能吐着芯子绕上你的脖子。她从容道:“这样的千古奇文,不枉了皇后请的师傅日夜苦心教导,才能让皇长子写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好文章呢。淑妃,你也算有文采的,不如自己看看。”

我示意槿汐拾起地上的那封信,只见雪白纸上,一个个黑色的字迹如蚁噬一般钻进眼里,咬得人又疼又酸,不知所措。

瑛妹见字如晤:面言不便,唯以鱼雁两相传递。上邪之歌夜夜响彻宫苑,虽借献寿淑妃之名,但汝心聪慧,闻歌必知我心,欲与汝相知,长命无绝衰。父皇已老,我虽不慧,却值盛年。宫中森寒,多年苟延,唯有汝诚心关爱。故今日真心相待之意,盼瑛妹相知相惜。切切,切切。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五雷轰顶,万分震惊,犹不信是予漓所写,但一字一句,却真真切切是予漓所书。我惊惧难言,只看见字迹,拿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不可抑制。

皇后一手夺过信笺,高高扬起,打断道:“予漓一向稳重,不是那样的人!”

蕴蓉笑得沉着:“一向稳重,可见是表象而已。皇后娘娘,恕臣妾说句实话——您,教子不善啊。”

皇后额上的青筋突地一跳,真红石青福纹的精致立领愈加衬得她颇威严而阴沉,“皇长子年轻,尚且不懂人事,一定是贱婢勾引!”

瑛嫔哭得更厉害,哽咽得喘不过气来:“皇上,臣妾没有,臣妾没有!齐王殿下曾在上林苑纠缠,说他把臣妾所弹的《上邪》改成了唱曲,臣妾提醒他,说皇上不喜欢他不务正业,可他还是说个不休。臣妾畏惧,告诫殿下身份有别,臣妾是他庶母。臣妾已经再三回避……”

“这就是了,连欣妃都曾看见,予漓有纠缠瑛嫔的样子。如今可就对得上了!”蕴蓉轻嗤,“可惜啊!你是回避了,人家却不死心啊,巴巴儿地写了信给你倾诉衷肠。也是,瑛嫔年轻貌美,皇长子色字当头,色迷心窍,果然连人伦纲常都不顾了。”

皇后愠怒,凌厉目光直刺向我,“予漓自幼熟识诗书礼仪,瑛嫔却是清河王府挑上来的,粗使的贱婢能有什么好的?臣妾以为,这件事予漓是被无辜牵连的。”

蕴蓉闲闲地弹一弹指甲:“人赃俱在,信可是予漓的亲笔!谁也冤不了他!”

皇后毫不示弱,“那也一定是贱婢勾引在先!皇上,瑛嫔这个贱婢引诱皇子,罪不容诛。一定要五马分尸,才能以正宫闱!”

玄凌大怒,喝道:“好了,别吵了!”

皇后情急,立刻跪下求道:“皇上,您再怎么生气也好,但万万别冤枉了您的亲生儿子!予漓年轻不经事,万一是人蓄意引诱,谋害皇子……”

蕴蓉轻轻扬起唇角,温柔道:“皇后,您真是糊涂了。谁蓄意引诱,能引诱出予漓排唱了瑛嫔最擅长的箜篌曲《上邪》?谁蓄意引诱,能引诱出予漓自己写出‘父皇已老’这句话?‘欲与汝相知,长命无绝衰’,做儿子的自己盼着和瑛嫔长命,却盼着父亲……”蕴蓉再大胆,后头的话也不敢再说下去。

玄凌目光一扫,皇后也不敢再申诉。殿中出奇地宁静,静得久了,仿佛所有人的呼吸也停止,连瑛嫔都不敢再啜泣一声。良久,玄凌默默走近,伸手怜惜地抚了抚瑛嫔柔美的满是泪水的面颊,瑛嫔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像一片飘荡在风中的碎叶。玄凌直起身体,看了瑛嫔一眼,一字一句冷然道:“你行事不检,引诱皇子,朕赐你一个了断吧。”

瑛嫔浑身一颤,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她凄厉喊道:“皇上,臣妾真的没有勾引皇长子……”

玄凌背转身,缓步走向龙椅,“前因后果你都讲了一遍,朕不想再听了。李长,带下去,赐白绫。还有,那些传唱《上邪》的歌伎,全部发落去暴室,非死不得出!”

