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星河欲曙

如此一个多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三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徐婉仪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感慨:“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晋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婕妤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氏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氏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吟吟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半月。”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得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象,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迭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了。我如今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又是皇上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象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分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梳了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她又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

温实初微微变色,“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神色痛苦,“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把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明暖的阳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他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地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子宫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低头思量片刻,“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胎象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艳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象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些日子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首,“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要起身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哪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得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象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再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发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得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工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发急,“四郎如何做得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分,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阖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再得你在身边,亦有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是只弹第一章的。只因为第一章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两章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两章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两章,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首,“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妃位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又要晋位。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浣碧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瘦削,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

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直哭得声嘶力竭。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真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做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我忍着辛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志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这般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全所有人,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错。”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里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而你,却不一样!”

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

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发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

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

我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汗毛也要竖起来了。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云谲波诡,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地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礼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首,“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从今后我与太妃再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残雨,太妃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厦子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我心中焦灼,便问:“皇上为何不来了?可是宫里有什么事,还是忘了咱们母子?”

小厦子连连摆手道:“娘娘万不可多心。只是这些日子里太后病势反复,皇上不得开口提娘娘的事。另外,皇上说,娘娘已经有孕,若多来必定太显眼。而且等娘娘胎象满了三个月稳当了,再回宫也一切方便。”

如此都快两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煞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问:“太后凤体如何?”

芳若脸色一黯,低声道:“费心伤神,病得极重。太医一直守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好些了。如今人也清醒些。”

我忙欠身谢过,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首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不过,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几天前知道的,皇上见太后好多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发得厉害,起不了床。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她停一停,“其实皇上也有皇上的打算,娘娘的身孕未满三月,总是不妥当。宫中人多事杂,已经因为天象困了一个徐婕妤了,若再有什么闪失不当,皇上也是忧心。所以干脆让娘娘先在外头。不过现在娘娘的胎象都安稳了,等到诏书下来,就一切顺理成章,任谁也没办法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发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可是皇上已经许久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好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但内务府说娘娘和徐婕妤都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晋哪位娘娘的位分,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宫,和端妃、敬妃并立,虽然资历最浅,可是已经生育了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前途无量,皇上能不着紧么?”

“此外皇上还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宫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且这些日子来政务繁忙,又要看顾太后和皇后两头,皇上实在是分身乏术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颜悦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务之外,在后宫之中可否……”我见芳若微有探询之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与姑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离宫四年有余,宫中已不止是从前那些旧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点。”

芳若恭顺道:“最得宠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贵嫔了,出身又高,长得又好。若不是还没生下一位皇子,且父亲家里又早破落了,依着这份尊贵,恐怕这妃位的空位也轮不到娘娘了。眼下为着娘娘要回宫,也要晋位昭仪了。另一位虽不是最得宠,却是一直长盛不衰,便是从前与娘娘交好的安贵嫔,如今住在景春殿。再者管婕妤也要封为祺贵嫔。”

“那么怀着身孕的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对婕妤小主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只是徐婕妤此番若能顺利产下一位皇子的话,自然也就能得宠非常。”芳若顿一顿,“此番太后那么爽快应允娘娘回宫,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里头。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过驯兽女叶氏吧?”

我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

“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称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还是选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还给了个‘滟’字做封号,就号滟常在。只怕再这样下去,皇上要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规矩了。”她缓缓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宫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转心思。”她叹一口气,“娘娘不晓得,为了当年那个傅如吟,皇上闹到了什么份儿上。太后是很需要后宫有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来侍奉皇上的。”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见不到了。只是叶氏能以驯兽女这样低微的身份而得选宫嫔,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样的标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宫以后总会见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骜非常人能够接近,又因为得宠,愈加目中无人。”

我一笑对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宁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叶氏出身卑微,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次侍寝之后都要服药,是断断不许有孕的。换言之,她没有为皇家绵延子嗣的资格。即使皇上要为她破例,她的位分也尊贵不过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姑姑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宫改建完成,也不晓得多早晚了,中间这些日子,我自会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来不便,就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到来。”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须臾,唤来浣碧取出纸笔便要写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写什么?”

我静静思量,芳若说得对,玄凌出宫不易,如今又被琐事缠身,他身边的新宠随时都会出现,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册封回宫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稳。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饱墨汁,笔触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以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写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厦子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点头,“咱们现下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将来,我一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