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娥眉

于是接连几日,玄凌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玉照宫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德仪也颇得了几分恩宠。虽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宫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玉照宫而已。

浣碧问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莳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攒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轻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贵嫔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皇上呢。”

我轻轻一哂,大是不以为然,“且不论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独处的时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太后心思用得太过,反而吃力不讨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宫看看惠贵嫔吧。”

棠梨宫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倒是莹心殿前的两株海棠越发青翠高大了。只见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来,见了我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真当是巧。”

眉庄在莹心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眉庄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得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太后与皇上?”

夏热的季节,眉庄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姐姐还在生皇上的气么?”

眉庄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

“我与姐姐一样,都是不值得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则无欲无求。”

眉庄“嗤”地一笑,饱满的红唇如一双鲜妍的花瓣,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她紧一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 “这两日我也真是尴尬,偏叫太后支着挤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间,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徐婕妤对皇上十分痴心,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

痴心错付!这四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从前,我或许会因这四字而失声痛哭。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

伤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来,“徐婕妤对皇上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太后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劝道:“太后毕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违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自会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长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长附在我耳边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宫。”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寝衣,正在喝安胎汤药。李长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李长笑眉笑眼道:“这是贵嫔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

李长的一言即刻点醒了我,玄凌与眉庄此举,未尝不是太后长久以来授意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徐婕妤与我专心于安胎,安陵容与管文鸳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无人,正是眉庄复宠的好时候。

李长若无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宫前,惠贵嫔还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说话呢。”

李长的话点到为止,我已然明了,笑吟吟道:“本宫倒有一事要请教公公,皇上这样宿在了棠梨宫,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记档了?”

李长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起身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本宫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宫,按理公公也该侍奉在那里的。可如今公公从从容容出来,本宫便猜测公公或是为皇上或是为贵嫔打发出来的。既然公公出来了,平时又事多,或许忘了叫在‘彤史’上记了一笔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长忙赔笑道:“原是惠贵嫔说不用人在外头伺候了,就打发了奴才们出来。贵嫔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们也就躲懒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误事了。”

我忙让道:“本宫也不过是想若是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龙种,‘彤史’便是凭证。如今公公为了本宫一句话兴师动众赶去反而不好了,回头叫人注上就是了。”

李长诺诺答允了,自回仪元殿去,只等天亮时分再去棠梨宫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后,眉庄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问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贵嫔那里喝酒,不承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眉庄既不热络,玄凌也不急切,偶尔想召眉庄陪伴,却是采月来回禀了身体不适。如此,玄凌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日日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请了温实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温实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温实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温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

温实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象。”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有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我醒过神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

温实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温实初微微变了脸色,道:“碧姑娘这话错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

温实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我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

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说话。

太后的神气清爽了许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发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来,笑着向玄凌道:“莞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礼数,她偏不听。”

玄凌笑容满面望着我道:“莞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打量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见大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已经羞赧低头。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来倒是比寻常那些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羞涩且欢喜,“太医说,或是腹中有双生之胎。”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嬛嬛,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越发低首,“是温太医所断,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喜极,“温太医是老实人,医术也好,想必是不会错的。”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这样大的喜事,该昭告天下才好!”

我忙道:“臣妾微末之身,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况虽是双生之胎,要是皆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则不能为皇上延续血脉,又何必昭告天下,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臣妾甫回宫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怀有双生胎儿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愿再无第四人知晓。”

我的隐忧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宫皆晓对莞妃安胎也无益处,等来日生产之后便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玄凌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儿子觉得如此欢喜之事,若无人与朕共庆,当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若真如太医所断,皇上还怕没有庆贺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欢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我郑重拜倒,恭声道:“臣妾恳请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怀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郁才得前番大病,险些连皇嗣都保不住。为千秋万代计,请皇上复徐婕妤往日之礼,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忧色在他俊逸的脸庞上划过,他的语中有了几分薄责之意,“危月燕冲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与皇后相继病倒便是应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顺母后的。”

“是。太后垂范于天下女子,身份之贵无可匹敌,无论何人何事皆断断不能损伤太后。臣妾方才说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气色好转、凤体渐安才敢进言。臣妾私心揣测,天象之变变幻莫测,或许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钦天监询问,若当真厄运已解,不会再危及太后与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迟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缓缓道:“莞妃如此恳求,哀家倒也很想听听钦天监的说法,难道厄运当真迟迟不去么?”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开口,儿子这就去召钦天监的司仪官来问一问,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过一盏茶时分,钦天监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诧异之色,“怎么是你来了?”

来人低首恭敬道:“微臣钦天监副司仪,叩见皇上万岁。因司仪吃坏了肚子不能面圣,故遣微臣来此面见皇上与太后。”他言毕,退后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轻轻一哂,“你倒很懂得规矩。朕此番召你来,是想问先前危月燕冲月之事。事过数月,不知天象有何变数?”

