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玉壶冰心

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最仓皇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呼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浣碧忙忙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谢过,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倒是胧月帝姬不是足月而生,身体孱弱些,更容易得风寒咳嗽。”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若是有人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顾胧月就好。

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众人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我和她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一不留神,我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袍子,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小姐快换件衣裳吧。”

眼见左近无人,我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

那边厢又道:“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浣碧听不过去,便要冲出去。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得不错。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了?”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事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象。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响,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神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况且温实初来时都是光明正大的,我往往连门也不关。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慢慢道:“我不生气。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浣碧,咱们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

浣碧急道:“没有啊。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我一下一下捶着衣裳,似乎在发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得勤了,他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首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只是他如今做得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然而她又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发他回去了。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洗衣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

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槿汐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我怅然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发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首,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

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三日后的午后,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缓缓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唱的歌么?”

他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予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

“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地问了出来。

“是。”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

我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宜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她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宜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

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

我微微点头,“你来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

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如待心爱之人一般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的好。”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得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予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