瑛嫔还欲哭喊,却被李长手下的内监捂住了嘴,硬生生拉了出去。蕴蓉不服,气恼道:“皇上……”

玄凌挥手,“好了。予漓已经在奉先殿跪了大半夜了。今日的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在宫里听见一句闲话。皇后,你和蕴蓉先退下。朕有话问淑妃。”

蕴蓉畏惧,只得答了“是”,与皇后离开。

玄凌看着我,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方才皇后说起,瑛嫔是隐妃挑的人?”

我愈加感觉不安,只好如实答了“是”。

皇帝沉吟片刻,盯着我道:“会不会有人教唆瑛嫔勾引朕的皇子,意图皇位?”

他的目光越来越森厉,仿佛长针,直刺入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深情,不免惊怖,脸上却极力忍着,仰面问道:“皇上为何这样说?”

玄凌脸上肌肉一搐,阴沉道:“予漓是朕的长子。朝中立长立幼之争此起彼伏。败坏了予漓的名声,也是败坏了朕的名声。”

我直直跪下,俯首三次,正色道:“皇上,玉隐万万不敢。”

玄凌微微一笑,幽幽道:“她不敢,清河王呢?”

我心头轰然一恸,有根心经被敏感地挑动,即刻肃然道:“臣妾也敢担保。”

玄凌微眯了眼,“你凭什么担保?”

我怔住,无言以对。是啊,我凭什么呢?凭他是我义妹的夫君么?我与他的关系,本就是那样遥远而柔弱。

玄凌靠在坚硬的金灿夺目的龙椅上,轻轻地抚摩着上面奇巧精致的花纹:“这宫里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先帝在时的太子之争,皇子们对这把龙椅的渴望是多么可怕,你是个女人,完全不能明白。清河王……也曾是先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我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只得再拜,“皇上英明,清河王真的不敢。”

玄凌摇了摇头,疲倦道:“朕怕就怕他不敢对朕如何,所以借着隐妃的手,打朕的皇子们的主意。”

我竭力分辩:“这些年来,清河王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

玄凌轻嗤一声,冷冷道:“忠心耿耿?谁能挖出心来看一看。”

殿中静了一瞬,可那一瞬,几乎能叫我绝望。玄凌对玄清的疑心,原来,从不曾放下。而无辜如玄清,他的命数,或许有一天,会因为这疑心,下场连瑛嫔都不如。我这样想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起来,仿佛冻在了经脉之中,无法动弹。直到外头李长的声音响起:“皇上,皇长子跪得晕了过去,现下已经救醒了,请旨如何处置?”

玄凌定了定神,喝道:“把这个逆子带进来!”

殿门“吱呀”一响,即刻有两个小内监扶了予漓进来。他大约晕去后是被掐人中救醒,所以人中上犹有极深的一条血痕,深深掐在肉里。他满身的衣衫长袍都被冷汗湿透了,如同在水里捞起来一般,虽然整个人犹自混沌无力,和虚脱并未两样,还是挣扎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玄凌慢慢踱到他跟前,予漓畏惧地看着玄凌,身体缩了又缩,一直缩到了门边。

玄凌一言不发,盯了他片刻,劈面就是两个耳光。

予漓被打得唇角流血,带了哭腔怯怯道:“父皇……”

玄凌的目光冷得没有任何温度,“这两个耳光,一个是打你敢觊觎父亲的女人,一个是打你敢觊觎天子的女人。”

予漓哭求道:“父皇,都是儿子的错。求父皇宽恕!求父皇宽恕!”