副司仪道:“天象变幻主人间吉凶之变。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天象不可轻易逆转,然而人为亦可改天象之势。”

玄凌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仪恭谨道:“危月燕冲月乃是数月前的天象,这数月内风水变转,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隐隐可见紫光,大有祥和之气,已过冲月之凌厉星相。依微臣所知,已无大碍。否则,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于凤座之上听微臣禀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而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明此事?”

副司仪道:“危月燕冲月,月主阴,乃女子之大贵。天下女子贵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皇后虽然亦属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为人事所约。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愈,可见皇后娘娘之病非关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无能为力。至于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告,皇上可曾听闻,在其位而谋其事。而微臣则认为谋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会倚赖钦天监,司仪才有俸禄可食,有威势可仗。若天象从来平和,皇上又怎会想起钦天监呢?不过是清水衙门而已。”

副司仪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副司仪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玄凌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太后。太后轻笑道:“哀家久久不闻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余光落在副司仪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儿子是觉得他做一个副司仪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轻轻道:“皇上懂得赏识人才,那是再好不过。”太后转头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问问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赞赏莞妃才情出众么?”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说一说?”

我欠身,正色肃容道:“臣妾闻古语有云‘牝鸡司晨,家之穷也’(注释1),臣妾乃区区妇人,怎能随意在皇上面前议论国事?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员的赏罚升降自可断之。臣妾可以在后宫为皇上分忧,但前朝之事,万万不敢议论。”

我说得言辞恳切且决断。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仪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玄凌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后厄气虽解。然而臣夜观星象,‘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与鬼金羊二星隐隐发乌,此二星本为凶星,主惊吓,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对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双亲名中带木,近日又受了惊吓灾厄的?”

玄凌眉间一动,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宫宇不少,长春宫、长和宫、仙都宫都在那里。只是双亲名中带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仿佛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亲是叫安比槐不错,至于她生母的闺名,连臣妾与眉姐姐都不晓得。”

太后岿然不动,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惊吓灾厄还小么?”她只看着副司仪,“你且说要怎么做?”

副司仪叩首道:“并无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还请静修为宜。”

太后微微颔首,“她是该安静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点心上来,闻言吃惊道:“皇后久病缠绵,听闻一直是安贵嫔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阴虚亏损,安贵嫔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会有所冲撞?”

玄凌犹疑道:“皇后卧病以来是安贵嫔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许进皇后宫中,静修几日也罢。”玄凌看着副司仪道:“既然有人坏了肚子,那么且由你掌钦天监司仪一职吧。”玄凌看住那人,“朕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首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我不动声色地微笑,亦记住了这个名字。太后扬一扬手,向孙姑姑道:“去点些檀香来,闻了这几个月的草药气,人也快成了草药了。”

孙姑姑轻手轻脚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钦天监也说了无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为皇家诞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为何会骤然想起要为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将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怀六甲而心思抑郁饱受苦楚。且若母体心思不畅,又如何能为皇上诞下健壮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换作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满心不安。”

我说话间微微侧头,颐宁宫的寝殿西侧满满是浓绿阔叶的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入无人之境。

太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良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后宫,公允严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扬一扬脸,对孙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过我的手,细细道:“哀家原先瞧着你虽聪慧,然而总不及惠贵嫔大气。自你回宫之后,哀家时时冷眼旁观,你提醒祺嫔小惩大戒,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见哀家,不倚宠干政,敢为徐婕妤直言,实在是难能可贵。果然皇帝眼光不错,你的确当得起皇帝对你的宠爱。”

我低首,微微露出几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负。”

太后愈加满意,“甘露寺几年,你是练出来了。”说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边是该多些如莞妃和惠贵嫔一样的贤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叶氏之流。且当日杨芳仪一事,皇上关心则乱,未免急躁了些,其实该当好好推敲的——宫中人多手杂,杨芳仪未必是心思这样深远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渐渐郑重,“傅如吟之祸哀家不想重见,杨芳仪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计较,皇上日后留心就是。”

“儿子也不是真要梦笙死,只不过让她先得个教训罢了,待来日再细细查问。谁知她气性这样大,儿子也甚觉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训。”

太后半是叹息:“你要真记着才好,口不应心是无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如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儿子有如此贤妃,母后所言的不贤之人也不足为道了。”

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我与玄凌也告退了。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我瞥见帘子后芳若隐约的笑容,我亦报之会心一笑。

若无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怜悯徐婕妤之心。若无这些事,我如何能成为太后眼中的贤德之妃,得她如此赞许与疼爱。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我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回到宫中,对着斟了白菊桑叶茶上来的小允子笑道:“你去钦天监很是找对了人。”

