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陌上花

游历完上京之后,看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我们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他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的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熏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道:“安心?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六宫。”

我不由奇道:“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原是岐山王福晋的侍女,宫宴的时候不知怎的被皇兄看上了。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他坐于我身前,执笔作画,画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转头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我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淡淡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地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绵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太医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皇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到今日才肯说实话!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至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脏清晰突兀地跳跃着,犹如山间訇然作响的沉沉暮鼓。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战栗在萧瑟秋风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微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下来了。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那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好的女子的。”

温实初凄然一笑,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里看起来格外孤清。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地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地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埋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得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道:“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注释1)

仿佛有一股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使我眼中几乎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地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注释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之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花团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画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地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须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地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地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作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得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地响。

……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錾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着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斜斜地簪一支银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发髻间,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玉白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升起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作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有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种文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地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宜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又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有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当我吹玉笛,见你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便去咬他的耳垂。

他眉毛轻扬,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发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发髻,抬手拔下一根长发,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发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落下来。

<注解1>: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镠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钱镠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注解2>: 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