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合欢

时近夏尾,反而热得愈加难受。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处请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我独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扶着腰行走。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不过一刻,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虽有轿辇跟着,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下雨前回宫必定是来不及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

于是到了就近的亭子中避雨。甫进亭子,只觉红阑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轻声道:“娘娘,这是寄澜亭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无知无觉地应声道:“是寄澜亭么?”

寄澜亭,正是我当初与玄凌初见时的地方呢。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十年,人间早已不复从前。当日欢爱,几多欢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只可惜,即便重遇,也再无当时心境了。

寄澜亭外的杏树只余了青青郁郁的浓荫如幛,秋千架早不见了,倒是几株合欢开得极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我目光停驻于合欢花上,轻轻道:“开得再好,暴雨如注,终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地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水花。

槿汐护住我道:“娘娘站进些,别着了寒气。”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裙子搜罗着什么。我一时好奇,便道:“槿汐,你去瞧瞧。”

槿汐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娘娘,是滟常在。”

果然是叶澜依,她穿了一袭青碧碧的绫纱斜襟旋袄,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浓黑如墨的长裙,乍一看还以为是玄色的,裙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曲线饱满,身姿曼妙。头上松绾一个宝髻,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发卷在脸上,抖开的衣裙外幅里积了许多合欢花瓣,如拢了无数云霞入怀。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顾着怀中的合欢花,又怜惜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凋落的合欢花瓣。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毕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个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滟常在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花。槿汐无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滟常在果然脾性怪异。

我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滟常在喜欢那合欢花,你们拆了轿辇的帐帷铺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滟常在处。”我微微一笑,“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尽了花儿,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谢道:“多谢娘娘。”

我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欢青绿色的衣衫,每每见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娘娘很细心,嫔妾的衣裳的确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嫔妾只喜欢青色。”

我颔首,“常在的容貌颇艳,其实穿红色亦美,如常在所爱的合欢花一样。”

她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欢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这边的合欢花算是开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这里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我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紫奥城的住处,其实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别,我是永远不可能踏足的。那样美的合欢花,连浣碧都见过的,于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了。

镂月开云馆如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层疑惑蔓上心头,我怔怔出神的片刻,滟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嫔妾从前微贱,连宫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随意走动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旁人闲话是旁人的事,若自轻自贱便不好了。若说微贱,本宫又何尝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么常在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宫着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绿霓居向来无嫔妃愿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贵步临贱地么?”

我本无意亲自陪她回去,然而她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回绝,于是道:“常在不欢迎本宫去么?”

她扬手,“娘娘请。”

绿霓居精致玲珑,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几只金刚鹦鹉扬着五彩绚丽的长尾悠然自得栖在枝头,并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内殿,倏地窜出一只花色斑斓的大猫来,我唬了一跳,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槿汐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猫养得真好。”

滟常在微微一笑,“这样蠢笨的大猫有什么好看的。”她回头张望,“团绒呢?”

墙角骤然滚出一团雪球来,滟常在伸手抱在怀里,却是一只雪白小巧的白猫,蜷缩起来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双眼滚圆碧绿,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难怪叫做“团绒”。

滟常在爱惜地抚一抚团绒的皮毛,团绒亦无比温顺,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它这一声刚停,周遭十数只猫一起围拢来,叫声此起彼伏。我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连忙掩饰住神色,稍稍退后两步。滟常在微有诧异道:“娘娘害怕猫么?”

我忙掩饰着笑道:“没有。本宫只是好奇团绒一叫把猫都引来了。”

滟常在颇为自得,道:“团绒不是凡物,它轻易不开口,若一开口,周遭的猫都会被它引到近侧。若非嫔妾是驯兽女出身,只怕还驯服不了它。”

我几乎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我会意,随即道:“本宫还要回去服药,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热热地喝碗姜汤才好。”

滟常在点一点头,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欢花都拢了起来。

槿汐扶着我出来,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婢了。”她比画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奴婢就想起在凌云峰的那个晚上,当真后怕。”她扶住我的手,关切道:“娘娘没事吧?”