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乡,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屡考不中才靠着祖荫进了钦天监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我扶着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着拨弄架子上的一只白鹦鹉,从前棠梨宫那一只因无人照管早已死了。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只给我解闷。我给鹦鹉架子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是要一个机会的,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或者平步青云,或者终生郁郁。季惟生赌对了,本宫也赢了。”我停一停,“只是本宫没想到他那样会说话。”我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本宫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以后好好用着他吧。他的才干可不止一个钦天监司仪。”

小允子嘻嘻笑着,替季惟生谢恩不提。正说着话,却见槿汐疾步进来,悄声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

我点一点头,“知道了。”说罢起身扶着槿汐的手行至仪门外,远远见朝南方向滚起一缕黑烟,火势虽不大,却也看着惊心。耳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

我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怎么起火的?”

槿汐敛眉道:“小厨房用火不当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颔首,“说得好,自然没有旁的原因。”

槿汐看一看风向,“可惜,才下过雨,风又大,这火烧不起来。”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不知何时,浣碧已悄悄伫立在我身边,轻轻道:“当真可惜!为何不干脆烧死她,一了百了。”

我回首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我轻轻叹息,“我何尝不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也不愿便宜了她。”

小允子垂手恭谨道:“这样的时气也能走水,可见安贵嫔真是不祥人。”

槿汐唇角蓄着笑意,“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槿汐浅浅含笑,“是呢。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见安贵嫔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说天象不准,那么皇后只得久久病着,无法干预后宫大事。”

我但笑不语,只道:“杨芳仪虽不在了,她身边的人怎么打发的?”

槿汐在旁道:“寻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了,只杨芳仪的两个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发了回去。”

我沉吟片刻,“从前见那两个丫头还妥当,教李长安排了去仪元殿伺候茶水点心吧。”

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

“本宫偏要抬举她们,叫她们多在皇上跟前说话做事。”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被勾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我只笑,“安贵嫔自有她的好处呢。”

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因着我请求玄凌与太后瞒住了我怀有双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见大,束腹的带子也逐渐放松,看起来腹部便更显得大些。

我亦故意不加理会,偶尔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宫嫔经过向我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我明显的小腹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我只作不以为意,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人人在私下揣测我大于常人的腹部。我不止一次听见有宫嫔们私底下的议论,“莞妃的肚子如何像有六个月的样子了,莫不是……”

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莞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莞妃!”有人冷笑如锈了的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给她这样的位分?”

“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跟徐婕妤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待在甘露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才人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只怕姐姐见了莞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皇上的龙种,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

我瞥一眼身边的浣碧,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脸,浣碧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安主子请快来,宝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安贵嫔和她身边的宝鹃,听闻安贵嫔素与莞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说罢慌慌张张走了。

浣碧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做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浣碧一起的品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穆贵人、严才人和仰顺仪。”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条斯里道:“记下了就好。”

浣碧道:“小姐不生气?”

我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泠泠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着呢。”

这日晌午,玄凌来柔仪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

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刀裁似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皇上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朦胧似有若无,“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玄凌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嬛嬛,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

壶中有滚烫的热水,我徐徐提着冲入盏中,盏中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一点醉颜酡红。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皇上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发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堕下一点散漫的温柔,“皇上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我就着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他面前,“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嬛嬛,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轻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求安乐。”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皇上来时生气,臣妾企求皇上,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派出去的小允子和品儿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发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首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泠泠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常在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欢她?”

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品儿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掩唇笑道:“娘娘真是风趣。”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带着冶艳,风姿绰约。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去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

我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徐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首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秋杜鹃,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杜鹃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浣碧日日用来簪发的,徐婕妤无心之语,浣碧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徐婕妤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这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徐婕妤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宫不出这柔仪殿,她们又能奈我何?”徐婕妤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莞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玄凌亦对其颇为敬重。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发。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甚益处。”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好全,后宫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允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在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会如此罢了。”

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

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首,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玄凌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我含了几分亲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贵人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皇上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玄凌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穆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六宫,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倒是槿汐说起,胡昭仪虽也略有非议,玄凌倒不加斥责,依旧宠爱如常。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只是胡昭仪的嘴还是那张嘴,皇上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槿汐闻言,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慕容华妃,皇上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槿汐退下了。

<注解1>: 出自《新唐书·文德长孙皇后传》。原话为“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可乎?”牝鸡司晨,比喻妇人专权。唐太宗知道长孙皇后深明大义,因此下朝以后经常都要和她谈起国家大事。但她却很郑重地说:“妇道人家干政,家庭不会兴旺,怎么可以这样呢?”太宗不听,还是对她说得滔滔不绝,但她始终沉默不语。以此来彰显后妃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