“宽恕?你不是觉得朕已经老了,天下即将是你唾手可得了。所以你敢打这样大逆不道的主意!你昏了你的头了!”玄凌情绪激动,“朕就要告诉你,不要说朕此时盛年,哪怕将来老了,只要朕一句话,哪怕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也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断了你的一切!”

予漓哭得满脸是泪,哀哀道:“父皇啊父皇,是儿臣糊涂了。可儿臣真的不是觊觎父妾啊,儿臣只是觉得暖和。儿臣知道自己没用,整个宫里,除了过世的母妃,只有瑛嫔关心过儿臣一句两句。儿臣,儿臣实在是感动……”

“感动……朕给了你这条命,给了你锦衣玉食,富贵尊荣,你怎么不感动?反而敢为区区一个贱婢,盼着朕老了,盼着朕早死!”玄凌抬起腿欲踹,又生生忍住,“要不是因为你身上流着朕的骨血,朕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予漓又惊又痛,拼命叩首,“求父皇宽恕!求父皇宽恕!父皇啊!”

皇帝扬了扬如利剑一般的眉毛:“朕会宽恕你。不仅因为你是朕的长子,还是大周皇家的子孙,不能丢了皇室的颜面。”

予漓拼命点头:“是。儿子知错。”

“你知错,这个错会有人替你背起来。朕已经处死了瑛嫔。”

予漓闻言大震,脸色顿时雪白,整个人委顿在地,喃喃道:“她……她……”

玄凌冷然出声:“她当然是无辜的,错在你。可是你是朕的儿子,朕再不喜欢,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不保全你。”

予漓震惊得张大了嘴,想要叫却叫不出声,痛哭流涕道:“父皇,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玄凌毫不留情道:“对。就是你害了她!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伦纲纪!”

予漓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是我错了呀!瑛嫔,瑛嫔,她是无辜的!”

玄凌厌弃地皱了皱眉头,“从今日起,你好好去上京的太庙跪着,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你的过错。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回京。若再有错失,朕也保全不了你。”他扬声,“来人!拖走!”

有小内监入内,七手八脚拖着予漓像破布袋一样的身体出去。唯有他身体流下的冷汗,似一道长长的惶败的痕迹,晶亮地留下痕迹。我心知,皇帝的长子,他的前程,便如这道水痕,过不多久,便会彻底消逝……

殿门再度关上,他漠然瞥我一眼,“好了。这件事,哪怕你和蕴蓉都觉得朕冤了瑛嫔,朕要保全自己的名声,也要保全自己的皇子,所以不能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我哀伤地流下眼泪,“皇上,瑛嫔着实冤屈。”

玄凌的语调虽然倦怠,目光却炯然有神,含着警惕的幽光,斩钉截铁道:“为了大周,冤了她一个,不算冤!既然玉隐是你义妹,你总得要避一避嫌。最近宫中琐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让皇后打理吧,蕴蓉也帮得上忙。”

我的力气逐渐消失,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问道:“皇上这样说,是怀疑臣妾么?”

玄凌由着我跪着,慢慢走进内殿。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暗沉的光影里,只有语声传来,“皇后说得有理,你既有皇子,又有义妹。这事你的确脱不了干系。”

最后,连这冷酷而不容辩驳的话语也四散消弭,我的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里一般。我似在坠进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中,像蛛丝网一样,兜头兜脸粘住我,网得我无从逃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扶着酸痛的双膝缓缓走了出去。外头春光明媚,有风微微蕴凉,卷着四月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浪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我恍惚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与殿内阴冷绝望毫不相同。槿汐吃力地将我扶上轿辇,一直走到上林苑的小径,却见蕴蓉带着十数宫娥赏花冶游,见我轿辇到来,盈盈向我福了一福,“方才仪元殿扰乱,忘了向淑妃娘娘贺寿。明日是淑妃生辰,妹妹我先祝您福寿万全,事事如意。”

我这才想起,原来明日,竟是我的生辰了。

她抿嘴一笑,容光姿艳,“今日妹妹这份大礼,狠狠挫了她的锐气,断了她的指望,实在不错罢。”

我喉头发紧,哑声道:“这样的大礼,即使遂了你的心愿,可断送了无辜的瑛嫔,又有什么意思!”

