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萧闲往事

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词,说玄清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势就狠了。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靠在床上闭目养神。觑得浣碧在旁,便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志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敷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我去了自然也请不来。正巧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其时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王爷于我有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会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竹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用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轻蹙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一丝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嘴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雪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口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端详着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向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妃嫔,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胧月向皇叔请安。”

敬妃笑:“胧月听说你病了,也很是挂心呢。所以今日特意带了她来。”

小女儿家的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就知道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女儿了。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躲开,“母妃,抱抱,抱抱。”

她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

胡德仪愈加娇俏,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位所谓的玄凌的新宠,其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珍珠翠羽,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与朕说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而去。

须臾,听他们去得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之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能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而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有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

待到玄清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只好由浣碧和采蘋、采蓝陪着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得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伶伶俐俐道:“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笑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误会了。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只是服侍王爷,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只不过王爷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而且奴婢与采蓝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

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起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心里头爱得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彩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总是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与二人说得这般亲热客气,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忙正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侍妾侧妃的。若有,也只会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颔首:“王爷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得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的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镂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合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竟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发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冽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她停一停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费心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迅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妃嫔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得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于是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得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皙华夫人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唯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人都昏死过去了。我吓得只会哭,王爷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得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与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日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与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的人,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分,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泊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