我勉强笑道:“没有事。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柔仪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风轮虚弱地转动着,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紫檀座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叫人心生懒意的气息。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越紫奥城重重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

我心里头发烦,扬声道:“槿汐——”

槿汐起身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

我烦恼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槿汐的手,浣碧和小允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未央宫去。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谁的牌子?”

小允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贵嫔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没在皇上跟前了,怎么好端端地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允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娘娘今日着惊,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听说今日惠贵嫔落了镯子,不想巧不巧掉在仪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惠贵嫔领人去寻时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请安时,眉庄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眉庄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我思量着道:“皇上对眉庄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槿汐的手沉稳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欢宫里有大方识大体的嫔妃侍奉皇上,惠贵嫔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何况她是细心的人,又是极力避着玄凌的,怎么会把镯子落在了仪元殿周遭呢,当真是机缘了。

浣碧伸手遥遥一指,“小姐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宫那里出来,是惠贵嫔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是听得极熟了。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地从墨色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鸣声,夹杂着凤鸾春恩车的辘辘轮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宫,眉庄斜倚在西暖阁里,采月和白苓一边一个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尽,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绣五彩菊花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长裙。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采月,“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浣碧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年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坠子便摇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正说着却是李长来了,见我也在,忙鞠身行礼,向着眉庄赔笑道:“给惠主子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皇上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长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李长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皇上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眉庄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皇上就是。”

见李长出去,我满面是笑,“恭喜。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了吊兰修长的叶片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长而有如瓷器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深绿的叶片映衬,有些惊艳亦惊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她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像是终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于她是好是坏。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儿,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眉庄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日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我与徐燕宜、胡蕴蓉、叶澜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音,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我与徐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却是眉庄与胡蕴蓉坐在玄凌近侧。玄凌笑向胡昭仪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别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胡昭仪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徐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叶澜依素来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饮自酌,独得其乐;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玄凌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容儿相较了。”

胡昭仪莞尔一笑,“皇上久不见安贵嫔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安贵嫔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越发胡说了。”

我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虽说安贵嫔近来不祥,只是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胡昭仪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陵容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安陵容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仪听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安贵嫔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盈盈离去。

她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玄凌和得宠嫔妃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拦住,雨过天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她转首望住玄凌,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陵容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又笑对玄凌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忙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眉庄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温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我骤然听闻,既是意外又是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向着她笑。徐婕妤贺了一贺,叶澜依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胡昭仪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贵嫔。”

玄凌忙向身后的小内监道:“惠贵嫔有了身孕,还不把她的菜式换成和莞妃、婕妤一样的。”小内监忙点头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别高兴忘了,老规矩呢。”

玄凌一拍额头,朗声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唤李长:“去传旨,晋惠贵嫔为从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儿都有了身孕,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

我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着徐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徐燕宜,听我如此一说,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当日莞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我,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红,正要欠身谢我,我忙搀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你们三位都是朕的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仪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胡昭仪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徐婕妤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昭仪娘娘娇艳动人,我家小主恬静温和,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宫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我对赤芍的印象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胡昭仪娇滴滴一笑,“徐婕妤饱读诗书,身边的宫女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在圣驾和本宫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发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地局促不安,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调教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胡昭仪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胡昭仪这才融融一笑,徐婕妤见玄凌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赤芍掩到身后。

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我无暇去顾及胡昭仪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托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地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遍。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靸着双石青黄菊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发,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分,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象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眉庄叫采月先回去,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将就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沓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等图案。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越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手,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来,“看我尽说些扫兴的话。沈淑媛,我也备了一份礼给你。”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送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

她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

我拣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们同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笑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宫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玉照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李长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柳叶合心缨络便滑了出来。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 “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笑道:“那缨络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缨络,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这个缨络倒像是槿汐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便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我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宫的庭院里翠色深深,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一转头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别过头视而不见。敬妃默默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芍药的热烈的性情女子。我默然转身,叹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宫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唉,真是可怜!”

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她的宫女——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我们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

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我们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内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我们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我看着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自己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内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赤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黄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我心头雪亮。徐婕妤兰心蕙质,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桔梗和黄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了……”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赤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静静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曼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的厌倦和疲累,这样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只是,桃花依旧,人面春风,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回不去了。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只要一步松懈,要断送的又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