蕴蓉瞳孔缩紧,剜了我一眼,扬了扬如蝶的织金广袖,嗤笑道:“一直以为淑妃敏慧有决断,原来是我高看了你。予漓是皇后最大的指望,只要断了他踏上太子之位的前程,皇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安生了。所以哪怕今日的事不是枉送了瑛嫔,那也不算什么!”她轻蔑地扫我一眼,“今日的事,我意在皇长子,并不想拖死了瑛嫔和你。可如果赔上一个瑛嫔,能断送了予漓,那也是千合算万合算!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淑妃连小小一个瑛嫔也不舍得,那趁早便别在后宫里了。这里谁的手里没几条枉死的人命呢,我却是个不怕报应的!”

我冷笑,“你不怕报应,我却不能不在乎!咱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哪怕咱们斗得再狠,予漓他们都是不该被牵连进来的!”

“怎么没有牵连进来?我们还没有害别人的孩子,别人先来害我们的孩子。”她一指燕禧殿方向,沉声道,“我的和睦,还未生下来就差点遭人暗算。如果她不是帝姬,而是皇子,恐怕更遭了几多暗害。这些孩子,他们投胎到皇宫,别人看着花团锦簇,金枝玉叶。其实他们自己就该知道,如果争不过别人,只有死路一条。”她逼视我,嘴角却笑意沉着,“淑妃所作所为,难道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么?”

我的手指一定在发抖,她说得没错,她的狠心也没错。可是为了“没错”这两个字,就要牵连上那么多人,我实在做不到。须臾,我长叹:“夫人心思决绝,雷厉风行,我自愧不如。要压制皇后,妹妹没有错;可要为此付上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也无法认同。”

蕴蓉皱了皱眉,含了一缕凌蔑的神色,“所以,你也只能是淑妃,只能是被皇后压制。”她轻轻摇头,“今日的事连累了你的义妹,也拖累了你,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也不要紧,皇上冷落你,你自然有的是办法复宠。做人啊,没有这点玉石俱焚、不惜一切的勇气,凡事也不会这么顺利。好了,我恭送淑妃静养吧。往后,淑妃力所不能及的事,我都会一一做到,免得淑妃再自愧无计。”她的话语铮铮落地,“反正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便是如此。”

瑛嫔的事之后,玄凌便很少来我的柔仪殿了,自然地,随着他的少来,柔仪殿也逐渐冷清下来,鲜少闲人拜访。与之相随的,卫临也被调离了我的身边,转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嫔。对于一向心比天高的卫临,这样转变带来的落差无疑是让他难受的,何况他又是无辜被牵连。

然而再不平,时光如绸缓缓展开,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七月凤凰花开,殿里一片寂静,午后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凤凰花树,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失宠后的寂静,大约如是。

连胧月跟着德妃来看我时亦晓得说:“淑母妃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安静,连花落的声音也听得清。”

德妃怕我听见伤怀,急忙捂住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叹息道:“当年生你时,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怜。”

提起昔日伤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伏在朱红窗下看着红河日落。天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长日寂寂,贞妃来看望我时生了许多感慨:“没想到,连姐姐都会有这样的境地。”

彼时我心平气和,轻柔地拍着怀中熟睡的予润,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宠,这一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抚育几个孩子的权利。至于恩宠,君恩似水向东流,迟早会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忧惧。”

茜纱窗滤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里,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专注绣几针“鸳鸯戏水”的花样,侧影柔美。她静静道:“我入宫晚,有时见姐姐这样盛宠,我偶尔也会想,姐姐也会有失宠的时候么?那么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悄悄看我,“姐姐会不会怪我,会想得这样恶毒。”

“不会。”我伸手掐了几朵新鲜的黄月季,插入她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宫中的人,不会专宠一辈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宠,你若觉得煎熬,那么这日子也过得煎熬;你若坦然,这日子也过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无关其他。妹妹有空陪我为瑛嫔上炷香,她也是可怜人。”

贞妃幽幽一叹:“听说皇长子在上京也过得很不好,虽然还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可他一直觉得愧对瑛嫔,抱病许久。而皇后,竟也不曾派人去看过他。母子之情,也是恩断义绝了。这次的事,姐姐与皇后两败俱伤,胡蕴蓉渔翁得利。她行事狠辣过激,不惜一切,实在太不留余地了。”

“既可打压皇后与我,又除去了瑛嫔这个新宠,这不是一箭三雕的如意美事么?胡蕴蓉的确聪明得紧。”我望着案上观音像前缥缈缭绕的香烟,“予漓对瑛嫔钟情,只是因为他自小太缺乏关爱,才会一时情迷。情之所钟,芳魂消散,瑛嫔的确无辜,可是清河王无端被疑,更无辜。”

“对了,清河王府最近有什么动静,隐妃还好吧?王爷有没有怪她?”

我郁郁,“王爷怪玉隐,并非为累及清河王府,而是被娴妃告知,当初玉隐为一己之私逼迫,嫉妒瑛嫔美貌执意要送她进宫,又以保护王府的名义劝她侍奉皇上,才会被冠上勾引皇子的罪名,横死宫中。而玉隐情急之下说瑛嫔入宫之后毫不检点,自招横祸,还拖累我拖累王府,所有一切,只是她咎由自取。这话也罢了,采葛悄悄告诉过槿汐,玉隐说得最重的一句话是,不该有的情就该断得一干二净,何必累人累己。王爷心软,怜惜瑛嫔枉死,所以也不太理会玉隐了。”

贞妃道:“瑛嫔与皇长子年貌相当,皇长子情难自禁也是情有可原。隐妃与娴妃同侍王爷,娴妃又有了身孕,她争宠吃醋也是有的,但这样重的话,怎会说得出口!”

我默然,因为这话,本就是玉隐的心里话。我勉强振作精神,道:“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冷落清河王,很少见他,但为保皇家颜面,面上始终还过得去。幸好清河王闲散惯了,皇上疑心一阵,也会好的。”贞妃微微出神,“我只是没想到皇上一向不喜欢予漓,见了面除了训斥还是训斥,总没个好脸色。这次竟这么维护,反而杀了瑛嫔以绝悠悠之口。倒是你大意了,最后让皇后趁机反咬一口,占了上风,现在百口莫辩。”

“皇上爱面子,自然要顾及皇家颜面。哪怕儿子再不好,都是自己的儿子。何况此事牵扯到国本立嗣之事,皇上自然特别多心。”我忧心忡忡,“何况是清河王,皇上与他,到底是有一层心病。”

贞妃望我一眼,“你在这里困坐愁城,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哪怕皇上对清河王有了忌讳,一时半会儿也难为不了你的二妹,你放心吧。”

她为我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来,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远远有喜乐声绵绵传来,我侧耳片刻,“是什么声音呢?”

贞妃亦好奇,扶窗静静而笑,“不知道,这会子难道又有什么喜事?”她伸手招来品儿,“你去瞧瞧,是什么事呢?”

品儿撅着嘴赌气道:“能有什么事呢,大清早的闹也闹死了。”她顿一顿,终究不敢不讲:“是瑃嫔有孕了。”

贞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接口道:“瑛嫔死后,她倒是得宠,也是个有福气的人,正得宠的头上,又有了身孕,以后更前途无量了。”

品儿不敢接嘴,端过几色甜点,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莲子汤,皆是我与贞妃素日常吃的点心。贞妃拣喜欢的吃了几样,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吃呢?”

我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笑道:“许是平时吃絮了,没什么胃口。”我唤品儿,“去制碗酸梅汤来吧。”

贞妃道:“姐姐不太爱吃酸的。”

“倒不是爱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气罢了。”

我沉吟片刻,唤过槿汐,“瑃嫔那边怀孕了,又这样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来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贞妃用过点心,便也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